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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火焰:1815-1915年的报界与国运 两种媒体语境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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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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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焘是第一位出使英法的公使,被誉为“中国面向西方的第一人”。一百多年前出使西洋不像今天这般风光,他遇到的最大麻烦,就是士林非议。在多数士大夫眼里,他是汉奸败类、名教罪人。李慈铭在日记中说:“我之使彼,形同寄生,情类质子,供其驱策,随其颦笑,徒重辱国而已。”213同为湖南老乡的大文人王闿运在他著名的《湘绮楼日记》里记录了一副极为工巧的骂郭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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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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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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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痛诋郭嵩焘的士大夫们,他们的每一句刻薄话都成了后人讥笑其愚陋的呈堂证供,只可惜郭嵩焘看不到了。郭氏晚年有诗:“流芳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对自己身后清誉,他是相当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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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读《郭嵩焘日记》,发现他与晚清中国老牌报纸《申报》发生了一场很不愉快的名誉权纠纷,差点打起了跨国官司。而细究之下,却又发现这不过是东西方媒介语境差异下的一个新闻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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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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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6年底,郭嵩焘从上海出发赴英,行前托上海文报局为他定购《申报》、《新报》和《万国公报》寄往伦敦,以便及时了解国内政局时事。郭嵩焘此举与当时士大夫普遍对报纸漠视甚至鄙视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他对报纸的重视显现了一个时代先行者的卓越眼光。他到英国之后还订阅了《泰晤士报》,并参观了多家新闻报馆,切身感受到了西方的媒介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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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郭嵩焘踏出国门,他自己也就作为新闻人物,深深嵌入到由于相互译载、交叉传播而形成的东西方媒介网络当中。当时的《泰晤士报》、上海英人所办的《字林西报》和英商美查所办的《申报》相互转载消息,这几份报纸都在郭嵩焘的阅读视野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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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四年(1878年)8月15日,郭嵩焘收到出版于6月20日的《申报》,一则《星使驻英近事》引起了他的注意,新闻开头说:“英国各新闻纸,言及中朝星使,每涉诙谐。近闻某日报,言英国近立一赛会,院中有一小像,俨然中朝星使也。”之后,该报道引用了伦敦画师古德曼的一段绘声绘色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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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欲图大人小像,时见大人有踌躇之意。迟延许久,始略首肯。余乃婉曲陈词,百方相劝,大人始欣然就座。予因索观其手,大人置诸袖中,坚不肯示。予必欲挖而出之,大人遂愈形踧踖矣。既定,大人正色言:画像须两耳齐露,若只一耳,观者不将谓一耳已割去耶?大人又言翎顶必应画入。予以顶为帽檐所蔽,翎枝又在脑后,断不能画。大人即俯首至膝,问予曰:今见之否?予曰:大人之翎顶自见,大人之面目何存?遂相与大笑。后大人议愿科头而坐,将大帽另绘一旁。予又请大人穿朝服,大人正色言:若穿朝服,恐贵国民人见之,泥首不遑矣。遂不果服。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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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转译后,编者加以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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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果确在星使,也不过一时游戏之语,日报必从而笔述之,其自谓谑而不虐耶?然于睦邻之道未免有不尽合者矣。至本报之所以译之者,示西人以该报虽系西字,华人亦必周知,慎毋徒呈舌锋,使语言文字之祸又见于今兹也。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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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评论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加以解读,一方面可以认为它是对西方报刊的轻浮报道所作的批评,避免这条消息在华人读者中引起误解。另一方面它又全文转译了这条讽刺意味强烈的报道,编辑很清楚,这是读者最感兴趣的部分,可读性很强,如果把那段精彩对话删改了,整篇报道的卖点就没了。但报馆又担心事主纠问,惹出祸端,所以不得不加一段评论加以平衡,表明报馆对这样的新闻并不苟同的态度,以平息被报道者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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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条报道还是惹火了远在英国的郭嵩焘,他认为《申报》“载古德曼一段议论,意取讪侮而已”217。中国第一起名誉权跨国纠纷由此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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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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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焘怀疑《申报》所载画师古德曼之言,要么出自古德曼的造谣生事,要么是翻译马格里译错了言语。但马格里一看报道也很恼火,坚决否认翻译有误。郭遂迁怒于画师,命马格里致函古德曼,诘问为何妄造谣言。谁知古德曼大叫冤屈,说《申报》所登各节全系虚妄,还说既然《申报》称译自西报,那就根究此项新闻出自何报何月何日,追查新闻源,以恢复他本人的清白。于是郭嵩焘连续三次致电《申报》,甚至将复电的费用一并汇去,显示自己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决心。他在电报中明确告知《申报》如不回复,必诉于法庭。《申报》被追问的没办法,只得回电说该新闻译自本年四月某日《欧卧兰美报》。郭立即命马格里前往该报馆查询,结果一无所获。因为该报逢礼拜日出报,而《申报》所说的四月某日不是礼拜日,根本就不会出报。马格里怀疑《申报》误告日期,甚至出高价购回该报四月份的全部报纸回使馆查阅,依然一无所获。《申报》的胡言乱语更加激怒了郭嵩焘,他认为《申报》馆造谣生事之外,还故意捉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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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有人为郭出主意说,追究《申报》转载自何种西报是一回事,先行致函《申报》以及各西报证明新闻不确为自己辩白是另一回事。前者可慢慢根究,后者刻不容缓。郭采纳了这一建议,命马格里和古德曼各写一封信给《申报》,为画像事辩诬,并亲手改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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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报》刊登了马格里和古德曼的辩诬信,在按语中说《申报》星使画像的报道来自英文《字林西报》,“本馆阅而译之,意以为泰西新闻纸之例,常有意颇严正而笔涉诙谐者,其或虚或实,一望而知,阅者亦可付之一笑”218。《申报》的按语说明了新闻来源,同时也解释说这样的语涉诙谐的报道在西方是媒体常态,不必较真,付之一笑即可。《申报》的解释合乎实情,英国报刊素有讽刺传统,对达官名流的羞辱尺度即使在今天也会令中国读者瞠目结舌,如他们对英国王室不穿裤子的漫画都照样刊登。郭嵩焘未尝不了解英国的报刊传统和媒体语境,但他要的不是解释,而是一个诚恳的道歉,而《申报》在字里行间,只有辩护而无歉意。郭说“住英国一年有余,实未闻有刺讥之言,而柏灵新报于刘锡鸿则时有之,而《申报》独未一载”219。英国报纸对郭常有赞美报道,而对既是他的副手也是对头的保守派刘锡鸿则常有讽刺,所以郭怀疑《申报》报道,可能有刘锡鸿上下其手(后来查明跟刘确实无关)。尤其让郭恼火的是,《申报》在刊登马格里的信函时,在按语中对两信的文字水准颇有贬损:“但闻马君于英国文字,实为出类拔萃之才,而阅其原译之文,殊有鄙俚不堪者,岂钦使署中翻译往来之各文牍,类皆如此耶?殊不可解。即昨登古曼之书,亦有寄来译就华文,其中字句,更多俚俗。”220而这两封信都是郭嵩焘亲手改订的,如此讽刺,让郭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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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此时郭嵩焘被召回国,返程在即。郭嵩焘外交生涯提前结束,《申报》的不实报道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保守派以此为据,对他展开新一轮舆论攻击。名誉保卫战转向国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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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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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画像门”事件最容易探明真相的还是画师古德曼,《申报》的夸张对话,其信息本源只能出自他口。后来,还是古德曼查出了报道的原始出处,出自英国的《喀尔立斯拉扎尔那斯新报》。原来古德曼的弟弟古丹任一家小报的主笔,他听说画家哥哥为郭公使画像之后,前来探问究竟。古德曼对此事颇为得意,讲述中不免添油加醋,来一番海外奇谈,如说中国有割耳之罪,所以画贵人时必须两耳齐露等等。古丹信以为真,本打算在自己的报纸上写报道,但又担心连累哥哥,就将情况介绍给了《喀尔立斯拉扎尔那斯新报》,后者予以刊登,内言“当日画阁所悬千幅,皆丹青绝美,妙笔如生。另有可闻者,乃顾曼所画之中国钦差像也。其所以两耳皆露者,因中国惩治罪犯有割去一耳之律,又红顶为华官品级之别,钦差欲其必露,故工竣始为填画也”221。报道虽援引了古德曼的海外奇谈,但还不算十分虚夸。而《字林西报》在转载时,对关于耳朵的说法编造对话,把郭嵩焘形容得像个蠢笨无知的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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