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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梅直讲书[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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轼每读《诗》至《鸱鸮》[109],读《书》至《君奭》[110],常窃悲周公之不遇。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111]’,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112],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113]。”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114],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以乐乎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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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115],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116],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117]。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118],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119],求升斗之禄[120],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121]。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122],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123],轼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124],非亲旧为之请属[125],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126],亦不可以徒贫贱[127],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传曰:“不怨天,不尤人[128]。”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129]”。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130],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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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雨亭记[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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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以雨名,志喜也[132]。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133];汉武得鼎,以名其年[134];叔孙胜敌,以名其子[135]。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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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至扶风之明年[136],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137],其占为有年[138]。既而弥月不雨[139],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140],甲子又雨[141],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142],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143],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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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144],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145],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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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146];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147]?民曰太守[148],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149],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150]。太空冥冥[151],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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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虚台记[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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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于南山之下[153],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154]。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155],莫近于扶风[156]。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157]。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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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158]。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159],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160],而求文以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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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161],狐虺之所窜伏[162]。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163],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164],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165],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166]。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167],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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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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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然台记[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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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糟啜醨皆可以醉[169],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170]。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171],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于中[172],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173]。彼游于物之内[174],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175],则我常眩乱反覆[176],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177]。是以美恶横生[178],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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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自钱塘移守胶西[179],释舟楫之安[180],而服车马之劳[181],去雕墙之美[182],而庇采椽之居[183],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184],始至之日,岁比不登[185],盗贼满野,狱讼充斥[186],而斋厨索然[187],日食杞菊[188]。人固疑予之不乐也[189]。处之期年[190],而貌加丰[191],发之白者,日以反黑[192]。予既乐其风俗之淳[193],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194],于是治其园囿[195],洁其庭宇[196],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197],为苟完之计[198]。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199],稍葺而新之[200]。时相与登览[201],放意肆志焉[202]。南望马耳、常山[203],出没隐见[204],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205]?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206]。西望穆陵[207],隐然如城郭[208],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209],犹有存者。北俯潍水[210],慨然大息[211],思淮阴之功[212],而吊其不终[213]。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疏[214],取池鱼,酿秫酒[215],瀹脱粟而食之[216],曰:乐哉游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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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弟子由适在济南[217],闻而赋之[218],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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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鹤亭记[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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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十年秋[220],彭城大水[221]。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222],水及其半扉[223]。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224]。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片,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225]。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226],或翔于云表,暮则傃东山而归[227]。故名之曰“放鹤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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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228],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229]:“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230],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231]。’《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232]。’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233],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234]。周公作《酒诰》[235],卫武公作《抑》戒[236],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237],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238]。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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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239],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240],葛衣而鼓琴[241]。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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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记[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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