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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12 美国的反智传统 [:1704905138]
1704906013 美国的反智传统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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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15 对现代性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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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17 一 现代主义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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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19 森戴语言粗俗只是个表面的现象,它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透露出的福音派立场。在粗俗的词汇后面的其实是芬尼与穆迪两人都不知道的一种对抗情怀。早期的福音派牧师当然有所对抗目标——与地狱的力量对抗,为争取拯救更多的灵魂而奋斗。但是森戴要对抗的是另外一种东西,这东西甚至是他最主要的对抗——现代主义。当然其中有他个人出身背景的因素,但是也和时代的氛围有关,那就是基要主义的精神正在逐渐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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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21 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到20世纪,就会发现福音派传统正面临危机。这危机的第一部分是内在的:旧的宗教观念与现代主义之间的扞格愈来愈大,快要无法共存了。不管是信友或是牧师,只要是持基要主义立场的人,都不愿意看到福音派中最主要的卫理公会与浸信会屈服于现代主义观念,而他们个人对于屈服者心怀的厌恶更加深了这种敌视现代主义的情绪。第二个部分是外来的:世俗观念挑战宗教的历史远比这个国家的历史还久远,而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加上新兴都市的生活氛围令这种挑战越发严峻。此外,教育普及、人口快速迁徙与全国性的思想交流,使得知识分子传达的世俗理念日益难以避免与基要主义者信奉的《圣经》教条发生冲突。只要某些世俗观念只存在于少数精英身上,基要主义者就可以无视它,或者也可以在激进的布道中把它当作好使的靶子。但是现在这些世俗观念慢慢得到了普及,成为一般人所接受的大众文化,科学文明与教义间的扞格就越来越频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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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23 这里我并不是说宗教不可能从世俗文化的思想环境中悄然撤离,但是某些强硬的宗派不愿意这样做。对很多人或很多团体而言,宗教表达了平和的信仰、个人的宁静与心灵的慈悲。但对于强硬派的人来说,它可能成为敌意与愤怒的来源或是出口。有一种人在思想上就是好斗,任何涉及敌对仇恨的人类活动对他们而言就是最有趣、最有价值的;有一些人把仇恨当作一种人生信条,我们可以在某些好战的反天主教运动、反共济会活动与各种激进组织中看到这种情况。宗教基要主义有温和派,有激进派,很难说哪种人数较多。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激进的那一派,他们普遍在宗教上反对现代主义,在文化上反对现代性。这一派虽然规模不算大,但是在整个福音运动中绝非小众,他们认为,人数上的萎缩可以用狂热与勤奋来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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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25 森戴的讲道词有两个最明显的特色,一个是强硬,另一个是嘲讽批评,这两个特色可以象征性地反映一种新的大众心态。我们在森戴的语言中可看出一种“绝对如此”(one-hundred percent mentality)的心态,也就是“任何人都不应该反对我”。这种心态是最近才由宗教基要主义思想与“美国至上”思想混合产生的,有着非常明显和浓厚的激进色彩。[1]这些抱持着“我绝对正确”心态的人不容忍任何立场模糊、语意暧昧或是意志犹疑不决的情况,更不容许批评,他们认为坚定的气魄是强悍与男子气概的表现。有人说,与森戴同时代的人中,“连罗斯福总统都不像他那样刻意要显现男子气魄”。森戴宣称耶稣是个能打的硬汉,而作为他的弟子,森戴自己将打破基督徒必须“能任人欺压,优柔寡断,性格柔弱到打不还手”的传统形象。他认为,“神要让我们基督徒摆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有气魄、没有勇气的柔弱女性形象”。也就是说,森戴致力于改变“基督徒不应过问世事,尽可能温良恭俭让”的刻板形象。他会用老罗斯福总统的语气说:“道德战争让人坚强,虚假的和平使人懦弱。”他自己也承认,他就是强硬好战:“我不会崇拜一个没有震慑威势、不敢打击恶人的上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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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27 要了解这种逐渐滋长的好战心态为何重要,我们必须回顾福音运动的历史。米德曾说,自从1800年以后,“美国就面临着一个困难的抉择:是根据智识界的标准来过理性的生活,还是根据教会的要求过富有宗教色彩的生活?”[3]但这个抉择在1800年时并未像在1860年以后,尤其是1900年以后那么严峻。米德指出,在1800年以前,虔敬主义者与理性主义者之间对此仿佛有某种默契,大家基于博爱情怀与宗教自由,并不特别坚持什么严格的界线。例如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在费城听了怀特腓德的讲道后,捐了不少钱,而当其他传统牧师拒绝怀特腓德登台讲道时,富兰克林竟然捐钱盖了一座布道馆,供任何前来讲道的牧师使用。在杰斐逊总统任期内,虔敬主义者与理性主义者的互相尊重达到顶峰,例如像浸信会这样的激进团体就会支持任何声援宗教自由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理性主义者。[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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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29 到了1790年,美国的唯物主义自然神论的影响达到顶峰,很多人开始谈到失去信仰的可怕。这种担忧主要影响了传统教会所设立的学院与教会中若干接纳自然神论的教友。[5]另外,1795年后奋兴运动风潮下的牧师常会拿伏尔泰与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当作替罪羊来斥责。[6]但是福音运动早期的牧师还远没有现实到臆测智识上有意识的怀疑心态是对纯朴的一般大众最大的威胁。他们只知道,主要的敌人不是理性主义,而是对宗教的冷淡,所以他们认为最重要的事不是反驳潘恩攻击《圣经》的言论,而是如何让根本没读过《圣经》的人产生信仰。从1795年到1835年,福音运动快速发展,而自然神论此时恰好陷入消沉,这时虔敬主义与理性主义的战争就退到了幕后。福音派的人们变得更为重视如何在美国广大内陆击败天主教,克服人们对宗教的冷淡,而不是如何驱赶现在已经式微的启蒙理性主义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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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31 但自美国内战后,这些状况改变了。理性主义又变成了福音派的主要敌人。达尔文进化论深远地影响了每一个思想领域,让正统基督教陷入需要不断为自身辩护的尴尬境地;达尔文主义的影响又因为受过现代教育的牧师与信友们对《圣经》的新解读而被强化。到了19世纪末时,由于工业化与都市教会的兴起,主张平等与社会改革的福音观念广为兴起,这又是另一种现代趋势。牧师与信友们此时都需要在基要主义和现代主义间、在传统保守的基督教与主张社会改革的福音思想中二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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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33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牧师,甚至包括那些深深同情福音思想的人都变得开明了起来。[7]也即是说,他们现在不再觉得自己必须与一小撮怀疑宗教的理性主义者共处同一个世界,或是看见信友们不断质疑基督教义,转而拥抱现代主义——从全然关怀永恒救赎问题的基督徒,变成了忙于世俗事务,例如关注工会、社会福利,甚至推动社会主义之人——他们不再为这种境况感到担忧。到了19世纪末,基要主义者已经非常清楚,他们不再受人尊敬,也失去了往昔的影响力。于是他们之间很自然地兴起了一股主张反击一切现代之物——诸如《圣经》考据学、进化论、社会福音思想,以及各类理性批评的活动——的风潮,这就是日后“绝对如此”心态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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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35 这种立场上的逐渐强硬可以通过比较穆迪与他的接班人看出。穆迪的立场接近基要主义者,但是他的风格早在19世纪70年代初就已形成,只不过那时现代主义的影响只限于知识分子圈。他每次提及基要主义与现代主义间日渐激烈的冲突,多是从个人立场出发的善意提醒,或是由于他早年感受到两者间存在水火之势。他一直认为,《圣经》是上帝的话语,所以内容必定是好的,任何想诋毁《圣经》的企图都是撒旦的诡计。“如果《圣经》中有哪一个部分不对,那整本《圣经》就都没有价值了。”那时,人们还可以径行忽视用科学与理性来理解《圣经》的行为,因为“《圣经》不是用来给人理解的”。他对于详加分析与探究式阅读《圣经》的做法是不耐烦的,“现在大家都这样读,可是这样读会错失《圣经》的真义”。[8]虽如此,穆迪的思想中却显然有开明的一面。他倾向于与他尊敬的宗教自由派保持和平,并邀请他们来参加他的布道大会,他不喜欢保守派称呼他们是背弃信仰的人。他的思想中自由包容的部分可从他创立的神学院看出,这两所神学院后来都走向了现代主义,一所是芝加哥的穆迪圣经学院,另一所是马萨诸塞州的诺斯菲尔德神学院。它们都自认为是穆迪精神的继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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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37 至于森戴,就很不同了。他坚信基要主义者必须强硬、彻底与毫不妥协。他会毫不留情地谩骂那些《圣经》考据研究与进化论,就如同他谩骂所有不喜欢的事物一般。“《圣经》说有地狱,你们不能黑心下作到说你们不信《圣经》,你们这些笨蛋!”又说:“成千上万的大学生正快速走向死亡,如果我有一百万元,我会通通捐给教会,只捐一元给大学。”“当上帝这样说而学者那样说时,这些学者就应该下地狱!”[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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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39 二 达尔文进化论与斯科普斯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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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41 变化的速度越来越惊人。对传统的挑战来势汹汹,已经进入许多重要领域,无法再被忽视了。一般而言,宗教基要主义者自己偶尔也会怀疑他信仰的宗教是否完全无误,但是现在情况不同:整个社会都在提出这样的怀疑了。如同莱因霍尔德·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所说:“极端的基要主义正因为如此狂热,反而暴露出一个事实,就是怀疑论已经进入教会的核心了;当人们的信仰受到挑战时,他们反而会特别坚持原有的信念。狂热的基要主义是一种克服怀疑的解药。”[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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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43 传统派生怕用辩论的方式无法抵挡理性主义与现代主义,所以就诉诸激烈的言语暴力来压制它们,最后变成了以迫害及恐吓的方式来对付敌人,这一现象发展到极致,就有了20世纪20年代的“反进化论运动”。森戴在当时的一次讲道中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应该把这些异端人士驱逐出美国。”[11]但不幸的是,成为异端的人是他们:他们缺乏能力恐吓与镇压反对他们的人,他们与历史的潮流相违逆。即使在广大的福音派成员中,他们也没有得到支持。许多卫理公会与北方的浸信会会友对此问题开始采取开明的立场。失去了福音派多数人的支持后,很多基要主义者开始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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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45 对美国的新教来说,20世纪20年代是“文化斗争”(Kulturkampf)最激烈的时期,在许多广告宣传、广播、杂志与大众教育中,新旧立场无可避免地直接冲突起来。传统的、乡村的与小镇式的美国与现代生活发生了全面对抗,坚决反对世界主义、浪漫主义,以及知识分子所掀起的怀疑主义与道德解放浪潮。这些对抗包括三K党运动的兴起、对于禁酒令的维护、对于约翰·斯科普斯(John Scopes)在课堂教授进化论的法律审判,以及反对1928年民主党总统候选人阿尔·史密斯(Al Smith)的运动等,它们都显示出“旧美国”还在徒劳地捍卫自己的权威;其中唯一成功的是阻止史密斯当选,但是史密斯却成功将民主党改造成一个城市型政党,让之后的民主党在选举中频频胜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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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47 在20世纪20年代传统派的焦虑呼号中,我们可以发现,大家都清楚地意识到“旧美国”即将成为过去,他们认为,是知识分子想要置“旧美国”于死地。1926年,三K党的领袖海勒姆·W. 埃文斯(Hiram W. Evans)写了一篇令人动容的文章,陈述了他们组织的目的,他认为当时整个社会主要的问题是一场“具有西部拓荒精神的美国平民大众”与“自由派知识分子”间的战斗。他还认为,美洲白人原本的道德与宗教情怀一方面被不断迁移入美国的其他人种破坏,另一方面还遭到自由派知识分子讪笑。所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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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49 我们掀起的是一场普通人的运动,我们没有高深的文化涵养,没有智识上的理论支持,也没有训练有素的领导阶层。我们期待普通人重掌社会的主导力量,我希望我们能成功。所谓普通人就是过着寻常日子的大众,不怎么有文化,不怎么有智识,不骄纵自满,也不整天想着要改变美国,是很寻常的传统美国人。我们的成员与领袖都是这样的人,所以很自然就会反对那些长期占据这个社会的领导权,却背叛美国传统的知识分子与自由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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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51 当然,我们的特点也是缺点。它让人觉得我们的成员多是“乡巴佬”“粗人”以及“开二手福特车的中下阶层”。没有错,是这样。可比这更糟的是,我们没有良好的表达能力,所以我们连把我们的目标与理由好好说清楚的办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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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53 每个草根运动都有此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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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55 我们并不认为,从情感上与直觉上判断事物是什么缺点,人不是凡事都要依靠冷冰冰的理性。所有的行动不都是因情感发动的吗?我们的情感与激发情感的直觉是千百年留传下来的传统,它们的历史比理性占据人类大脑的历史久得多……它们是美国文明的基石,甚至比一些伟大的历史性文献还重要。它们是可靠的,而那些违反自然的知识分子所做的精细理性思考则无法让人信赖。[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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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57 这样的说辞不无道理,也不算粗鄙。但是要找到不粗鄙的方式来实践它却很难,对于这一点,看看三K党人过去的不良记录就能明白,基要派的恐慌也能说明问题。佐治亚州的一位州议员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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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59 读读《圣经》吧!它能教你如何做人做事。读读赞美诗集吧!它里面收录了历史上最美的诗歌。读读历书年鉴吧!它能告诉你天候与自然变化。其他的书都不用读,所以我反对兴建任何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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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06061 以这位议员的地位来说,他的话也许不值一顾,但如果一位三度竞选总统的联邦政府前任国务卿也这样讲,就值得注意了——1942年,布莱恩在基督复临安息日会上说:“美国的所有问题都源自进化论。干脆把所有的书籍都烧掉算了,只留《创世记》的前三段即可。”[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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