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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584 21世纪资本论 [:1704613595]
1704618585 极端贫富差距:贫困社会的文明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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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587 饶有趣味的是,19世纪的小说家并不仅仅满足于详细描述当时存在的收入和财富分层。他们还经常以非常具体和细腻的笔触描绘当时人们的生活方式以及什么样的收入水平对应着什么样的日常生活。有时候这种写法也会有对悬殊贫富差距进行辩护的意味,通过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如果没有这样的贫富差距,那么社会上就无法形成这样的少数精英阶层来讨论超越柴米油盐之外的事情,意即——极端的不公平几乎是文明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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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589 简·奥斯汀特别细腻地描绘了19世纪初的日常生活,她记录了用餐的成本、家具、服装和四处游历的费用等。诚然,在缺乏现代技术的19世纪,所有这些活动都相当昂贵,需要时间和仆从安排。庄园需要仆人来采集和准备食物(当时食物储存不易);服装也很费钱,即便是最普通的礼服也会耗费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收入;出游也非常昂贵,因为出游需要用到马匹、马车以及驾驶马车和喂饲牲畜的仆人。读者可以感受到,如果某人的收入只有平均收入的三五倍,那么他的收入在客观上无法支撑这种生活方式,此外该人可能要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处理日常生活所需。如果你想要读书、弹奏乐器、佩戴珠宝、盛装出席舞会,那么你别无选择,只能将收入提高到平均水平的20~30倍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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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591 在第一部分中曾论述过,比较历史购买力是很困难的,且有简单化处理之虞,因为消费模式和价格变动会在很多层面发生重大变化,因此没有单一指标能很好地反映现实。但是,按照官方指标,英国和法国在1800年的人均购买力约为2010年人均购买力的1/10。换言之,即便在1800年时的收入能达到平均水平的20~30倍,其真正的生活水准也未必比现在收入是平均水平两三倍的人要好。因此在1800年时如果收入只是平均水平的5~10倍,那么其真正的生活水准可能仅相当于今天最低工资和平均工资之间的某档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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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593 但无论如何,巴尔扎克和奥斯汀笔下的主人公都心安理得地让数十个仆从为其服务。在大部分时候,小说都不曾交代这些仆从的姓名。当然两位小说家还不时嘲讽书中人物的装腔作势和奢靡生活,例如当玛丽安幻想着自己能风风光光地嫁给威洛比时,她就曾娇嗔道,按照她的测算,如果每年少于2 000英镑(超过当时平均收入的60倍),那么生活就会变得困难:“我觉得我的要求完全合情合理,如果要有最起码的仆人数量、一两辆马车还有猎狗,这个标准是必需的,再少了就真的不行了。”[42]此时埃莉诺都忍不住在旁边指出,玛丽安的要求有些过了。与此类似,伏脱冷通过自己观察,认为要想活得尊贵最少也要有2.5万法郎(平均收入的50倍)。他尤其强调了在服装、仆人以及出游方面的开销。当然书中没有人指出伏脱冷的要求有些过分,但鉴于伏脱冷是如此见利忘义,读者也不免揣测其想法有些奢靡。[43]在阿瑟·扬的旅行日记中,他也毫无隐晦地谈到了各类生活需求以及类似的要有多少钱才能过上舒适生活的论调。[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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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595 尽管这些19世纪的作家会谈到书中人物的奢侈态度,但在他们所描绘的世界,不平等几乎被认定为是必要的:如果没有少数的富人,那么所有人谈论的都将是如何谋生。这种观点没有把这种少数人过舒服日子的情况称为精英统治,也就这一点还算值得称赞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小部分人是代表其他人生活,但是没人会认为这批人要比其他群体更有功劳或更崇高。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可看出,尊贵的生活必须要有充分的物质保障。或许拥有文凭以及某种技能可以提升一个人的生产能力,或许能让他的薪资达到平均水平的5~10倍,但要想再高也就很难了。在现代的精英治理社会,尤其是在美国,失败者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因为人们会为成功者寻求正义、道德和品性等理由,更不用说底层人民的低效生产活动了。[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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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597 21世纪资本论 [:1704613596]
1704618598 富裕社会的精英主义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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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00 大部分崇尚精英主义的人都认为巨额薪酬差距是正当的,因为由薪酬造成的贫富差距据说要比由继承财富造成的差距更具合理性。从拿破仑时代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法国曾有一批数量很小但薪资很高的高级公务员群体(收入是当时平均水平的50~100倍),这些人最低也是政府部长级别。这种情况总是被认可的,包括拿破仑本人也认为这种情况合理,因为他本身也是科西嘉贵族后裔,当时认为最聪明能干的人所获的薪水应该能够让他们过上与最富裕的遗产继承者相当的生活(这与伏脱冷所说的完全相反)。正如阿道夫·梯也尔于1831年在法国下议院中的发言所指出的:“行政长官应与所管辖范围内荣誉公民享有同等地位。”[46]1881年,法国经济学家勒鲁瓦 – 博利厄解释说,政府只提高最低工资水平的做法太不重要。他积极为当时的高级公务员辩护,当时大部分公务员的年收入在“1.5万 ~2万法郎之间”;这位法国经济学家认为“普通人可能会认为这样的工资很高了”,但其实“根本不足以维持优雅的生活方式,也不足以留存任何积蓄。”[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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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02 这种对精英阶层的辩护也出现在最富裕社会的讨论中,这才是最令人忧心的,在精英社会中,奥斯汀所描绘的需求和尊严根本不用考虑。近年来,在美国我们时常可以听到类似的对高管人员那种惊人收入的辩护(他们的收入至少是平均收入的50~100倍)。支持这些高薪的人说,如果没有这样高的薪水,那么就只有巨额财富继承者才能享有真正的财富,这是不公平的。因此按他们的说法,每年给高管支付的上百万甚至上亿薪酬最终是为了实现社会公正。[48]这样的论调容易为将来贫富差距的拉大和恶化铺平道路。未来的世界可能会糅合了过去世界的两大弊端:一方面存在巨大的由继承财富造成的不公,另一方面又存在以能力和效率为理由的因薪酬造成的巨大贫富差距(其实这种说法并无道理)。因此走向极端的精英主义就很容易产生高管和食利者之家的赛跑,最终受损者则是在旁观赛的普通大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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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04 在此值得强调的是,不仅那些身处财富榜顶端的人笃信精英主义,认为现代社会中所存在的不公平是合理的,许多身处中间的人也认同这种观点,这就造成了底层社会和中层社会的看法差异。20世纪80年代时,米歇尔·拉蒙特(Michèle lamont)对美国和法国数百位“中上阶层”的代表人士进行了深度访谈,采访对象不仅有生活在纽约和巴黎等国际大都市的人,也有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和克莱蒙费朗等小城市的居民。她问了访谈对象的职业、他们对自己的社会角色以及社会地位的看法以及他们与其他社会团体和阶层的区别等。她的研究发现,无论是在美国还是法国,那些“教育良好的精英”总是首先强调自身的能力和道德品质,他们通常用到的形容词包括活力、耐性、勤奋、努力等(此外也有宽容、善良等)[49]。奥斯汀和巴尔扎克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从来不会觉得有必要去和自己的仆人对比个人品性(当然仆人在小说中永远都是默默无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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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06 21世纪资本论 [:1704613597]
1704618607 小型食利者组成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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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09 世事轮转,继承财富在当今世界再次崛起,尤其是在2010年以来的法国。根据我的估计,对那些出生在1970年之后的人而言,继承财富将占其一生财富资源(包括来自继承和劳动)的1/4。因此如果看总额,继承财富对现代人的重要性已经接近对19世纪出生的人群(见图11.9)。在此应当指出,这些预测都是在“最可能出现的情形”上做出的:如果最后的情况发展更像是第二种情形(即低经济增长以及高资本收益率),那么对于21世纪出生的人来说,继承财富可能会占到其财富资源的1/3甚至高达2/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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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11 但继承财富总量与过去持平并不意味着继承财富就能发挥相同的社会作用。如前所述,财富的集中度现在大大降低(财富榜上排名最前的1%人群的财富在1910~1920年占社会总财富的60%,但在此后的百年间该集中度下降了约2/3,目前这个人群的财富只占全部财富的20%多一点儿),而且随着“世袭中产阶层”的兴起,当今大规模财产的数量也要远远小于19世纪。具体而言,当初高老头和赛查·皮罗托都为女儿准备了50万法郎的嫁妆,这些嫁妆每年可产生2.5万法郎的租金,这相当于当时500法郎平均年收入的50倍,如果按现价计算,这在今天要相当于3 000万欧元的财产,每年因利息、股息以及租金可获得150万欧元的回报(即如今人均3万欧元年收入的50倍)。[51]当然这样规模的遗产依然存在,有些遗产的绝对规模还不止于此,但从数量上讲,这样规模的遗产数量相比19世纪是大大减少了,尽管财富和继承总额已然回复到了此前的高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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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13 此外,当代小说家再也不会像巴尔扎克、奥斯汀或詹姆斯那样把3 000万欧元财产之类的信息作为关键情节。随着通货膨胀使得传统数字的意义越来越模糊,如今的文学作品已经不流行直接描绘钱的数额了。不仅如此,食利者阶层本身也从文学作品中消失了,而社会不公平的体现也因此改变了。在当代小说中,社会阶层之间的不平等通常都表现为因工作、薪酬以及技能不同而产生的收入差距。从前以财富层次划分的社会变成了按劳动和人力资本分层的社会。例如,许多最近热播的美国电视剧中的男女主人公要么拥有高学历,要么技能超群,例如善于治疗疑难杂症(《豪斯医生》)、解决神秘罪案(《识骨寻踪》)或干脆领导美国(《白宫风云》),这是很惊人的现象。编剧显然认为,剧中必须要有几位博士,最好还有诺贝尔奖获得者。在观看这些电视剧时,观众可以察觉到这些电视剧是在给“正当的不公正”背书,即因精英阶层的才能、教育和社会作用所产生的不平等是合理的。诚然,最近还是有些电视剧描绘了那种更加令人不安的不公平,即基于巨额财富的不公平。电视剧《裂痕》中就上演了一批冷漠的企业经营者,他们骗取了工人数百万美元的财富,他们的妻子则更加自私自利,一面闹离婚一面不舍得放弃现金以及带游泳池的住宅。在第三季中,受到麦道夫案的启发,编剧们描绘了某位金融人士入狱后,他的子嗣是如何疯狂争夺其父亲留在安提瓜的财产,由此来继续维持纸醉金迷的生活。[52]在电视剧《黑金家族》中,我们看到生活腐化的年轻继承者们无才无德,终日无耻挥霍着继承来的财产。这些当然是极端例子,但当代电视剧中那些依靠祖上遗产过活的角色或多或少都偏向负面,哪怕编剧并没有公开谴责,而依靠继承遗产生活在奥斯汀和巴尔扎克年代则被认为是完全正常的,甚至大部分人都会从心底里觉得这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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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15 这种对不公平的观念转变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其中也牵涉到若干误解。首先,当今教育所发挥的作用显然要超过19世纪。(在当今世界几乎人人都有相应的文凭和技能,如果没有文凭和技能简直寸步难行:人人都在努力学习某种技能,即便是那些有望获得丰厚遗产的继承者也是如此,特别是当继承年龄在逐渐往后推时。)但这不意味着社会朝着精英治理的方向迈进,也不意味着劳动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在提升(如前所述,劳动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并未有任何实质提升),更不意味着每个人都能有平等的机会获得各种技能。实际上,培训教育方面的不平等只是往高层教育方向推移了,另外也没有证据表明教育的普及真正有效增加了代与代之间的社会流动性。[53]然而无论如何,人力资本的转移总是要比金融资本或房地产的转移更复杂(因为至少继承者需要付出某些努力才能完成人力资本的转移),这种状况于是就让人们普遍相信,遗产财富宣告终结,社会变得公平,但可惜这种普遍的认知是偏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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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17 主要的误解在于:首先,继承并未终结,继承财富的分布产生了变化,但这是另外的问题。在当今法国社会,超额财产数量相比19世纪确实减少了,现在3 000万欧元资产甚至500万或1 000万欧元资产都少见。但由于继承财富的总额已经恢复到此前19世纪的高位,因此数额比较大的遗产(例如那些20万、50万、100万甚至200万欧元的遗产)增多了。这样的遗产数额虽然不至于大到可以让继承者彻底放弃职业而完全靠利息生活,但归根到底还是相当可观的数目,毕竟许多人毕生劳碌也不见得能挣到那么多钱。换言之,我们的社会从数量稀少的庞大食利者变成了数量众多的小型食利者,即由小型食利者组成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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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22 在1970~1980年出生的人,其中12%~14%的人拿到的遗产数额会超过收入最低的50%的工人的毕生劳动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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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24 图11.11各个时代分别有多少比例的人口继承的遗产相当于其他人毕生的劳动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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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26 资料来源:piketty.pse.ens.fr/capital2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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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28 图11.11中的指数最能贴切地反映这种变化。这是各个时代的人所继承的(包括遗产和馈赠)财富总额超过工资最低的50%人群毕生劳动平均收入的比例。当然收入最低的50%的人群一辈子所能挣到的数额也在不断变化,目前这些人一年的平均收入大概是1.5万欧元,如果按领取收入50年计算(退休之后的领取也计算在内),那么一辈子的收入大概是75万欧元。这大概就是依靠最低工资劳动一辈子的所得。正如图11.11所示,出生在19世纪的人群当中,大约有10%的人的继承数额会超过该数字,对于出生于1910~1920年的人,该比例则下降到了2%多一点儿,在1930~1950年出生的人群中,该比例恢复到4%~5%。按照我的估测,对于出生在1970~1980年的人而言,该比例已经到了12%的水平,而对于那些在2010~2020年出生的人而言,该比例可能会超过15%,也就是说,有1/6的人口所获得的遗产数额将超过收入最低的50%人群平均的毕生劳动所得(与此同时,总人口中大约有一半人几乎拿不到任何遗产)[54]。当然,那1/6的幸运儿也可拿到学位勤奋工作并通过自身努力让收入远远超越中位数,然而这并不能改变这样令人不安的事实:当今社会的不平等正达到新的历史高度。这种不公平更难用文学来体现或通过政治手段解决,因为这种不公平不再是一部分上层社会对比大众,而是一种渗入各人口阶层的普遍的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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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30 21世纪资本论 [:1704613598]
1704618631 食利者:民主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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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618633 其次,继承资本的分布差异在21世纪很可能会变得像19世纪那样悬殊。如前面章节所述,目前并无必然力量阻止财富高度集中的重新出现,假设因为各国税率竞争等因素引发增长放缓而资本收益率高企,那么财富集中很可能会回到与欧洲“美好年代”时类似的程度。如果这种局面发生,那么这将引发剧烈的政治动荡。民主社会的根基在于崇尚奋斗的世界观,或至少是通过奋斗而实现价值的信念,即社会普遍认为,财富不均等更多的是由能力和努力程度决定而不是遗产和租金。这种信念和希望在现代社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原因很简单:在民主体制中,全体公民都享有平等的权利与实际生活条件的不平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要想克服这对矛盾,社会的不公平就必须是由理性和普世真理造成而不是强制偶然性因素。因此不平等必须符合正义,而且对人人有用,至少从道理上说是如此并且在现实中要能尽量实现。(正如1789年制定的《人权宣言》第一条所言:在权利方面,人人与生俱来而且始终自由与平等,非基于公共福祉不得建立社会差异。)1893年,法国社会学家埃米尔·杜尔凯姆预测,现代民主社会将不会一直容忍继承财富的存在,财产私有权终将被消灭。[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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