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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累托和稳定不平等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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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必要在此讨论一些关于不平等统计测量的方法论和历史问题。本书第七章讨论过意大利统计学家基尼还有他发明的基尼系数。虽然基尼系数旨在用一个数字来概括不平等程度,但这实际上是针对现实情况绘制了一幅简化的、过于乐观的又难以解释的画面。基尼的同胞——维尔弗雷多·帕累托的故事就更有趣了。他的主要作品发表于1890~1910年,其中包括“帕累托法则”的相关论述。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意大利的法西斯分子招募帕累托加入他们,并推崇他的精英理论。他们无疑是想利用帕累托的名望,但帕累托确实对墨索里尼的掌权表示了支持,之后不久就于1923年去世了。当然,法西斯会被帕累托的“稳定的不平等”理论以及这种不平等是无法改变的理论学说所吸引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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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事后去阅读帕累托的作品时,会惊奇地发现他显然没有给出证据来支撑他的不平等理论。帕累托的著作写于1900年左右,他使用了1880~1890年的税收报表,主要基于普鲁士、萨克森以及瑞士和意大利的几个城市的数据,其数据不仅稀少而且至多覆盖了10年时间。更重要的是,这些数据实际上显示出趋向更高不平等的轻微趋势,而帕累托有意掩盖了这些信息。[30]总之,这些数据根本无法支持任何有关全世界长期不平等的运行规律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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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累托的判断明显受到他政治偏见的影响:他对社会主义和他称之为“再分配幻想”的理论十分警惕。在这方面他与同时代很多同行几乎没什么不同,比如他钦佩的法国经济学家勒鲁瓦 – 博利厄。帕累托的故事之所以有趣,是因为他的经历展示出永恒不变的强大假象,在社会科学领域不加批判地使用数学有时会导致这种假象。随着收入层级的上升,纳税人数量到底会下降多快?通过探寻这一问题,帕累托发现,纳税人减少的速度可以用一个数学定理来估计,后人称之为“帕累托法则”,或者称其为“幂法则”这一通用函数的特例。[31]时至今日,这一族函数仍然用来研究财富与收入的分配关系,但是要注意,幂法则只适用于这些分布的上尾,并且这一关系只是粗略估计,只在局部有效。不过,如前所述,幂法则可以用来建模描述乘法性质的冲击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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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还要注意,我们说的不是一个单一的函数或曲线,而是一个函数族:一切都取决于用来定义各条曲线的系数和参数。WTID数据库中搜集到的数据以及这里展示的财富数据表明,帕累托系数随着时间的变化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我们说一个财富分配是帕累托分布时,其实等于什么也没说。它可能是一个前10%人群只占总收入20%(如1970~1980年的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分布,也可能是占到50%(如2000~2010年的美国)的分布,还可能是占90%以上(如1900~1910年的法国和英国)的分布。每一种情况我们都称之为帕累托分布,但系数有很大的差别。相应地,每种情况对应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现实显然有很大不同。[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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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今天,仍有很多人像帕累托一样,认为财富的分配状况稳如磐石,好像这是自然规律一般。然而,这与事实相去甚远。如果我们从历史的视角来研究不平等,那需要做出解释的不是分配状况的稳定性而恰恰是时不时发生的巨大变化。对于财富的分配,我已给出了一种方法来解释那些重大的历史性变化(不管是用帕累托系数,还是以前10%人群和前1%人群的财富比重来描述),这些变化主要是由r–g,即资本收益率与经济增长率的差异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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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财富不平等没有回到过去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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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来回答下面这个重要问题:为何财富不平等没有回到“二战”前欧洲“美好年代”时期的水平,我们能确定这种情况是永久的、不可逆转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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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声明,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明确答案。多种因素在过去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将来仍将继续发挥作用,而在这一点上实现数学意义上的精准测量,无疑根本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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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1945年的一系列冲击后,财富不平等大幅减少的原因最容易解释。由于战争和一些政治原因,资本遭受了一系列极端暴力冲击,同时,资本冲击又加深了战争和政治问题的影响,资本/收入比也因此出现“坍塌式”下降。有人可能会认为,财富的减少将同等程度地影响到所有人的财富,无论他们身处哪一个收入层级,因而整个财富分配状况不会发生变化。但要是相信了这一点,人们肯定是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财富有不同的来源,功能也各不相同。在收入层级的顶端,大多数财富都是在很久以前积累的,重组一个如此规模的财富要比积累不太多的财富耗时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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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高额财富要用于维持特定的生活方式。档案资料中详细的遗嘱记录很明确地显示: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许多食利者没有迅速减少开支以弥补他们的财富在战争期间以及此后10年所受的冲击。他们最终不得不花上老本为其生活花费埋单,所以留给下一代的财富要比他们所继承的数量少得多,之前的社会平衡状况也就将难以维持了。巴黎的数据在这一点上特别有说服力。例如,在“美好年代”,最富有1%的巴黎人的资本收入约为当时平均工资的80~100倍,他们可以生活得很好,还能够将收入的一小部分进行投资,使他们继承到的财产保值增值。[33]1872~1912年,这个系统似乎达到了完美的平衡:最富有的人留给下一代足够多的财富,足够支撑下一代过上比平均工资高出80~100倍(或者更多)的生活,因而财富变得日益集中。这种平衡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显然被打破了:最富有的前1%的巴黎人继续着他们过去的生活方式,但是留给他们下一代的资本只能产生30~40倍平均工资的资本收入;而到20世纪30年代末,资本收入更是降到了平均工资的20倍。对于食利者来说,这是衰落的开始。这可能是在1914~1945年大冲击中所有欧洲国家(以及美国,只不过程度小些)呈现出财富分散特征的最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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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因为两次世界大战,最高财富占有者的财富结构让他们(平均来讲)更容易遭受损失。特别是,遗嘱记录显示,“一战”前夕,外国资产构成了最富人群财富的1/4,这其中有近一半是外国政府(尤其是处于违约边缘的俄国)的主权债务。不幸的是,我们没有英国的数据以做比较,但毫无疑问,外国资产在英国最富人群财富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两次世界大战之后,法国和英国的外国资产都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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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外国资产这个因素的重要性不应被夸大,因为最富人群在最赚钱的时候总是可以更好地重新调整投资组合。我们也惊奇地发现,不只是最富有的人,其他很多人在“一战”前夕也都拥有巨量的外国资产。考察19世纪晚期以及“美好年代”巴黎的投资组合结构,会发现它们的构成高度多样化和现代化。“一战”前夕,大约1/3的资产是不动产(其中2/3在巴黎,1/3在外省,包括少量农地),而金融资产几乎占到2/3,包括法国和外国的股票和公私债券,各层次的财富都有着很好的平衡(见表10.1)。[34]“美好年代”繁荣起来的食利者社会,与过去那个基于不动产资本的社会已经完全不同了:它体现出对于财富和投资的现代化理念。但是具有累积性质的r>g这一不平等逻辑机制,催生出了惊人而持续的不平等。在这样一个社会,更自由和更有竞争性的市场以及更有保障性的产权,并没有多少机会来降低不平等程度,因为市场已经处于高度竞争状态、产权已经得到稳固保护了。事实上,唯一打破这种平衡的就是始于“一战”对资本及其收入的一系列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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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1914~1945年这一时期在一些欧洲国家尤其是法国,最终是以财富的再分配终结。这种再分配对最富人群的影响大小不均,特别影响到那些主要由大型工业企业股票组成的财富。特别是前文提到的,作为战争胜利后的一种制裁形式,对某些公司实施国有化(雷诺汽车公司是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例子)、征收民族团结税(也是在1945年开始实施的)等。这种累进税对资本和在占有资本期间的所得进行一次性征收,但税率极高,对相关个体而言是一个额外的负担。[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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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可能的解释:时间、税收和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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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1910~1950年世界各地财富集中度都急剧下降的现象就不足为奇了。换句话说,图10.1~ 图10.5中所显示的比例下降并不是最难解释的部分。乍看更让人感到惊讶,在某种意义上也更有趣的是,财富集中度再也没从动荡中恢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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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0.1 1872~1912年巴黎的投资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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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份 不动产(大房子,土地) 不动产(巴黎) 不动产(巴黎郊区) 金融资产 股权 私人债券 公共债券 其他金融资产(现金、储蓄等) 家具、珠宝等 总财富的组成(%) 1872 42 29 13 56 15 19 13 9 2 1912 36 25 11 62 20 19 14 9 3 最高1%财富持有者的投资组成(%) 1872 43 30 13 55 16 16 13 10 2 1912 32 22 10 65 24 19 14 8 2 接下来的9%财富持有者的投资组成(%) 1872 42 27 15 56 14 22 13 7 2 1912 41 30 12 55 14 18 15 9 3 再接下来40%财富持有者的投资组成(%) 1872 27 1 26 62 13 25 16 9 11 1912 31 7 24 58 12 14 14 18 10 注:1912年,不动产占巴黎总财富的36%,金融资产占62%,家具、珠宝等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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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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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确定的是,资本的积累是一个要延续好几代的长期过程,认识到这一点非常重要。欧洲在“美好年代”的财富集中状态是几十甚至上百年累积起来的结果,但是直到2000~2010年,私人财富总量(以年度国民收入来衡量,包括房地产和金融资产)才大致恢复到“一战”前夕的水平。富裕国家的资本/收入比的回升,很可能是一个至今仍在继续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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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认为,1914~1945年的剧烈动荡的影响可以在10年或者20年内就消除掉,因此1950~1960年的财富集中度可恢复到1900~1910年的水平,这种看法不是很现实。值得注意的是,不平等程度从1970~1980年开始再次上升,因此时至今日可能仍处于恢复的进程中,这一进程比资本/收入比的恢复更为缓慢,财富的集中将在不久之后回到过去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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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说,今天的财富并不像过去那样分布不均匀,只是因为1945年动荡以来的时间还不足够长。毫无疑问,这可以部分解释今天的财富分布情况,但是这个解释并不充分。我们观察一下前10%人群占有的财富比重,或者前1%人群所占比重(1910年整个欧洲的比例是60%~70%,但到2010年只有20%~30%),就会清晰地发现1914~1945年的剧变带来了结构性的变化,这种变化阻碍了财富像以前一样集中。这一点上远不是简单的量化,实际上要复杂得多。下一章我们将看到,当我们重新审视伏脱冷关于以继承和劳动获得不同水准的生活的宏论中所提出的问题时,就会明白前1%人群60%~70%的比重与20%~30%的比重之间的差异是相对简单的。在第一种情况下,前1%人群很明显主要由很高的资本收入人群构成,这是19世纪小说家所熟悉的食利者社会。第二种情况,最高工薪收入(给定一个分布)与资本收入大致平衡(我们现在处于一个管理有序的社会,或者至少处于一个更加平衡的社会)。类似地,“世袭中产阶层”的出现——他们拥有国家财富的1/4~1/3,而不是1/10或1/20(几乎不高于最穷的一半人口的比重)——代表着重大的社会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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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1914~1945年发生了什么结构性变化,或者更一般地,20世纪发生了什么样的结构性变化,能够阻碍财富集中度回到原来的高度(即便是在私人财富总量基本和过去一样繁荣的今天)?最自然和最重要的解释是,政府在20世纪开始以较高税率对资本及其收入征税。值得注意的是,1900~1910年,财富的高度集中是因为长时间没有重大战争或灾难(至少与20世纪的极端暴力冲突相比,可以算是没有重大的战争或灾难),而且在这期间也没有或者几乎没有税收。“一战”之前,政府对资本收入和企业利润始终没有征税。在税收确实存在的极少数案例中,其税率也是极低的。因此巨额财富的积累和流通,以及依靠这些财富的收益而生活的条件都是十分理想的。到了20世纪,政府开始对股息、利息、利润和租金征收各种各样的税,这就彻底改变了社会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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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简化问题,先假设1900年之前平均资本收入征税税率接近0(而且在任何时候都不超过5%),1950~1980年,富裕国家的平均资本收入征税税率大约为30%(在一定程度上直到2000~2010年都是30%,尽管最近由于各国政府间的财政竞争,税率明显趋于下降)。30%的平均税率将5%的税前收益率降低到3.5%(税后净收益率)。考虑到资本积累与集中的乘数性和累积性,这就足以产生重大的长期影响。使用上面描述的理论模型,可以看到,如果将30%的有效税率应用到所有形式的资本上,可以使财富极大分散化(相当于历史数据中前1%人群所占的财富比重的减少幅度)。[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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