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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19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64]
1704911320 八 怀念“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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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22 这个题目,也可转换成“图书该如何减肥”。一方面是有识之士忧心忡忡,一方面却是图书市场的畸形繁荣——我说的是书越印越漂亮,完全“与国际接轨”了。每年在德国莱比锡举办的“世界最美的书”评选活动,中国也都能分一杯羹,这确实让人欣慰。可每当有国外或港台学者慨叹中国出版业进步神速,书出得比他们的还精美、还好看时,我心里都有点打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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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24 不否认最近十年,中国图书在书籍装帧方面有长足的进步,我担心的是,这种华丽背后,有着对高码洋的刻意追求。高定价,大折扣,这种策略,属于慢性自杀,这点,我相信出版业者会有共识。至于目前图书的过度包装,则似乎还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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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26 各出版社都在努力做大,拼的是码洋而非利润。整个是粗放式经营,跟我们的工业一样,拼原材料,看GDP,这样做隐患无穷。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商务印书馆在《光明日报》上打广告,“日出一书”,把我们看得目瞪口呆,羡慕得不得了。现在连地方出版社都远远超越这个目标。可品种增加了,总印数却反而减少——就是那么大的阅读量,看你怎么分配。就好像摊大饼,面粉就这么多,希望面积大,那就只好摊薄了,撑开去。弄不好,吃坏了胃口,再也不读书,那可就麻烦了。在我看来,若总阅读量不能提高——即全国人民的有效读书时间不变,那么,减少三分之二的图书品种,一点都没有问题。当然,这只是比喻,不是鼓励新闻出版署管制书号。因为,那样卡下来的,说不定正是民众最需要的读物。你怎么能保证不是劣币驱逐良币呢?还有,人家会说,你自己的书出版了,敢情站着说话不腰痛。过去北京的公交车很挤,在车下的都喊“再往里挤挤”,已经上车的则说“别挤了别挤了,里面没地方了”。所以,减少出书品种,这话我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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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28 我能说的,是跟这密切相关的另一种“减肥”。说句玩笑话,现在世面上新出的书,绝大多数可以拦腰砍一刀,去掉一半的篇幅;电视剧那就更不用说了,砍三分之二都没问题。我感到奇怪的是,大家读书时间越来越少,书怎么反而越出越厚。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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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30 在我看来,图书的过分臃肿,已经成为中国出版业的一大通病。如果评奖,评委一般倾向于“厚重”的——既然你我都没时间细读,那就只能看“分量”了。十万字的,肯定不如百万字的,人家书写得那么厚,肯定下了很大工夫。这其实是一种误解。有时候,并非工夫下得深,而是不够自信,不敢单刀赴会,什么都来一点,以示全面;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眉毛胡子一把抓,才把书弄得那么臃肿的。来不及精细雕刻,连汤带水一起上,你要什么,自己挑吧——整个一个“资料长编”。作为大趋势,书越写越厚,不是好兆头。在我看来,现在的学术书,之所以越写越厚,有的是专业论述的需要,但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缺乏必要的剪裁,以众多陈陈相因的史料或套语来充数。以致养成这么一种风气,似乎没有四五十万字,作为学术著作,根本拿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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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32 记得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932年出版,也就五万字左右,钱锺书对周书有所批评,但还是承认:“这是一本小而可贵的书,正如一切的好书一样,它不仅给读者以有系统的事实,而且能引起读者许多反想。”称周书“有系统”,实在有点勉强;但要说引起“许多反想”,那倒是真的——时至今日,此书还在被人阅读、批评、引证。像这样“小而可贵”、“能引起读者许多反想”的书,现在越来越少。大书多了,都是皇皇巨著,但很少有人愿意阅读,这不能都怨读者懒,也有作者自身的缘故,谁让你把书写得那么没趣——我没要求学者都到电视上“学术说书”,只是希望著述时稍为讲究一下剪裁,抵抗那种以“体积”取胜的风气。记得1980年代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刚出版,被人挑了好多常识性错误,据说冯友兰先生说了一句:这是一部大书。我当时听了,如醍醐灌顶,精神为之一振,除了理解冯先生的主张,读书识大体,不过分纠缠于细节外,更重要的是,明白原来书不以“厚薄”定“大小”,一本十几万字的书籍,也能被称为“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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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34 现在这种“小而可贵”的书籍,到哪里去找?记得前些年三联书店出版“三联精选”、北京出版社刊行“大家小书”,还有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的“袖珍经典”,销售情况据说都很好。可你仔细看,那都是过去时代的书,都是老一代学者写的。我们这一代,似乎不习惯写这样的“小书”,一出手,没有三四十万字根本打不住。真的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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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36 1994年春,我作为日本学术振兴会的访问学人,住在东大,经常逛神保町的书店街,有感而发,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一系列总题为“东京读书记”的随感,其中特别提到书店里铺天盖地的“教养新书”。在日本,“新书本”指区别于“单行本”的四十二开平装书,其主旨是追求“专门知识的通俗化”,也就是“岩波新书”发刊时所标榜的“现代人的现代教养”。选题适时,切合读者需求,撰写者训练有素,以大手笔写小文章,再加出版社推波助澜,这才有了日本出版界各种“新书”的繁荣。上个月,我到东京开会,再次光顾新宿的纪伊国屋书店,依旧是那么多新刊的“新书”,让人应接不暇。我把这种出版策略总结为:快节奏、大容量、粗加工、浅阅读。比起价格昂贵的“礼品书”(最离谱的是黄金书)来,日本人价格低廉、讲求专题与时效的“杂志书”,我以为更符合现代都市人的阅读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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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38 其实,好些年前,我就曾在不同场合鼓吹,建议出版界认真经营此类小而有趣的“新书”;开始还有人跃跃欲试,后来全都落了空。为什么做不下去?第一,政府的书号控制,使得各出版社有所顾忌;有的出版社甚至明文规定,每个书号必须赚多少钱。第二,书价低则利润小,必须是品种多印数大,才有利可图。这样一来,对发行的压力很大。如果还是以发行的码洋来计算提成,当然谁都愿意卖贵的书。第三,我们已经习惯一锤子买卖,不擅长细水长流。每年都印,每回印数不多,那必须有长远规划;而我们的出版社不是私有财产,谁也不知道,明年到底谁当家。第四,学者也不适应,没学会对着公众讲述专门的学问。不是“戏说”,而是像朱自清的《经典常谈》或费孝通的《乡土中国》那样,不卑不亢,娓娓道来。第五,博览广收,时刻准备着,追求各种新知,以“阅读”而不是“收藏”为购书目标,甚至不惜看过就丢,这样的读者群,还没真正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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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40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我还是觉得,必须改变目前书越出越厚、价越定越高的出版风气。只看到这种出版风气有利于码洋的剧增,而没意识到这是在饮鸩止渴,则出版业危乎殆矣!在目前的中国,“杂志书”能否具体操作,我不敢说死;但“礼品书”必须抑制,却是确定无疑的。顺便说一句,日本的“新书”装帧简朴,但并不寒碜;三联书店1980年代出版的小书,就多有这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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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42 (原刊《中国新闻周刊》2006年第39期,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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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44 当代中国人文观察(增订本) [:1704908865]
1704911345 九 大学以精神为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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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47 我认为大学应该是思想库。这么说是因为大学和社会有相对的独立性,大学的任务跟一般决策性研究机构不同。第一,大学思考的是根本性的、基础性的命题,它不求一时一地的得失,不对一时一地的政治及经济得失负责,这只有大学做得到。第二,大学更讲知识综合,可以进行跨学科的研究,大学的优势在于它有很多很多的专业。很多专业背景不同、利益及趣味也都并不一致的学者聚在一起,思考问题,讨论问题,这点很重要。大学是出大战略、大思想的地方,它不应该只出小计谋。第三,大学怎么影响社会?我认为,大学应该能提出有利于国计民生,而且能影响一个时代的大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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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49 之所以谈“思想库”,那是因为社会对大学有这样的期待——大学应该深刻地介入并影响社会发展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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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51 我国的大学在办学方面存在着一些问题,几乎所有的大学都在拼命争硕士点、博士点,并以这作为评判大学优劣的标准。好不容易争到手,领导面子固然好看,可教学质量不升反降。为什么?原本用在本科教学的资源,被挪用来培养很可能不合格、或者学非所用的硕士、博士。这是被评比逼出来的。领导要政绩,成果必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于是有多少博士点硕士点、有多少重点学科或研究基地,便成了硬指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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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53 其实,大学发展应该多元化,有以学理研究为中心的,有以技能训练为中心的,有以本科教学为中心的,也有以研究院为中心的,一定要分开。不同类别的大学,应该有各自不同的发展路径与评判标准。即使北大、清华是全国最好的大学,你也不能把全国的大学都办成北大、清华;都变成北大、清华了,那你很快就会发现,缺少另一方面的专门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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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55 我看过一些文章,从科研经费、学科排名、诺贝尔奖获得者人数等方面来判定谁是世界一流大学。按这种标准,第三世界国家永远没有一流大学,因为钱不够。我有一个想法,所谓“世界一流”,除一些必要的硬指针外,还得看其对本国、本民族社会进程影响的程度及贡献,这应该也是一个重要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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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57 我认为大学办得好不好,关键在于有没有个性。在我看来,大学最应该千姿百态。考虑到这一点,不仅北大、清华不足法,哈佛、牛津也不足法,没有一个“标准大学”,更不存在中国大学全都必须追摹的“榜样”。一百多年来,中国人办现代大学,一开始学日本、学德国、学美国,再转而学苏联,现在又回过头来学美国,言必称哈佛、斯坦福。学是应该的,但必须记得以下两点:第一,大学要接土气;第二,大学要千姿百态。在我看来,对于一所大学来说,找到属于自己的位子与路向,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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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59 1919年蔡元培先生提出“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一般人可能会注重思想自由,我却更看重兼容并包。为什么呢?借用英国哲学家伊赛尔伯林的概念,前者是积极的自由,后者是消极的自由。思想自由是对自我而言,用中国传统的说法是有所为;兼容并包是指对待他人,要有所不为。消极自由的意思,是保证你说话的权利,保证各种学说并存,让它们自由竞争,自由发展,谁赢得民心,谁就是胜利者。大学生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应该给他们选择的机会。从这个角度说,“兼容并包”是一种制度性的保证,比个人的思想自由更为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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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61 蔡元培先生主张“兼容并包”,并非放弃选择的权利,也不等于没有倾向性。他的总体倾向是求新、向上。在我看来,兼容并包和大学的本义是一致的。它接近大学最本质的东西,便是将追求科学知识和精神生活的人聚集在一起,以便于共同研究。不只师生之间如切如磋的“论道”,同学间无时不在的精神交往,也是“大学”题中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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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63 现在中国的大学,“大师”难得一见,“大楼”却都很辉煌。总的感觉是,目前中国的大学太实际了,没有超越职业训练的想象力。大学缺乏的也许正是一种“精神”。况且我不相信有凝定不变的大学精神。如果说真有“北大精神”、“清华精神”的话,那也是经由一代代师生的努力,而逐渐积累起来的。只要大学存在,她就永远只能是一个未完成时——有大致的发展方向,但更需要一代代人的添砖加瓦;而后人的努力,必定对原有的方向有所修正。所以,我更愿意说大学传统,她比大学精神更实在些,也更好把握。而且,一说传统,大家都明白,那是在培育过程中的,是没有定型的,还在不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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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65 记得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这样开篇的:“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请允许我套用:大学以精神为最上。有精神,则自成气象,自有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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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911367 (原刊《瞭望》2007年第10期,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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