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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 唐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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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顺之（1507—1560），字应德，一字义修，武进（今江苏常州）人。嘉靖八年（1529）会试第一，授庶吉士，改兵部主事，吏部主事。曾率兵众累败倭寇，以功擢右佥都御史后卒于舟中。唐顺之学识渊博，志在经世，喜谈政论兵，探究性理。有《荆州先生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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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陵君救赵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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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2]，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3]。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4]，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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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5]，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6]，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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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8]，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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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9]，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10]，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11]，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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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12]，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13]，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14]。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虽然，魏王亦不得为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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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15]，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16]，王亦自为赘旒也。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17]，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18]。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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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作者提出了对于信陵君窃符救赵这一历史故事的自我见解。公元前259年，秦攻赵，赵求救于魏，魏王本欲派晋鄙救赵，但又对强秦心生惧意，只好按兵不动。信陵君听从门客侯生之计，通过魏王的宠妾如姬窃得兵符，最终与赵国合兵击退了秦国。针对这一事件，作者既肯定了信陵君通过窃符手段达到救赵存魏的客观作用，又指责他擅自盗窃兵符，目无君主。信陵君，即魏公子无忌，战国时期魏安釐王之弟，当时任职魏相，其姐是赵相平原君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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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亟：急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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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岌（jí及）岌：危险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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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纾：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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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谆谆焉：诚恳殷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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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平原君：即赵胜，为赵惠文王之弟，时任赵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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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谢：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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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侯生：姓侯名嬴，原是魏国看守城门的人，因信陵君的礼聘，成为其门客，为信陵君谋划出了窃符救赵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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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曷若：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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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如姬：魏王的宠妾，信陵君曾替她报了杀父之仇，如姬感激涕零，一心想报答信陵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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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夷门野人：指侯生。夷门，魏国都城大梁的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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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穰（rǎnɡ嚷）侯：即魏冉，秦昭襄王母亲宣太后的弟弟，曾任将军、相国等职，权势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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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虞卿：战国时期游说之士，曾任赵孝成王的相国。与魏齐友善，为解救他逃避追索，不重卿相之位而一同出走，贫困著书以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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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赘旒（zhuì liú坠留）：多余之物。赘，多余。旒，同“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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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履霜之渐：意谓踩到霜之后就知道严冬快到了。《易·坤》：“初六，履霜坚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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