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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与好的生活 第2章 失控的浮士德式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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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救赎的天使,还是会拖我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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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季扬娜,歌剧《尤金·奥涅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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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资本主义文明,凯恩斯有一种矛盾的情感。为了得到好的结果,这种文明将坏的动机放出了牢笼,而把道德打入冷宫,直到我们达到富足状态,每个人才有可能过上美好的生活。凯恩斯写道:“至少在100年的时间里,我们和之后的几代人必须视公平为邪恶,视邪恶为公平,因为邪恶是有用的,而公平却没有用。在更长的时间里,我们会把贪婪、高利贷和小心提防奉若神明。因为只有它们才能引领我们走出经济危机的隧道,步入光明。”凯恩斯明白,在意识层面上,资本主义文明给以前被视为邪恶的动机发放了通行证,以换取未来的酬报。资本主义文明和黑暗势力达成了交易,作为交换,它将确保让我们希望过上美好生活的梦想成真,不再有辛劳、烦恼、暴力和不公。我们称这种交易是“浮士德式”交易,以纪念那位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著名博士。作为回报,他得到了知识、快乐和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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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起源于乌托邦这个古老的梦,它变成了一个在地球上创立天堂的历史性计划,在过去的300年里,它激发了西方人的想象力,直至现在人类仍旧在为此努力。人类的雄心抱负要有道德底线,这种理念构成了现代之前所有美好生活概念的基础,但在追逐乌托邦的过程中,这一理念消失殆尽,蛰伏中的创造力和破坏力被释放出来,并被寄予能将人类带向成就高峰的厚望,成为自然世界的主宰者。在这段历史进程的不同阶段,最伟大的思想家试图想象出一种终极状态,也就是说,到了那时,人类会感到十分满足,从此过上美好的生活。但事实上,我们却发现自己创造的机器失控了,我们掉进了没有目的地追求进步和永无止境地追逐财富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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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与好的生活 乌托邦:从理想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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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一直梦想着这个世界没有苦难,没有不公平,尤其是没有工作。亚当和夏娃被安置在花园里,“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直到后来,亚当、夏娃堕落,上帝惩罚他们必须辛苦劳作才能有饭吃。“肥沃的土地主动献出其丰饶的物产”(赫西俄德),“每条河流都流淌着葡萄酒……鱼儿会把自己烤熟,上到餐桌上来”(特勒克莱德斯),这些就是希腊诗人梦想中的“黄金时代”。几个世纪以来,这些古老的梦几乎没有变化。中世纪的安乐乡到处是烤猪,它们的背上插着餐刀,四处走动。《巨石糖果山》(Big Rock Candy Mountain)是20世纪20年代的一首流行歌曲,它描绘了这样一个世界:母鸡下的是半熟的鸡蛋,酒从岩石上淌下,而且人们会“绞死发明工作的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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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民间流传的乌托邦之梦世俗而且天真,反映了人们对闲散和舒适生活的渴望。哲学家宣扬的公民乌托邦则不太讨人喜欢,他们认为人的欲望应受理性政府的约束,而不是简单地加以满足。这种观点可追溯至柏拉图的《理想国》(Republic),它描绘了一座由文明的精英守护者治理的理想之城,他们共同分享包括女人在内的一切,并在国家的指令下,与女性定期繁衍后代。1516年,托马斯·莫尔写出《乌托邦》(Utopia)一书,赋予这一理念以正式的名称。这部作品的描写同样冷酷残忍:各个阶级的人共同拥有财产,而不是只归统治者所有;人们一天只工作6个小时,但工作时间的缩短不是依靠技术进步实现,而是通过定量配给饮食来严格控制人的食欲,结果“生活中的小乐趣受到了严重破坏”;饮酒被禁止,所有人都穿着相同的灰黄色衣服;闲暇时光不是用于消费(没有什么东西可用于消费),而是“快乐地学习、辩论、阅读、吟诵、写作、散步以及玩游戏”;“每个人都在盯着你,所以,你实际上是被迫从事你的工作,并适当合理地运用你的空闲时间”;女人要服从男人的命令,多次通奸的人要被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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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现代文明之前的乌托邦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它们都不是历史事实,要么是神话,要么属于永远无法重现的过去(伊甸园、黄金时代),要么在世上根本就没有出现过。柏拉图的理想国是一种纯粹的想象,是飘浮在经验世界之上的梦境。正如莫尔的乌托邦对应的希腊词汇outopia所表达的那样,这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除了凭借理想自身的说服力之外,柏拉图或莫尔对于自己的理想如何实现一无所知。(柏拉图充满希望地谈到要让哲学家成为国王,但我们不清楚他对此到底有多认真。)问题是,历史并没有如当时设想的那样给乌托邦的实现提供契机。它没有体现出进步的动力,就像四季轮回一样,只是一种从诞生、兴盛到衰亡的周期性过程。强大和扩张之后是奢侈和堕落,如此周而复始。尼科洛·马基雅维利简洁地总结了这种特点:“勇猛产生安定,安定助长安逸,安逸导致混乱,混乱带来毁灭。反之,毁灭萌生秩序,秩序催生勇猛,接踵而至的是荣耀和好运。”1891年,教皇利奥十三世宣称:“一个世纪里发生的事就好像另一个世纪里发生的事。”到了20世纪,我们看到的则是斯宾格勒、汤因比和索罗金的循环历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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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先知,尤其是以赛亚,率先提出了另外一种历史观,即历史是正义与邪恶斗争的故事,且以正义的胜利达到高潮。这种观点认为历史的进程是有方向性的,而不是周期性的,是正义的,而不是邪恶的。它取代了马基雅维利的历史观,并期盼一个完满的结局,也就是“狼和羔羊同居,豹与小羊同卧”。这种历史观被早期的基督徒传承下来,其高潮时刻现在被确定为“基督的再次降临”。《圣经启示录》预言将有“一个新天堂和新大地”,在那里“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和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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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的种子深植于基督徒的意识之中,随时准备在艰难或动荡的时候萌芽。但是,主流基督教教义却审慎地与之保持距离。圣·奥古斯丁曾是柏拉图学派的成员,他没有把他的“上帝之城”设置在历史的尽头,而是完全置于时间之外,不过,“人类之城”却要听任古老的周期性命运的摆布。因此,神的历史和世俗的历史被严格区分开来。但是,两者交织的可能性始终存在。弗洛拉的约阿希姆是12世纪的一位神秘主义者,在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基础上,他独创了一套关于人类历史的理论体系。圣父时代因基督降生而终结,圣子时代即将结束,圣灵时代即将来临,届时,所有基督徒将在一个新的精神王国里团结起来,不再受法律条文的约束。可以确定的是,约阿希姆指定的那个年份到了,又过去了,但什么都没发生,于是,他的教义被贬斥为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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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浮士德式交易相关的想法是,邪恶属于救赎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种想法隐藏在许多基督教理论的背后。正像很多神父观察到的那样,如果亚当没有堕落,基督就不会降临到这个世界上。那么,亚当的罪就是一桩“快乐”的罪,是“幸运”的堕落。但是,开这种先例是危险的做法。圣保罗反问道:“我们是否应该继续犯罪,以便让恩泽广存?”回答是迅速而坚定的:“上帝不许!”除此之外,基督教正统观念从未给出其他答案。为了实现未来的良善而容许现在的邪恶存在,这完全是天意。人类绝不能顺从天意,而要遵从国家的法律,法律绝对禁止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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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随着正统基督教派的控制在欧洲宗教改革后有所松动,圣保罗的问题被重新提出。雅各布·伯麦是16世纪路德教会的神秘主义者,他在上帝身上看到了一种黑暗、动态的特质,他称其为“深渊”。约翰·弥尔顿笔下的撒旦是一个高尚、善辩的人物,而不是中世纪那个丑恶的半人半羊形象。威廉·布莱克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弥尔顿是“邪恶的同党,而他自己却不知道”。布莱克本人比伯麦和弥尔顿更激进,他把邪恶看作一股充满生气的、富有创造性的力量,是对静态的、谨小慎微的美德的一个必要补充。威廉·布莱克在《天堂与地狱的婚姻》(The 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中写道:“没有对立就没有进步。吸引与排斥,理性与能力、爱与恨,它们都是人类生存所必需的东西。这些对立产生了宗教人士所谓的善与恶的概念。善是被动的,它源于理智。而恶是主动的,它源于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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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凯恩斯写作“我们后代的经济前景”那篇短文章时,这种神秘主义传统中的诸要素可能萦绕在他的脑海里。(顺便说一句,凯恩斯对炼金术非常着迷。)但是,凯恩斯之所以支持浮士德式交易,更直接的原因在于经济学的纯粹世俗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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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与好的生活 经济学家:从贪婪到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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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发明了(或重新发现了)利用人类欲望管理社会的方法,而不是把它当成邪恶的想法加以矫正。马基雅维利写道,贤明的国君对待子民的方式应该是让他们有自主性,而不是对他们诸多要求,即利用子民的浮躁、虚伪和贪婪心理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政治上,对德行的检验是以成功为标准,而不是以良善为标准。马基雅维利的教义令基督教道德家大为震惊,以至于“老尼克”在英语中成了“恶魔”的代名词。但是,他的想法还是引起了他人的注意。托马斯·霍布斯和约翰·洛克都追随马基雅维利,他们把政府描述为和平地满足人类的欲望,而不是压抑人们的欲望所做的设计。在这些“现实”的国家教义背后,是一种值得称赞的雄心壮志,那就是把人类生活中的暴力风险降至最低,尤其是宗教暴力。18世纪是更加和平的年代,尝试将人类的激情转移到有益的事情上,这个任务就落到了经济学家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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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科技时代之前,拜金主义在道德上被视为可耻的行为,而且具有破坏性。奥古斯丁斥之为人类最罪恶的行为,甚于对权力或性的迷恋。道德型政治家对此往往也表示赞同。经验表明,贪婪和奢侈会伤及文明国家的元气,使它们成为还未受到财富玷污的、好战的野蛮人的猎物。这个古老的模式支持塞勒斯特和其他罗马人的循环历史观,它在马基雅维利、孟德斯鸠和吉本的思想里依然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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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多的财富会导致社会堕落,这样的想法存在于武士贵族阶层或有市民武装的共和政体中。但是,在现代之前的欧洲诸国中,军人是一个特殊职业,这种想法就没有多大意义了。当时,君主有充分的理由鼓励人们创造财富,增加财政收入,以此招募雇佣军,或者供养常备军队。如此看来,财富积累可被看作获得权力的手段,而不是削弱权力的不道德行为。如果财富和权力相辅相成,那么,经济周期最终可能会被打破,从而使持久的经济进步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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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纪初,这套新的思想体系成为欧洲主要商业强国的施政基础,如英格兰和荷兰。但是,这两个国家仍然抱持着贪婪和奢侈是不道德行为的理念。如此一来,虚伪就成了不可避免的结果,直至被一名荷兰裔英国三流作家伯纳德·曼德维尔(1670~1733年)以讽刺的笔触戳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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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维尔是经济学界的马基雅维利,他致力于帮助人们努力看清人性的本来面貌,而不只是相信道德家的说教。有些人明明享受到了贪婪和高利贷的好处,但嘴上却反对这么做,曼德维尔对这些人的虚伪进行了抨击。他曾写过一句著名的话:“美德是政治的产儿,正如谄媚是骄傲的生父。”这是曼德维尔可怕的一面。作为医生,他专攻“疑病症和歇斯底里性躁狂症”的治疗。闲暇时,他会写些讽刺文章和政治小册子。批评家对他的冷嘲热讽感到震惊,在有学问的人看来,他的作品具有恶魔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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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维尔最出名的作品是《蜜蜂的寓言:私人的道德,公众的利益》(The Fable of the Bees, or Private Vices, Public Benefits),表述方式有点儿与众不同。这是一首长篇打油诗,伴有哲学评论,描述了一个难以对付的蜂窝的命运,显然蜂窝指的是18世纪的英国。曼德维尔笔下的蜜蜂沉溺于“欺诈、奢侈和骄傲”,但通过“国家的手腕”,它们成功地将这些“恶行”转变成工商业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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