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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蒂涅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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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所论述的都是平均情况,然而继承财富最为重要的特征就其分配极其不均衡。通过此前所估测的继承财富不平等程度和劳动收入不平等程度,最终我们能够分析出伏脱冷的教导在不同时期的适用程度。图11.10显示了出生在18世纪末和整个19世纪的群体情况,其中拉斯蒂涅也是出生在这样的年代(巴尔扎克说拉斯蒂涅出生于1789年),这群人确实面临着和伏脱冷一样的可怕困境:那些能有幸继承财富的人将会过上舒适的日子,其舒适程度要远远超过需要靠自己打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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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尽可能形象和直观地解释不同的财富资源水平,在此用各时期工资最低50%的工人平均收入的倍数来表述财富资源。我们可将这平均收入看成是“低等阶层”生活标准基准线,在此期间大约是国民收入的一半。这也是判断社会中不平等程度的有益参考指标之一。[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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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的结论如下:在19世纪,最富裕的1%的遗产继承者(即在其年代继承了最丰厚1%遗产的人群)的毕生财富资源是低等阶层财富资源的25~30倍。换言之,假如某人可从父母或配偶处继承遗产,那么终其一生,他将可承担25~30个仆人服侍其生活。与此同时,工作收入最高的1%的人(伏脱冷所说的法官、检察官、律师等高薪职位)所掌握的财富资源大约是低等阶层的10倍。虽然也不少了,但与财富继承者相比,这样的生活水准显然要低得多。而且正如伏脱冷所言,要想获得高薪职位也是非常困难的,仅仅在法学院埋头苦读还不一定行,通常需要长年累月的苦熬和准备才能有希望,这种希望还不一定能最后实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有机会去继承属于顶尖1%的财富,这样的机会显然不容错过。至少,这样的机会应值得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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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世纪,那些获得继承财富前1%的人群的生活水准要远高于当时工资最高1%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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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10 1790~2030年出生的各人群的“拉斯蒂涅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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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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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对出生在1910~1920年的人群做同样的计算,我们发现他们会面临完全不同的选择。最富有的1%的遗产继承者的财富资源仅仅是低等阶层标准的5倍,而工资最高的1%的人所掌握的财富资源则是低等阶层水准的10~12倍(因此工资最高1%人群的工资之和在很长时期内都是社会全部工资的6%~7%)[29]。无疑,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成为工资最高的1%所能享受的生活水准要高于继承财富最高的1%的人群,因此生活的要诀就在于努力学习和工作而不是坐享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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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婴儿潮那代人而言,选择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拉斯蒂涅生于1940~1950年,那么他最正确的选择就是要跻身工资最高的1%人群(其财富资源是低等阶层标准的10~12倍),而完全不要理会伏脱冷的教导(因为继承财富最多的1%的人所掌握的财富资源仅仅是低等阶层标准的6~7倍)。对于这些人而言,勤劳致富不仅是合乎道德的选择,更是最可获利的理性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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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来说,这些结论也表明,对于所有在1910~1960年出生的人而言,那些处于收入分配金字塔塔尖的1%人群主要是通过工作获取财富。这是意义重大的变化,因为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在法国和大部分欧洲国家),此外无论在任何社会,收入最高的1%人群总是发挥着极其重要的社会作用。[30]如在本书第七章中所述,处于塔尖的1%人群是相对宽泛的精英阶层,他们对社会经济、政治和结构的形成有着重大影响。[31]在所有的传统社会当中(还记得1789年时贵族人口占了人口总数的1%~2%),一直到欧洲的“美好年代”(尽管当时法国大革命曾带来了彻底改变社会结构的希望),这部分群体几乎都是依靠继承财富。因此,当出生于20世纪上半叶的顶尖富人不再依靠遗产而是依靠奋斗时,这确实是重大的历史性转变,这种情况让人类形成了对社会进步的空前强烈的信念,许多人深信旧的社会秩序已经终结。诚然,在“二战”结束后的30年里不平等依旧存在,但这种不平等被普遍认为是积极的,因为人们主要从薪资不平等角度看待问题。尽管蓝领阶层与白领阶层和管理层之间存在相当大的收入差距,这种差距在20世纪50年代的法国还逐步扩大,但社会中存在着基本的向心力,社会上人人都尊崇劳动并以跻身精英阶层为荣。人们认为,由继承财富决定的先天贫富差距正在离我们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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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于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甚至更晚时候的人而言,情况又变得不同。具体而言,生活选择变得更加复杂:继承财富最高的1%人群的财富变得与工资最高1%人群的财富相当(甚至要略为超出,因为最高继承财富可达低等阶层标准的12~13倍,而劳动收入仅是低等阶层的11~12倍)。但在此要注意,如今不平等的结构以及收入最高1%群体的状况与19世纪也有很大差距,因为如今的继承财富相比当时不再那么集中。[32]如今的人群正面临着全新的不平等和社会结构,类似于夹在伏脱冷所嘲讽的世界(继承财富完全超越劳动)以及“二战”后的乐观年代(劳动超越继承)之间。根据我们的研究发现,今天法国财富榜顶端1%人群的收入大约一半来自继承,一半来自自身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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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利者和经理人的基本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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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如果某社会的顶层富豪主要是通过继承来获得财富而不是劳动致富,例如巴尔扎克和奥斯汀笔下的社会,那么就必须满足两个条件。首先,整体资本存量以及资本存量中的继承资本余额必须规模庞大。通常来说,资本/收入比必须在600%或700%左右,而大部分资本存量必须是来自遗产继承。在这样的社会中,继承财富可占各年龄阶段平均财富资源的1/4(如果资本收益不平等状况突出,那么更有可能占到1/3)。18和19世纪的状况就是如此,直到1914年。当今情况也基本可满足这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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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条件是,继承财富必须高度集中。如果继承财富的分配也像劳动收入那样(即继承财富前1%或0.1%人群占总财富的比重和劳动收入前1%或0.1%人群占总劳动收入比重差不多),那么伏脱冷所说的世界将不复存在:劳动收入总会超过继承的财富(劳动收入至少是继承财富的3倍)[33],因此在劳动收入上排名前1%的人群会自动超越继承财富收入上排名前1%的人。[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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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财富集中效应超越规模效应,在继承财富排行榜上位居前列的1%人群必须要占有继承财富总额中的绝大部分,18和19世纪的情况也确实是这样,当时继承财富排名前1%的人群占了社会继承财富总额的50%~60%(在英国和法国“美好年代”时甚至占到了70%),这比劳动收入排名前1%的人群的集中度要高出10倍(劳动收入前1%的人群占有劳动收入总额的比重大约是6%~7%,该比重长期以来都保持相对稳定)。继承财富和工资收入10
:1的集中度对比足以抵消劳动收入规模比继承财富规模大3倍的效应,这也可解释为何在讲求世袭的19世纪社会中,继承财富榜上排名前1%的人群的生活水准要比工资排行榜上的精英们高出3倍(见图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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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食利者和经理人的基本算法也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何当今法国社会中,继承财富最顶端的富豪和劳动收入顶端的精英基本上是平衡的,因为财富的集中度大约是劳动收入集中度的3倍(最富有的1%的人群拥有的财富大约占总财富的20%,而工资最高的1%的人群占全社会总工资收入的6%~7%),因此集中效应基本上平衡了规模效应。借此我们也可理解,为何在法国“辉煌30年”时代,管理者会完全凌驾于财富继承者之上(因为当时的规模效应达到了10
:1,完全超越了3:1的集中效应)。但除了这些特殊情况之外 ——这些特殊情况也是由于极端战争冲击以及具体公共政策(尤其是税收政策)造成的——社会不公平的自然结构似乎依然偏向于食利者而非高级管理者。特别是当经济增速放缓而资本收益率高于经济增速时,那么几乎不可避免(或至少在最受认可的模型中)会发生这样的景象:财富将会集中于排名最前的资本所有者,其财富将会大大超过劳动收入榜上的尖端人群。[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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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世袭社会:巴尔扎尔和奥斯汀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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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的小说家显然不会使用我们今天的分类去描述当时的社会结构,但他们却也描绘了这种深层次的社会结构,即要想过得舒适就必须拥有大量财富的社会。尽管巴尔扎尔和奥斯汀分处英吉利海峡两岸,在流通货币、文学风格以及故事情节方面完全不同,但他们笔下所记录的社会不公平、贫富阶层以及财富数额状况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正如本书第二章中所言,在这两位小说家笔下的世界没有通胀,货币币值保持稳定,因此他们能具体说明要有如何规模的收入(或财富)才可超越平凡的生活而进入体面优雅的生活圈。他们都认为,无论从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来说,这个门槛都应是当时平均收入的30倍。如果主人公的收入在这收入水平之下,那么在巴尔扎克和奥斯汀的小说中将难以过上足够体面的生活。如果在19世纪的法国或英国社会,某人能跻身最富有的1%之列,那么他应越过了这样的门槛(当然如果属于最富的0.5%甚至0.1%行列,情况将会更好)。这是一个界定清晰且数量庞大的社会群体,当然他们是社会中的少数派,但其绝对规模依然足以影响社会的结构或至少支撑小说世界的情节开展。[36]在这样的阶层中,任何人都完全不需要去从事某种职业,无论这种职业的薪水有多高:即便是薪资最高的1%人群(甚至薪资最高的0.1%人群)也无法达到这样的生活水准。[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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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部分的19世纪小说中,有关主人公的经济、社会和心理背景会在开篇几页中就交代清楚,然后在后续情节中不时影射或提及,这样读者就不会轻易忘记将小说人物的背景与普罗大众分割开来:金钱和地位塑造了他们的生活、争斗、策略和希望。在小说《高老头》中,主人公最后不得不住进了伏盖公寓里最破旧的房间且每天都靠粗茶淡饭果腹,此时他已经丧尽了尊严,因为他要把每年生活开支削减到500法郎(这大约相当于当时的平均收入,但对于巴尔扎克来说那意味着赤贫状态)[38]。高老头为了两个女儿牺牲了一切,他为两个女儿每人准备了50万法郎的嫁妆,每年利息就可达2.5万法郎,相当于当时平均收入的50倍:在巴尔扎克的小说中,这是最为基本的财富单元以及真正财富和优雅生活的最低门槛。因此社会贫富两极对比在开篇就已确立。当然巴尔扎克也没有忘记,在赤贫和真正富裕之间还存在各种各样的中间状态,有的偏富一些,有的偏穷一些。例如拉斯蒂涅家族在安古兰的产业每年只有3 000法郎的租金(相当于平均收入的6倍)。对于巴尔扎克来说,这就是典型的外省破落贵族的收入水平。拉斯蒂涅的家族每年只能省下1 200法郎供他在首都巴黎攻读法律。在伏脱冷的教导中,年轻的拉斯蒂涅即便费九牛二虎之力当上了皇家检察官,他的年薪收入也只能是5 000法郎(平均收入的10倍),这只是典型的中等收入,由此就可证明,他通过努力学习是无法真正跻身上流社会的。巴尔扎克描绘了这样的社会,想要过上体面的生活就要赚相当于平均收入20~30倍的钱,甚至50倍(高老头的两个女儿但斐纳和阿娜斯塔齐就因为有了丰厚的嫁妆而达到了这一水准),当然能有100倍最好,例如维多莉小姐的百万家财每年就可获得5万法郎的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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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赛查·皮罗托盛衰记》中,这位野心勃勃的花粉商也梦想着能拥有百万法郎,这样他可以将一半留给自己和妻子,而另一半就可用作女儿的嫁妆,他认为只有这样的嫁妆才能让女儿嫁个好人家并让他的未来女婿能当上罗根地区的公证人。他的妻子则更愿意回归田园,她试图说服丈夫,认为两人退休后只要每年有2 000法郎租金就可生活下去,而女儿也只需要每年8 000法郎的租金,但赛查完全听不进去,他不想自己像同伴皮勒诺那样退休之后只有5 000法郎的租金。为了过上体面的生活,他必须要拿到相当于平均水平20~30倍的收入。如果只是平均收入的5~10倍,那么生活将会显得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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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发现在英吉利海峡对岸也存在类似的贫富分层。在小说《理智与情感》 中,所有主要线索( 金钱和心理)都包含在前10页约翰·达什伍德与其妻子范妮的惊人对话中。约翰继承了庞大的诺兰庄园,这可带来每年4 000英镑的收入,超过当时平均收入的100倍(1800~1810年英国人平均年收入只有30英镑多一点儿)。[39]诺兰庄园是典型的占地面积很广的产业,庄园也是奥斯汀小说中的主要财富形式。例如书中布兰登上校和他的德拉福德庄园每年能有2 000英镑的收入(是平均收入的60倍),那么布兰登上校就显然是在上流庄园主之列。通过其他小说,我们也能发现,如果书中人物能有每年1 000英镑的收入,那就基本上可入围奥斯汀小说主要角色范围。相反,像约翰·威洛这样年收入只有600英镑的角色(平均收入的20倍),那么只能维持最低限度的舒适生活,而且周围人们还忍不住要猜想,这位英俊鲁莽的青年为何收入那么少却又这样大手大脚。这毫无疑问就是他为何会心神错乱般放弃玛丽安,然后又悲痛欲绝地去追求格雷小姐和她那5万英镑的嫁妆(每年租金2 500英镑,相当于平均收入的80倍),按照当时的汇率,这几乎和巴尔扎克笔下维多莉小姐的百万法郎嫁妆旗鼓相当。奥斯汀的财富观跟巴尔扎克相似,认为即便这样的嫁妆哪怕只有一半,那也是相当令人满意的,例如高老头就为两个女儿各自准备了50万法郎的嫁妆。例如诺顿爵士的独生女诺顿小姐拥有3万英镑的财富(每年租金1500英镑,即平均收入的50倍),这就让她变成了理想的结婚对象,一大堆的潜在婆婆打着她的主意,例如菲拉斯夫人就认定自己的儿子爱德华将会迎娶诺顿小姐。[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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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智与情感》的开篇,约翰·达什伍德的富庶就与其同父异母的三姐妹埃莉诺、玛丽安和玛格丽特的拮据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三姐妹和她们的母亲每年只有500英镑的生活费(即每个人平均只有125英镑,仅相当于平均收入的4倍),这样的微薄收入绝对不足以让姑娘们找到如意郎君。例如总是喜欢在德文郡的社交场合出风头的詹尼斯太太就曾在各种场合提及三姐妹的窘迫财富状况。在上流社会日常的众多舞会、拜访和音乐晚宴上,三姐妹本可以在这些场合遇到合适的心上人,但詹尼斯太太总是不忘在旁泼冷水说:“您的微薄家财可能会让他望而却步。”正如巴尔扎克在其小说中所述,奥斯汀也在其小说里秉承了这样的观念:如果收入只是平均水平的5~10倍,那么生活将相当拮据。那些用相当于甚至低于每年30英镑的平均收入所支撑的生活甚至不在小说中出现:有人猜测或许这样的收入水平已经与仆人类似,所以根本就没有写出来的必要。因此当爱德华·菲拉斯曾考虑成为牧师并接受德拉福德教区每年200英镑薪资时(大约是平均收入的6~7倍),他几乎被大家视为自愿接受磨难的圣徒。由于他的婚姻忤逆了家族意愿,因此作为惩罚,家族只能给他很少的补贴,而即使再加上埃莉诺的微薄收入,两人的财务状况并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善。“两人虽然相爱,但也都知道每年350英镑的收入根本不足以支撑舒适的生活。”[41]两人最后因真挚爱情而走到一起的圆满结局并不能掩盖这桩婚事的本质:由于听信了令人讨厌的范妮的话,尽管约翰·达什伍德曾在自己父亲临死时信誓旦旦,但他最终还是不愿意资助其同父异母的姐妹,也不愿将家财分一些给她们,因此实际上是约翰·达什伍德迫使埃莉诺和玛丽安过上了只能以粗茶淡饭度日的拮据生活。这些女子的命运在小说开篇的对话中就已经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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