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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82届,我嗅到了死亡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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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大学毕业,我们七八个来自不同院校的人,被陆续分配到辽宁人民出版社工作。那时人民社还没有分家,有文艺、美术、教育、政治、经济、文史、科技、少儿等10来个编辑室,其中有些就是后来各个专业出版社的前身。不觉20多年过去,我们这几个“文革”后的一两批毕业生(77届、78届)运气不错,都当上了社长、副社长之类的出版要职,“成才率”几乎100%。但是,这些年情况有了变化,我们七八个人不再“比翼齐飞”,有升迁的,有退休的,有下岗的,还有逝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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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我们这一代人活得很波折。虽然一同毕业于1982年,但是“十年动乱”搞得我们上大学时老的老、小的小,年龄差有在10岁上下的,生活背景也很复杂。不过我们还算幸运。那时我们参加高考,面对的是10年堆积下来的知识青年,50个才录取1个!当时我是下乡知识青年,在铁岭那座“大城市”种地。高考前,我作为青年点的“点长”,白天“抓革命,促生产”,晚上趴在炕头上“因式分解”。进入考场,打开试卷,我一阵惊喜,那道20多分的“古文今译”大题,竟然选的是《汉书》中刘邦与吕后的著名对话“安刘氏者必勃也”。它讲的是,刘邦临终前告诉吕后谁可以保佑汉室的平安:萧何之后是曹参,曹参之后是王陵;王陵有不足之处,需要陈平、周勃辅助,而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我们念中学时古文读得少,最怕今译,但这段文字我恰好读过。为什么?原来当时流传着一段故事,说毛主席晚年选接班人选得很苦,又是林彪,又是王洪文,都不合适。有一次,又有某某人向主席讨教谁可以“按既定方针办”,于是主席就讲述了刘邦与吕后的这段对话。至于谁是主席心目中的“周勃”,坊间版本不一。记得老爸听到这段传闻,当即把我叫到他的书柜前,翻开《汉书》,将这段故事给我讲解了一遍。真是苍天有眼,大概也是命题老师别有用心,让我碰取了不少分数!据说我当时的成绩列铁岭县考生的第27位,足以让我混取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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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大学讲的是精英教育,录取人数少,加上“文革”后拨乱反正、百废待兴,人才匮乏,因此我们那几届毕业生占尽了风光。可是风光着风光着,兴奋劲儿还没过去,20年就过去了。我们头发日渐花白稀少,精力也露出了下世的光景,不由得理解了杜甫“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意思,也不再嘲笑“老草寇”宋江“尽教头上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的无赖心态。这一日心绪烦乱,不由得想起我们七八个人眼下的处境。别的都还说得过去,只是那两位英年早逝的同志让我禁不住流下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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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是王大路。他于去年3月7日因病不幸辞世。我们是同一年进入出版界的,他长我7岁,毕业时就已经有很丰富的工作经验,加上个人极其努力,所以在我们七八个人中,他进步的速度最快,知名度最高,编了许多好书,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像上世纪80年代他编辑的“东西方美学丛书”“西方心理学丛书”“人与文化丛书”等,都有引领一代阅读风气的作用。说大路工作努力,不是空话。在他事业的高峰期,他可以一周三次往返于京沈两地,甚至一日往返于沪沈之间的事也是有的。那时有人称大路是“中国出版界的基辛格”。当然,还有《中国图书评论》的创刊,“中国图书奖”的建立,中国出版学会的发展等,都和大路的工作分不开。但是,在大路逝世和他一周年祭奠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1982年我们七八个人在一起见习校对的情景。大路与我并肩而坐,乍一来他就显得很成熟,我们扯淡、打扑克、嘻嘻哈哈,他从不参与。我最佩服他的文字功底。那时我刚从数学系毕业,想给一家报社写一篇500字的科普文章,却不知如何落笔。实不相瞒,我的第一篇短文是大路帮我修改后才得以发表的。我记得,那时大路已经能写出一万多字的影评,好像评的是《高山下的花环》,发表在一家大学学报上。我还记得,我们嫌大路太正经,总想与他开玩笑,又见他面色黝黑,一着急脸上就会渗出滴滴汗珠,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张思德”!他听到后,憨厚地笑了。他私下对我说:“晓群,你才26岁,太年轻了,我都30多岁了,不努力就没有机会了。”那时,我们还生活在相对单纯的心境之中。后来,无论大家发展得怎样如火如荼,只要一见面,总喜欢提起那段“单纯的日子”。即使在冥冥之中,也是这样。于是,我依稀看见大路额角上的汗水,眼角不由又渗出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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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是王越男。他比我小一岁,今年3月14日不幸病逝。大学毕业后,我们俩是同一天到出版社报到的。他总逗我当时的装束:带一顶军帽,穿一件军装,蹬一双便鞋,还是下乡知识青年的打扮。后来我们一直在一起工作,直到1998年他被调到辽宁民族出版社任副社长。越男毕业于东北大学物理系,活泼好动,在我们七八个人中,最好整事儿,最好恶作剧。记得有一次,他装作人事科的人给王大路打电话说:“我们正式通知你,由于你工作出色,所以将你破格留在校对科了。”当时把大路吓得够呛。我们也逗越男说:“你是物理系毕业的,却不会修理电灯。”他自我解嘲说:“我学的是理论物理!”越男是典型的辽西人的性格,讲义气,又有些狡黠,心里的事儿都放在脸上。我们在一起编了许多好书,有“国学丛书”“中国地域文化丛书”“书趣文丛”“新世纪万有文库”以及《世纪之交,与高科技专家对话》《牛津少儿百科全书》等。出门办事时,他从来都是打先锋。安排日程,约见客人,酒桌上插科打诨、调节气氛,遇到难谈的书稿排解局面等,都是他的强项。《读书》杂志的吴彬就曾经开玩笑说:“晓群与越男搭档组稿,一文一武,最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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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越男病了,日渐消瘦,心胸不大开阔,我常常开导他。但是,毕竟他还年轻,我怎么也无法将死亡与他联系起来。去年岁末,我去看望越男,他说过完春节天气暖和些,就到北京看病,找到症结,一定会好起来。现在,无法相信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当我含着眼泪向越男遗体鞠躬之后,缓步走出告别厅,那大厅的铁门却不知何故将我的手指狠狠地挤了一下,鲜血一滴滴落下。越男是最好热闹的人,我们20年在一起风风雨雨,现在却要把他一个人留在那荒郊野外,让孤寂的游魂伴随着塞北凛冽的寒风……我想,他是在怪我们不够意思,哥们儿一场,就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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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走了。我想起当年越男常说自己的名字起得不好,“越男越男,越走越难”。我还开玩笑说:“不,是越过困难!”然而,这一关他没能越过,死神推倒了他还未衰老的肉身,冷冷地牵走了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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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届,“文革”后的一代人,很有些时代沉浮的印记。就说我们这七八个人,直到现在,最大的还不到60岁,成才率100%,死亡率30%!我不禁要问:对于这一代人来说,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强烈的生死碰撞?我们是否应该把这种现象归因于时代或时运?共和国50年,赋予我们丰富的人生经历,赋予我们许多的光荣与梦想,也使我们的肉体与精神留下种种伤疤——每逢天阴雨湿,还会隐隐作痛。今天,我们这些苟活者依然在路上,气喘嘘嘘地跋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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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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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和事 书之爱,父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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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的父亲95岁了。他不老,在这些天的老干部聚会上,他还在唱《五月的鲜花》。我深爱父亲,崇拜他,敬重他。但是,我很少与父亲做思想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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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我最小。母亲说,她和父亲原计划就是要生四个孩子,最好是两男两女。而且在我之前,爸妈的这个目的已经实现了,他们已经有过四个孩子,即:大姐安娜、大哥小平、二哥悠悠、二姐小勇。不幸的是,二哥生来身体虚弱,在3岁时就不幸夭折了。姥姥时常说,都是因为名字没起好,你看——“安娜”安全,“小平”平安,“小勇”勇敢,可是“悠悠”多不稳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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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哥的死,使妈妈受了很大的刺激。在一段时间里,她看见谁抱着孩子,都想走过去看一看是不是她的小悠悠。所以妈妈才下决心,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那就是我了。可能是有了前面的波折,妈妈对我极其关爱。为此,父亲经常提出意见,说母亲溺爱不明,会毁掉一个孩子。我与父亲的关系,也始终表现得尊敬有加,亲热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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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有一点我与父亲是心心相通的,那就是“爱书”。父亲有许多藏书,这在那些当年跟着毛主席打天下的老干部中是不多见的。那时许多老干部的生活是很享受的,业余活动很多。可是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不玩牌、不跳舞、不结党,整天买书、看书,办公室里也摆满了书柜。因此,他后来被任命为党校校长,在老干部的圈子里有“老夫子”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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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事时,父亲已经被打成了“走资派”。那些书先是被造反派抄家收走,后来又被退还给我们。它们被装在一个个麻袋里,放在我家的一张大床的靠墙那一边。我就睡在那张床上,头朝外,脚抵着那些装书的麻袋。那时“文革”闹得很凶,大字报都贴到我家的大门上,我记得有一个题目是“向高薪阶层猛烈开炮”。我们不敢出屋,外面的小孩见到我就喊“狗崽子”。比我长7岁的大姐,看到我被外面的口号声吓得发抖,总好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没有办法,我们只好盯上了父亲的那几麻袋书。我记得,哥哥看《少年维特之烦恼》最来劲,看到激动时还学着维特自杀的姿势,用手指着头部作开枪状,然后轰然倒在床上。有一天,哥哥正在与我谈此书时,被心绪烦乱的父亲发现了,他抢下书,把它撕得粉碎。不久,哥哥又读起了鲁迅,激动时挥笔将鲁迅的四句诗抄下来贴在墙上,诗云;“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父亲看到后二话没说,又给撕掉了。这次哥哥反驳说:“主席说,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闻此言,父亲苦苦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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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父亲的罪名是“特务”。记得抄家那天,已是半夜时分,我家的门被敲得山响。一位造反派头头一进门就大声宣布:“俞未平,根据我们内查外调,你是国民党特务。”他的话音刚落,父亲突然朗声大笑。那是一个勇士的笑声!我们都被那超大的声音震得呆在那里,只听那个造反派低声说:“你不要笑,我们是有证据的。”妈妈很沉着,她小声问那位头头:“是哪个派系的特务?”那位头头答道:“中统CC特务。”当时,年仅10岁的我心里乱极了,想到了“渣子洞”“白公馆”“李玉和”“密电码”,也想到了前几天,我与二姐还翻出了一张父亲穿国民党军装的照片,当时胆小的二姐脸都吓白了。二姐从小就爱哭,所以爸妈才给他起名曰“小勇”,希望她能勇敢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张照片是父亲在陈毅同志的领导下,按照党中央的指示,进入国民党傅作义部队去做统战工作时拍的。事后,我还问妈妈:“‘CC特务’是什么意思?”妈妈说:“‘CC’代表陈果夫、陈立夫,他们都是国民党的大特务头子。”后来,我们也问过父亲:“你为什么那么坦然?”他说:“因为我经历过‘延安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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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环境中,我还能做什么?只能偷看父亲的书。为什么要“偷看”?因为父亲说,那些都是“封资修”,看了会中毒的。他越这么说,我越想看,先是偷看插图本的《水浒传》,接着是《一千零一夜》《聊斋》《红楼梦》。我记得父亲的那套《红楼梦》是线装的,分两函,每函8本。我偷看时,只能一本一本地抽出来,看完后再塞回去,换看另一本。可是,我抽出一本书之后,函套就会松下来,很容易被父亲发现。为此,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抽出书后,把一片与一本书一样厚的海绵夹在空档里,而海绵的颜色又与泛黄的旧书相同,再系紧函套,很难被发现。我这样做,骗了父亲好长时间。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勒令我把书交出来。我交书时,偷看一眼父亲的表情——他很得意,眼中似乎还蕴涵着一些对我嘉许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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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我中学毕业,按照当时的形势,需要“上山下乡”。作为“走资派”的子女,我被强令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我不愿意去,父亲就因此被贴了许多大字报,说他“走资派还在走”。无奈,我只好去了。临行前,我在一张纸上写了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中的那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后来父亲看见了,在下面写道:“此儿素有大志。”接着,他也引李白的一句诗云:“但仰山岳秀,不知江海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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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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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的一生都在母亲大爱的笼罩之下。她不需要父爱的补充,甚至拒绝社会对我的评判。记得“文革”时,造反派批判母亲对我娇生惯养的大字报就贴了整整一面墙。许多人都说我不会有出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上学都要有一个保姆在后面跟着”。即使“文革”冲掉了我这种优越的生活环境,但是仍然无法阻止母亲对我拼命地呵护。记得我“上山下乡”的那一年,母亲没能把我留住,急得一下子拔掉了3颗牙齿。我26岁结婚的那一年,母亲对我说:“小四儿,你可以自立了,你现在一切都是健康的,妈妈身体不行了,但我的心会一直呵护你的人生。”两年后,妈妈离开了人世。这些年来,每当我想起母亲的这段话,都会满眼含泪,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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