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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别吵了,“索引时代”已经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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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20多年前,我初做编辑,在处理第一本译著《不等式启蒙》时,一位前辈对我说:“处理译稿,首先要学会做减法:一是不合国情的内容要删去,二是索引一般也要删去。”对于后者,我不太理解。因为当时我正在读M. 克莱因的巨著《古今数学思想》(上海科技出版社,1981),洋洋4卷本,每册都附有“名词索引”。如果删去它们,再想查找某一个词汇,那不成“大海捞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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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自从上世纪初“索引”的概念伴着西学进入中国以来,文化界就一直围绕着它争吵不休。最初的争论在于对索引有用与无用、正确与错误的判断。正方说,索引代表着一种科学的学习方法,它是我们应对“知识爆炸”局面的最佳对策;反方说,索引乃舶来之物,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与方法相悖,它只能帮助懒惰的人投机取巧,对于真正的学者而言,索引是无用的,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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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也有人把废除“索引”的责任归咎于出版社——一怕编排索引太麻烦,还容易出错;二怕增加页码,增加书的成本云云。奇怪的是,出版行业如此明显的“不良认识”,却听不到官方的批评,见不到行业的修正。即使有读者高呼“坚决不买无索引的学术著作”,出版界依然表现得很冷漠,删除译著索引的现象依然满视野,中国学者的专著依然十之八九不做索引。在国家的政策法规中,在图书的各类评奖活动中,都很少见到强调“索引”的规定或评定条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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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这种现象,我觉得主要是一个文化差异与冲突的问题。比如,当我们赞扬一些前辈学者时,最常见的词汇就是“博闻强识”。钱锺书先生能背诵《十三经注疏》;陈寅恪先生在双目失明的情况下给学生上课,仍然可以准确地指出每一段引文的出处;金克木写文章,桌上没有一本参考书,因为他早已经把那些资料熟稔于胸了。更为有趣的是,在我国的文化氛围中,那些强记的大师们即使背错了引文、写错了文章,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成为一时的佳话。前些年,有人指出钱著中引文不准确,就有人解释说:“钱先生是凭记忆引用古文的,出现一点笔误可以理解,这也是大师的风格。”由此,我想到梁启超先生写于1923年的一篇文章《阴阳五行说之来历》。梁先生在文中凭记忆默写《诗经》《尚书》《易传》等经书中带有“阴”“阳”“阴阳”等字词的句子,还在旁边注道:“这些引文信手拈来,没有核对原文,可能会有疏漏,请读者注意核对。”结果我发现,他果然不小心漏掉了《易传》中“阴阳不测之谓神”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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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儿时乃至成年后读到这些故事时,往往会自惭地想到:与大师比较,我们没有天赋,我们不用功,我们没受过私塾中“背书”一类的基础教育,我们只会四处查检资料。你看,正是大师们“博闻强识”的文化传统,始终影响着我们的思想方法与行为规范,使我们在自觉或不自觉中,迟迟不肯提升对“索引”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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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我们组织出版“国学丛书”时,总策划葛兆光先生等人坚持要编综合索引。作者中有响应的,如江晓原先生就在《天学真原》交稿信(1991年5月22日)中写道:“我打算搞一份综合索引,包括主题(某些重要书名也在内)、人名等。考之西人学术著作,这也是最常见的做法。”也有反对的,如《谶纬论略》的作者钟肇鹏先生来信(1991年7月4日)写道:“索引我没有时间做,这是技术性的,如果一定要做,我也得请人。别人提出:按国际标准编排是什么意思?索引的稿费怎么付?”这两封信,真实地记录了两类学者研究方法的冲突。究其根源,江先生所在的科学史研究领域,原本就是西方现代文化的产物;而钟先生的谶纬研究,则是再传统不过的领域了。在索引的问题上,一个是本学科功能的沿用,另一个则是外来研究方法的移植。值得提及的是,后来台湾洪叶出版社出版“国学丛书”繁体字版,竟然又删去了每本书的综合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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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热衷于编“索引”的人也是有的。写此文时,我翻阅了近几十年出版的图书,发现有两类图书索引做得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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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像商务印书馆等几家老牌出版社,他们对索引的编排是用了心思的。据沈昌文先生说,上世纪60年代,他们为了既保留外文书的索引,又避免修改页码的麻烦,就想出一个取巧的办法,即把原版书的页码印在中文版正文书肩的空白处,或称为“边码”。商务出版学术译著最多,他们大多是用这样的方法保留原书索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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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天读书时,我却发现了一件怪事。一本中华书局1978年出版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他们编索引时似乎没有取巧,其中的页码已经是中文版的页码了。可是,当科学出版社和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90年出版此书时,他们的索引又改用了所谓“边码”的方式。起初,我还叹息他们在“走回头路”。后来发现,外国也有“边码”的用法,他们不是为了取巧,而是为了保留一些名著原始出处的页码,便于研究者查找,也是为那些学贯中外的学者,提供对照原著的方便。比如,我见到的“页码”最多的译著是《康德哲学原著选读》(商务印书馆,1963),他们在书中标出了5种版本的页码,即一版、二版、1867年全集版、选读版和中文版。如此精细的做法,显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取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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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是政治类的图书,那索引做得真是好上加好。我手边的一套《列宁选集》(人民出版社,1976)就附有完备的“人名索引”。显然,为“马恩列斯”一类政治著作编索引,谁都不会也不敢争论或嫌麻烦。“批林批孔”时期,《论语批注》(中华书局,1974)的索引做得极好,既有“名词索引”,还有“人名索引”,比如一个“礼”字,它把《论语》中的50余条相关的句子,都标出了所在章节和页码,“批判”起来方便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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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末,伴随着网络“搜索引擎”的出现,有人预言,新世纪将是一个“索引的时代”。如果说电子书正在冲击着传统的出版形式,那么搜索引擎正在彻底地改变着我们的阅读方式。据说,西方的索引专家们如今都成了抢手货,他们大多兼任着一些网站的工作,或者干脆离开了传统的部门,到“谷歌”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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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些传统的出版人,还要为“索引”的事情争吵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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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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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旧三厄,新三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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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在《病后杂谈之余》中写道,除了水火兵虫之外,古书有“三大厄”。首先是清代陆心源所言“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妄行校改。后面“两厄”是鲁迅提出的:一是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再一是今人标点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点一通,佛头着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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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70多年前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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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国运亨通,书业也跟随着发达起来,其中一景,正是古书出版的风起云涌。在这一段时间里,几乎全国所有的出版社,都或多或少地参与了这场商业争斗。我想,如此状况,一定不是70年前的鲁迅先生想像得到的。以他的学养,以他一贯的挑剔与尖刻,以他“三厄说”的判断,倘若他死去的魂灵可以醒来,看到这一轮轰轰烈烈的“思远古之幽情”,一定又会发出冷冷的笑声,再伴随着一连串乒乒乓乓的口诛笔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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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的“三厄说”是有道理的。我初读古书时,就有老师指点我学习的方法:首先是看出版社,中华书局、上海古籍为最好;其次是选择本子,最好看影印本,重排的东西总会有差错的概率;再次是看整理者,一定要选择行家的作品。回想1989年,我编辑出版《九章算术汇校本》,汇校者郭书春先生始终战战兢兢,不断强调不能有一处一字的桀误。我不太理解,还说:“国家规定,允许有万分之几的差错率;时下无差错的书,大概只有《毛泽东选集》了。”闻此言,郭先生正色道:“既然称汇校,重要的任务,就是要遍查古人的错。我辈原本习古不精,若又添新乱,哪还有自称汇校的脸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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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新世纪万有文库”,反响不小,其中古代文化部分,却陷入不讨好的境地。有人批评如此简体、白本、重排、横排,问题太多。网上甚至有人(网友谭伯牛)写道:“一个辽教,一个晋古,都属于‘好刻古书而古书亡’的典型案例。”这样的话,当然来自上述鲁迅先生“三厄”的说法。后来,《新京报》采访“新世纪万有文库”古代文化部分学术策划杨成凯先生时,杨先生承认,文库中存在一些问题,但他也引用鲁迅先生《关于翻译(下)》中的话加以反驳:“这苹果有烂疤了,然而这几处没有烂,还可以吃的。”那篇采访的题目就是《吃烂苹果有总胜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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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点儿题外话。鲁迅的那篇文章中还谈到“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道理,最受毛泽东赞赏。据说在毛逝世的前一年8月,他还让身边的工作人员给他朗读此文,并且用颤抖的手,在《鲁迅全集》的封面上,写下“吃烂苹果”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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俱往矣。如果我们把鲁迅先生的话称为“旧三厄”,对应时下的局面,显然它们的弊端尚未消去;遗憾的是,新的三厄又款款而来。何谓书之“新三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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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白话。这当然是新文化运动的功劳了。近30年,古文今译之风大为盛行,几乎所有的古书都有了白话的本子。且不论译得对错,“今人好译古书而古书亡”,这话总是有道理的吧?不瞒你说,我也组织出版过“中国古代科技名著译丛”,包括《周髀算经》《洗冤集录》《天工开物》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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