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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大学的“实”与“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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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出版的《大学何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封面上,赫然写着:“大学以精神为最上。有精神,则自成气象,自有人才。”那虽是责任编辑从我书中挑选出来的“警句”,倒也很符合作者的趣味。以人文作为大学的核心,从历史记忆、文学阐释、精神建构以及社会实践等层面,思考大学作为人类社会极为重要的组织形式——是什么、有什么、还能做些什么,这是我一贯的思路与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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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没想到,话音刚落,就被一则所谓的“采访”给消解了。据称,我曾对《财经时报》记者说:“纯粹做数量的分析,北大并不比很多学校强,但是在声名上北大要胜于很多学校。在实的方面北大不占优势,然而在虚的方面北大有优势。”接下来的解读以及发挥,则是北大“徒有虚名”。采访确实存在,大学的“声名”,也为我所念兹在兹;可惜记者断章取义,把我关于“虚”/“实”的辨析,完全搞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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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说明香港高校是如何“确立品牌优势”的,记者开列了一组数字:北大毕业生“最低的月薪还不到2000元钱”,而港大呢,“平均月薪1.4万多港元,最高月薪达7.4万多港元”。我没做过调查,不想就薪金问题说三道四;但我质疑这种立论方式——谈论大学“品牌”,不该只是局限于“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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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在于,这种“眼见为实”的趣味,弥漫在整个中国社会——包括大学自身。以现有的评估体系为例,能否数字化是个关键。相对于大楼,大师是虚的;相对于经费,学问是虚的;相对于科研成果,教学水平是虚的;相对于社会科学,人文学是虚的;相对于校园面积以及实验仪器,历史与传统是虚的;相对于毕业生薪金,人格理想以及精神境界更是虚的。世人的选择是,“避虚”而“就实”,恨不得一切都折算为数字或者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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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商人“实实在在”的眼光来打量大学,并非每个人都能接受。比如,我就确信,关注大学的“虚”——比如“大师”、“学问”、“教学”、“人文”、“历史与传统”、“人格理想以及精神境界”等,不仅必要,而且急需。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目前中国的大学,普遍都太实际了,没有超越职业训练的想象力。学生家长这么盘算很正常,大学校长这么谈论则有问题;至于连社会贤达也都如此鼓吹,那可就太令人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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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有感于此,我才会再三地为那些看得见但摸不着的“虚名”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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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7月16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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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2006年8月2日《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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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有话”为什么不“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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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每当有人闹矛盾时,你总能听到这样的规劝:“有事好商量,有话好好说。”现在可大不一样了:这“事”若有油水,才不跟你商量呢,“法庭上见”;这“话”如果“好好说”,谁愿意听?不弄出个语出惊人,起码也得是“掷地有声”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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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这么一来,媒体上充斥着各种夸张怪诞、耸人听闻的信息,仿佛不如此便无法吸引读者的眼球。文人们自然不甘落后,写文章时,也都尽量说狠话,下猛药。一时间,乱哄哄,你方骂罢我登场。至于看客呢,则普遍大呼“过瘾”。似乎惟有如此“刺刀见红”,才叫好文章。要是你看不惯,那只能证明你脑筋僵化,或者缺乏娱乐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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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句颇具杀伤力的“狠话”,那就是:“北大清华将被香港的大学扫成二流。”这里的“将来时”,在具体论述中,被替换成了“过去时”:“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科技大学的水准,早已不是北大、清华可比的。”理由很简单,人家钱多,硬件好,薪水高,教授全世界招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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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土鳖”,不敢就美国名校毕业的中国学生是否“只有在香港找不到位置的情况下才会回国”跟人家争论;但我知道,晚清以降,那么多归国留学生,并非都是在国外(或香港)混不下去,才灰头土脸回来的。至于最近二十年,那么多“海归”,他们在政治、经济、教育、学术等方面的成绩,是否就一定比不上留在国外或转到香港的,套用一句《红旗谱》中朱老忠的话:“出水才看两腿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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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清华和港大,到底哪个更“一流”(在我看来,都不是),本来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你爱说香港的大学特棒,那是你的自由;你要批评北大、清华,那更是时尚的话题。可单单这么说,都还不带劲;用港大来打北大、清华,那才叫精彩。于是,“扫”字一出,尽显英雄本色。其中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充满蔑视的目光,以及“天下英雄谁敌手”的气势,着实让人心醉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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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嘛,香港的大学在大陆招收本科生,确实能产生鲶鱼效应,对中国的大学改革不无好处。尤其是以往独霸招生市场的北大、清华受到挑战,更是符合一般人的阅读期待。可一个“扫”字,带出了很多情绪性的反应,模糊了问题的焦点,实在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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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要这么说,那你是太不了解大众传媒的写作策略了。撰写专栏文章,已经不再是书斋里的独白,也不是咖啡馆里的对话,更像是广场上的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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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说”的特点,如果用最简要的语言来描述,大致是这样的:表达口语化,故倾向于畅快淋漓;说理表演化,故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追求现场效果,故受制于听众的趣味与能力;蔑视理论体系,需要的是丰富的高等常识;忌讳“掉书袋”,故不能过于深奥,更不能佶屈聱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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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说”一旦入文,必定影响学者的思维与表达方式;而这,酿成了现代中国文章的两大趋势,一是条理日渐清晰,二是情绪趋于极端。其实,演说之影响文章,更值得关注的是,表述趋于夸张,或尖刻,或奇崛,全都剑走偏锋。熟悉演讲的都明白,台上台下,能否成功互动,十分要紧。演讲者固然借助语言、手势以及身段在调动听众的情绪,而听众通过拍掌、跺脚、嘘声乃至走人等,同样可以达成对于演讲者的诱惑,使其身不由己,往听众的趣味靠拢。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现场效果”,是演讲者与听众共同营造出来的。而这种“现场感”与“听众的压力”,很可能一直延续到书斋,渗透在你的思维以及笔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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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12月16日,北大成立“以修缮辞令发展思想为宗旨”的雄辩会,章士钊应邀做了专题演说,原想讨论“调和论”之是非,可下面的这句话,更让学生感觉受用:“无论何种题目,两极端之说,最易动听;一经折衷,便无光彩。”这确实是经验之谈。演说需要条理,需要智慧,需要幽默感,过于理性、稳健、缜密,其实是不合适的。某种意义上,演说与杂文相通,应该说狠话,下猛药,借题发挥,激情奔放,甚至不惜包含“语言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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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演说到杂文,再到博客写作,世人越来越喜欢“最易动听”的极端言论,而很难再接受平心静气的条分缕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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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困惑是:在痛快淋漓之余,我们还能认真思考并准确表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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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7月17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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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中国新闻周刊》2006年第28期,7月31日,改题为《为何人人都爱“说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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