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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门风雅:以家庭为中心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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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拣选了五个较具典型意义的女作家家庭作为研究个案。其中有的是婆媳、母女两代唱和,有的是夫妻相宜、父女传诗,有的是姐妹、姑嫂互赠诗篇。为了全面展示实际生活中复杂的人际关系对妇女观念的影响,以下讨论并不机械地为了突出某一层面的关系而人为地剪断家庭成员之间多重的联系。笔者寄望于通过以下几个家庭互动关系之讨论,展示出女教观念运作过程中不同性别、辈分的家庭成员所编织出的互动网络,从而发现影响女教观念形成、演变的一些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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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氏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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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静志居诗话》载:“方氏三节,一为孟式,同夫殉国;一为维仪,十七而寡,寿八十有四;一为维则,十六而寡,寿亦八十有四。白圭无玷,苦节可贞,足以昭诸彤管矣。”223方氏姐妹,桐城人(今安徽省桐城),是明代大理卿方大镇的三位千金。方孟式,字如耀,方大镇之长女。著有《纫兰阁集》八卷。224敏而好学,九岁便能写诗作文,有咏雪之才。“先君廷尉抚爱笃甚,常目之而叹曰,有此子为快,惜是女。”225才女方孟式长成出嫁,与山东布政使张秉文结为连理。“志笃诗书,备有妇德。”崇祯庚辰年(1640年),李自成义军攻济南,张秉文战死城上。方孟式在侍女的帮助下堕池而死。关于方孟式妇德的表现尚无处可考,但从她在危难中“殉国”而死一事足见其节烈。值得注意的是,方孟式的死不是一般的殉夫而死,而是“同夫殉国”。她的丈夫为大明王朝战死,她在兵临城下的情况下自杀,是死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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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仲贤,字维仪,方大镇之仲女,诸生姚孙棻室。少年寡居,守志于清芬阁,同弟媳吴令仪一起“以文史代纴织”,共同教养侄儿方以智。据《明史·艺文志》和《然脂集》载,方维仪著有《清芬阁集》八卷,另有《楚江吟》一卷,编《闺范》若干卷及《宫闺诗史》《宫闺文史》《宫闺诗评》等,未见流传。226方孟式曾给方维仪的《清芬阁集》作序,“忆吾姊弟稚孱时,从家侍御游天雄,及燕侍雪而咏,辄津津向林下风。岁月流易,分飞中落,备极断肠之叹……生涯辛苦,赖有文史问难字,差足慰藉”227。由此看出,方维仪未出阁时就显现出吟诵诗歌的良好素质,为她以后在寡居生活中吟诗诵史聊以慰藉打下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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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季准,生卒年未详,字维则,方大镇之季女,诸生吴绍忠室。著有《茂松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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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氏三姐妹以节行名,亦以诗文名。一家三女,分别著有《纫兰阁集》《清芬阁集》《茂松阁集》等丰厚之作。三姐妹出身名门,少时聪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方孟式忆方维仪“及燕侍雪而咏,辄津津向林下风”,说明她们姐妹从小就以谢道韫这样的才女相期许。从姐妹之间的赠序,看出她们相互鼓励以妇学留名彤史。由于方维仪和方维则均为少年守寡,所以她们的诗文创作不可能与丈夫“声气相通”,其成名应归于父亲的提倡和姐妹之间的提携。冼玉清曾指出:许多女子十七八为人妇,学业尚无成功可言。婚后,心力耗于事奉舅姑、相助丈夫、抚育子女、料理柴米等家事。倒是青年守寡之人,事简意专,得以从事笔墨。这一点可从方维仪、方维则二位女诗人的事迹得以辅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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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维仪回母家守志,“叨蒙父、弟友于,使无冻馁颠沛之蹶”。弟媳早逝,方维仪于是“抚其诸英,训诲成立,完其婚嫁,必当终于一诺也”228。她信守诺言,帮助弟媳抚孤,也是帮助方家维系香火。方维仪在写给侄子方以智的信中谈及世风日下,士人们以博学好古为乐,而无心于举子业。她鼓励侄子努力向上,“举子业失,奚碍博学好古耶?”读书中举是当时士人阶层参与社会的阶梯。举子业失,则不可能谋得青紫、造福一方百姓。因而,官绅家庭出身的方维仪强调在博学好古的同时不能丢掉举子业。这类教诲和清代《红楼梦》中的薛宝钗对贾宝玉的劝说颇为相似,同时也折射出明清时期官绅家庭的教育价值观。方维仪还在信中特别叮嘱关于文集刊刻与流传之事:“汝母宜人《黻佩居遗集》,当于书坊中更刻之。余《清芬阁集》,汝勿漫赠人。余甚不欲人之知也。”229由此可见,女作家文集的刊刻与流传是由子侄辈具体操作。她们所受的诗书之教不仅丰富了自己的人生,而且通过训诲子侄传递家学。子侄辈则受她们的影响,回馈其教导之恩,刊刻并传播她们的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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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方氏姐妹的个案,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女教运作过程中父女、姐妹、姑嫂、姑侄之间相互推动、影响。方大镇对女儿的诗书之教是方氏姐妹从事文学创作的基础,她们姐妹之间互赠序文、以书信讨论文史促动了文学创作,而子侄辈刊刻、流传其作品集则进一步肯定了她们的创作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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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商景兰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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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景兰(1605-?),字媚生,明末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一作山阴人,明吏部尚书商周祚女,抗清明臣祁彪佳之妻。清世祖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攻陷南京,进逼杭州,祁彪佳见大明江山沦亡,悲痛绝食,写下“含笑入九泉,浩气留天地”的诗句,于家人不备时自沉于水池,以死殉国。据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载:“祁公(祁彪佳)美风采,夫人商亦有令仪,闺门唱随,乡党有金童玉女之目。伉俪相生,未有妾媵也。公怀沙日,夫人年仅四十有二。”230商景兰作《悼亡》一诗,壮其夫,以颂作悼;立己志,以生为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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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自垂千古,吾犹恋一生。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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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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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景兰在丈夫身后抚孤成人,教其二子理孙、班孙,女德琼、德渊、德荭,及儿媳张德蕙、朱德蓉。《妇人集》载:“会稽商夫人,以名德重一时。论者拟于王氏之有茂宏,谢家之有安石。慈溪魏耕曰:抚军居恒有谢太傅风,其夫人能行其教。故玉树金闺,无不能咏。”231据《两浙輶轩录》载:“夫人又二媳四女,咸工诗。每暇日登临则令媳女辈载笔床砚匣以随,角韵分题。一时传为盛事……闺秀黄皆令入梅市访之,赠送唱和甚盛。”232商景兰二媳四女的事例均载入施淑仪的《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有“姊妹亲承慈训,一门风雅”之美誉。其中以祁德渊成就最著,有《静好集》。据载,德渊夫丧,三年后仍缟素,儿子泣请易服。德渊曰:“俟若辈有成名者则易之。”待其子登康熙癸酉贤书后才易服。233祁夫人教子颇有其母之风。祁德荭著有《寄云草》,祁德琼著有《未焚集》。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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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景兰的妹妹景徽,生卒年不详,字嗣音,上虞徐咸清室。姐妹二人俱能诗,被诗家称为伯仲商夫人。235这一对姐妹诗人出身尚书之门,显然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毛西河在《徐徵君墓志铭》中记载商景徽与丈夫“设长筵当中,发故所藏书散垛之,而对坐纵观之,暇则抽牍各为诗”。商景徽可谓得天独厚,生于官绅家庭有姐妹诗词相伴,又嫁与士人,能夫妇对坐抽牍为诗。《名媛诗话》曰:“嗣音,年八十,容貌如二十许,犹吟诗读书不衰。”236不仅如此,商景徽的女儿徐昭华承袭母亲的文学基因,名声更盛。徐昭华,字伊璧,诸生骆加采室,著有《徐都讲诗集》。《上虞县志》载商景徽与女兄景兰俱能诗名。景兰有女湘君,继起而昭华名更藉甚一时,有都讲之目。237徐昭华后师从大名鼎鼎的毛西河,可谓如虎添翼。徐昭华与祁家姐妹的文学天赋与母辈商氏诗人姊妹的文名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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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景兰在为女儿祁德琼的《未焚集》作序时,追忆了女儿的教育及文集出版的过程。“吾女德琼之长逝也,盖十有二年矣。生平吟咏,十不存一二。每一念及,辄为惘然。今春吾婿鄂叔集其遗诗得六十六首,将付枣梨,因持示予,并请余序。”“吾女自幼工诗,每得句即为先忠敏所称赏。今既从先忠敏游地下,想夜台中定多佳什。”238此处可见父亲对女儿写作的关心。商景兰在《<琴楼遗稿>序》中详细地描述了她与儿媳、女儿读书吟诗之乐。“平生性喜柔翰,长妇张氏德蕙,次妇朱氏德蓉,女修嫣湘君,又俱解读书。每于女红之余,或拈题分韵,推敲风雅;或尚溯古昔,衡论当世。遇才妇淑媛,辄流连不能去心,不啻如屈到之嗜芰、嵇公之好缎也。”239商景兰称自家的儿媳女儿为“才妇淑媛”,与她们一起推敲风雅,其乐无穷。商景兰的喜乐之情溢于言表,一门风雅的互动情景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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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景兰、商景徽姐妹出身尚书之家,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婚后,她们又与丈夫相随唱和。二姐妹教育子女有方,媳辈、女辈皆才女,两辈才女一门风雅。商景兰的教导不仅功在子辈,从她摘录女儿祁德琼诗中警句“令诸女孙向月下朗吟”,可见她老病之年还在督促孙辈的教育。此外,商景兰之女祁德渊易服教子,也反映出商景兰重视教育风范的遗传。商景兰追述自己不随丈夫殉节,“以儿女子皆幼也”。她虽然没有殉节,但颇尊崇丈夫的民族气节。她和媳女常“尚溯古昔,衡论当世”,无形中将祁彪佳的忠孝气节传播给晚辈。这也就是她的儿媳朱德蓉为什么写出“贞心甘向秋霜剑,不欲含情学汉装”的内在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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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商景兰为中心的诗人群体反映出父女、夫妻、姐妹、母女、婆媳、祖孙之间多重关系在女教运作过程中的互动作用。有开明的尚书父亲,才有伯仲商夫人的诗名;有夫妻间唱和的友好关系,才有子媳辈拈题分韵的生存空间;有重视教育且喜好诗书的母亲,才有两代才女之间推敲之风雅;有重教又善教的女儿(祁德渊),才有成才孝顺的孙辈。其中包括了性别、辈分等多个因素的良性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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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柴静仪-朱柔则婆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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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静仪,字季娴,浙江钱塘人,举人柴云倩次女,广文沈汉嘉妻,沈用济母。著有《凝香室诗钞》《北堂诗草》。据《杭郡诗辑》载:柴静仪的父亲柴云倩工琴,“尝以一琴名老龙吟者赐季娴,教以按指弹弦之法。因手录琴谱而云倩为之序”240。沈德潜《清诗别载集》评曰:“《凝香室诗》,本乎性情之贞,发乎学术之正,韵语时带箴铭;不可于风云月露中求也。”柴静仪俨然是位学者,其诗作源自她纯正的学术素养并蕴含着教诲的寓意,非一般吟风咏月的性情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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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柔则(约1673年前后在世),字顺成,又字道珠,浙江钱塘人,诸生沈用济妻,女诗人柴静仪媳。著有《嗣音轩诗钞》。后人评价柴朱婆媳道:“闺中两世能诗”,“姑近儒者,妇近书生”241。儒者、书生之评显然是称赞婆媳二人的学术素养,可以想见她们二人以诗作切磋学问之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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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载,当时武林(今杭州)风俗繁侈,值春和景明则画船绣幕交映,以相夸耀。女诗人柴静仪“独漾小艇,偕冯又令、钱云仪、林亚清、顾启姬诸大家,练裙椎髻,授管分笺。邻舟游女望见辄俯首徘徊,自愧不及”242。以上五位女诗人即所谓“蕉园五子”,她们的诗作合刻出版。(有关柴静仪的交游及“蕉园五子”详见下节。这里主要关注她的家庭关系。)柴静仪自幼秉承父亲的诗书之教,婚后不仅以诗名,也非常重视教导儿子沈用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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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清诗别裁集》载:沈用济足迹半天下,“至广南,与屈翁山、梁药亭定交,诗乃大进。游边塞,留右北平久,诗皆燕、赵声,一时名流,几莫与抗行”。沈用济长期在外游幕,功名不遂。柴静仪写诗教育儿子不贪慕虚名,在读书弹琴中陶冶情操,磨炼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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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侯家夜夜朱筵开,残杯冷炙谁怜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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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三上不得意,蓬头黧面仍归来。呜呼世情日千变,驾车食肉人争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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