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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经阁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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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2],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3],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4],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妻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序也,别也,信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长之行[5],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长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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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6];《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着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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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昔圣人之扶人极[7],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8],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其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9]。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10],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11]。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丐夫[12],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13]:“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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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14],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15],是谓侮经;侈淫词[16],竞诡辩[17],饰奸心盗行[18],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19]。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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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城旧有稽山书院[20],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大吉[21],既敷政于民[22],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23],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24]。”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25],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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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祠记[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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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博之山[27],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28],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29],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30],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31],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32],皆尊奉而禋祀焉,举而不敢废也。”予曰:“胡然乎[33]?有鼻之祀[34],唐之人盖尝毁之[35]。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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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37],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祀者为舜,非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38]?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39]?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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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41]!《书》不云乎[42]:“克谐以孝,烝烝乂[43],不格奸[44]。”“瞽瞍亦允若[45]。”则已化而为慈父。象犹不弟[46],不可以为谐。进治于善[47],则不至于恶;不抵于奸[48],则必入于善。信乎,象盖已化于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国[49]。”象不得以有为也。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圣,而管、蔡不免焉[50]。斯可以见象之见化于舜,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泽加于其民,既死而人怀之也。诸侯之卿,命于天子,盖《周官》之制[51],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吾于是盖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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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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瘗旅文[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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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53],有吏目云自京来者[54],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55],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56],已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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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午[57],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58],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早,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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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59]。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噫!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涕下[60],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61],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62],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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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伤哉!繄何人[63],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64]。吾与尔皆中土之产[65]。吾不知尔郡邑[66],尔乌乎来为兹山之鬼乎[67]?古者重去其乡[68],游宦不逾千里[69]。吾以窜逐而来此[70],宜也。尔亦何辜乎[71]?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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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72],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73],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74]。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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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不尔瘗[75],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76],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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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77],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78],莫必予宫[79]。魂兮魂兮,无悲以恫[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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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81],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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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详细阐述了作者对儒家经典六经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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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经:指儒家的六经,即后文所提到的《易经》、《书经》、《诗经》、《礼记》、《乐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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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亘: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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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应乎感:体现在情感上。应: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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