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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43 四川方言与文化 [:1705176246]
1705176344 四川方言与文化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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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46 周及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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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48 说四川方言的人多,研究四川方言的人少,为四川方言写书的人就更少了。志宇君有识于此,不畏繁难,笔耕成书,见证蜀语,流传乡音,值得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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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50 方言的欣赏往往不登大雅之堂,被归之于民间文学或俗文学,而方言的研究却堂堂正正地属于语言学。语言学在我国不发达,在语言学基础上的方言研究尤其贫弱。许多人以方言为“街谈巷语、君子不为”的事情。不知道方言是现代语言学最重要的基础资料,是民族文化生动鲜活的载体。今天的中小学生开口闭口模仿京腔,爷爷奶奶也跟进“四川普通话”。小时候做游戏,比拳决输赢,成都话出拳的口令叫“试——拳儿”成都话中,划拳决胜负叫“试拳儿”,把“试”字拖得很长,企图变化胜出,很是有趣。川西南路话则叫“袖拳”,大概是把藏着的拳头从袖子里伸出来的意思,出拳口令叫“袖打——齐”,如果谁后出,没有“打齐”,则要受罚。而现在,孩子们口中都变成了“剪子、石头、布”,很洋气。我听了却甚觉乏味,不禁悲从中来:方言之亡也有日。是不是要像动物学界那样,熊猫之类快要死光了,才急忙去保护?语言是与民族文化共存的,它与我们的关系要比熊猫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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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52 志宇君是个勤奋的人。初识他的时候,他到我的研究生课“汉语音韵学”来听课,不声不响,坐在后面。一问才知是文艺学专业的研究生。我调侃道,这个课连语言学本专业的学生都头疼,如果能逃课早逃了,你还往前凑?志宇不多话,不久后,送上一篇文章请我提意见,这就是后来发表在《语言历史论丛》(第七辑)上的《大邑方言考》。文章引证了很多四川方言的资料,有些书我这个搞方言多年的人也未读过。我知道,这是一个用功的学生,而且涉猎广泛。我们的交往于是开始。以他的学力和语言积累,读语言学亦是不错的,不想他读了文艺学专业的博士。就在我认为他从此离开了语言研究之时,志宇又将这本近二十万字的《四川方言与文化》送到了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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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54 书的内容很丰富,喜欢四川方言的我读来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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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56 志宇君是四川大邑县人。大邑县的方言是土著的“南路话”,这是他研究四川方言很有利的条件。对语言学来说,越“土”的方言,越有价值。作者此书兼有湖广话和南路话词语,我赞成。例如:本书第73页“离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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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58 离核[huo1]:果子熟透后,很容易便将果肉与果核分离叫“离核”;肉炖得烂熟,很容易将肉与骨分开也叫“离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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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60 按:此是川西南路话,湖广话音不同。(果)核字《集韵》音胡骨切,入声。南路话没韵字音o33,变为阴平ho55。成都话没韵字音u31,h在u前变f,入归阳平音fu31,而且“离核”读“利胡”[li213fu31],“离”读为上声,是分离的意思,不同于离别的“离”读阳平。我是成都人,祖籍崇州,故兼通南路话,早年常听长辈用此词,湖广话与南路话义同音不同,不知为何。现在明白是古语分化,规律俨然。乡音在耳,而亲慈作古,因声怀想,能不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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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62 四川方言,是一个不准确的概念,误在以行政区来划分方言。方言的划分应该以方言本身的特点为标准。“四川一百单八县,县县都有土音”,实际情况有时比这还要复杂。以一市一县甚至一区一乡为一点,来调查描写当地方言,规范、科学的现代方言研究正努力这样做。语言像一棵大树,方言是这树上大大小小的枝和叶。如果仅从四川方言来说,主要分为两枝:南路话和湖广话。而且,据我的研究,南路话是本枝,湖广话是嫁接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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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64 南路话是指四川地区岷江以西以南的方言,尤其是川西地区都江堰、温江、崇州、大邑、邛崃、蒲江和新津一带的方言。有这种语音特征的方言沿岷江以西一直向南分布,经乐山、宜宾直至泸州地区,再折向东北进入今重庆市江津、綦江等地。它在语音、词汇上都有自己的特征,最明显的语音特征是还保留着古入声声调。这一片方言是元代以前四川本地方言的遗留,所以是四川方言的本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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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66 “湖广话”就是通常说的“四川话”,以成渝两地话为代表。它属于北方方言西南官话次方言,有共同的特征,例如有阴阳上去四个声调、古入声字归阳平;湖广话也有自己的一些特征,例如不分平翘舌声母、不分鼻边音声母l/n等。“湖广话”覆盖了东起万州西至成都岷江以东的地区。从地理位置上看,整个四川盆地大约以岷江为界一分为二,岷江以东以北是湖广话地区,岷江以西以南是南路话地区。由于湖广话地区占据了四川盆地的中心地带,而且有成都和重庆两个大城市使用这个方言,所以它成了“四川话”的代表。但是湖广话在四川盆地的历史并不长,它大约是在明清以后才来到成渝地区的,所以是嫁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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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68 湖广话和南路话的这种“划江而治”的分布,是历史留下的痕迹。四川地区在近古史上曾有过两段惨痛的历史,这就是元末战争和明末清初的战乱。元末战争使四川损失了大量人口,明洪武年间便由湖北向四川移民,移民主要填入当时的川东即重庆地区。明末四川又遭受张献忠军队的屠杀,城乡十室九空、人口千不存一。清初康熙年间以邻近的湖北湖南省(时称“湖广”)的人民移入填充,以恢复生气。这两次移民就是“湖广填四川”。讲湖广话的楚人移来定居四川盆地,由东渐西,后来逐渐兴盛繁荣。检寻这段历史,感触万端,曾作律诗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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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70 明清战乱致四川方言变迁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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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72 巴语蜀言何处寻?秦文汉字枉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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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74 兵烽从古黎民恨,魑魅横时国运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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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76 天府无烟荒野泪,锦城走虎丛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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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78 劫波渡尽楚人至,满耳川原湖广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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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80 今天巴蜀大地上的语言,不是连续一条线到现在的,中间有过截断和替换。湖广话就是明清时期由外省来到四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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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82 至于四川方言的本枝南路话,则由于地处相对偏僻,遭受破坏较少,得以从元代以前的当地方言发展到如今。(参见周及徐:《从移民史和方言分布看四川方言的历史》,《语言研究》,2013.1)现在四川南路话的前身可以追溯到元代以前的四川当地方言。至于以前到何时,就有些难定。宋元战争损耗了四川,但元代短短的九十多年,不足以改变四川方言的面貌。现在看来,宋代的四川方言应是今天南路话的前身。北宋、南宋时期,四川偏处一隅,远离战乱,环境和平,语言应是连续平稳少变的。本书中,写到一个故事:苏东坡流放海南儋州(今儋州市),至今当地人能讲“东坡话”。事有凑巧,1962年郭沫若到海南考察,用四川方言能与当地向导畅谈,郭沫若称为“西蜀之话”。苏轼四川眉山人,今属南路话区,则“东坡话”应是古代南路话。郭沫若四川乐山人,也讲南路话。乐山与眉山相邻。如果当地传说可信,则此故事可证苏东坡的方言是南路话了。不过,语言的传播不是一人之力可成就的。更大的可能是,宋代以后有四川南路人戍边群体定居儋州,传下了“东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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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84 但是,我们还是能找到古代南路话的痕迹的,这就是有名的明代李实的《蜀语》。以前,人们说到《蜀语》,都说它是明代的“四川话”,一般认为它就是现在四川的主流方言湖广话的前身。现在,我要明确地说:《蜀语》是古代四川南路话的记录。从词汇上去看,《蜀语》兼有今湖广话和南路话的词汇,不易说明《蜀语》记录的究竟是南路话还是湖广话。但如果从音系上看,就很说明问题:《蜀语》的声调系统与南路话一致,分为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我们现在有了对南路话语音体系和历史地位的了解,就可以辨认出《蜀语》是南路话。而不是像从前所以为的,《蜀语》是今天四川主流方言湖广话的前身。举一个例子:《蜀语》“蚱蜢”条:“虫似蝗曰蚱蜢。蚱蜢音窄猛。”今天“蚱蜢”与“窄猛”,湖广话是不同音的。成都话“蚱”音tsa31,“窄”音tse31,蝗虫今音tsa31 mr52,与李氏注音不符。而川西南路话“蚱、窄”二字都读入声,同音ts33,蝗虫今音ts33mr52,与李氏注音同。李氏以南路话注音。李实四川遂宁人,崇祯进士,晚年寓居吴地,怀乡而著书。李实在四川生活的时代,张献忠屠川还未发生,遂宁还没有为湖广话所覆盖。在四川方言发生大变故之前,李实记下了《蜀语》,真是及时。这就是后来的“西蜀之语”(南路话)的前身。还有其他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个观点。这个问题要说透,需专文论述,暂时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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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86 到了后来,还有好几个四川人著书记载四川方言。但是,这些书所记之方言已经不是苏东坡、杨慎和李实讲的南路话了。本书说到清末傅崇矩的《成都通览》记四川方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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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88 成都之口音多用尖字,平仄每每相混。如曰字、日字读为阳平,绿字读为卢,实字读为时,秃字读为沱,米字读为迷,吃字读为池,福字读为扶之类,皆骤难改变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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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90 此段话,“米字”一句除外,实际讲的“入归阳平”现象,即入声字与阳平字同调,说“平仄相混”还不准确。“绿、实、秃、吃、福”皆为入声字,“卢、时、沱、池、扶”皆为阳平字,而当时两两同音,这正是湖广话的特点。傅崇矩清末简阳人,《成都通览》记的“成都口音”已经是湖广话了,作者有一些音韵学的知识,也可能有一些南路话的背景,能分平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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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176392 遂宁人有“爱我方言”的传统。李实的同乡、民国早年的唐枢著《蜀籁》记四川方言。书中不仅是湖广话大行,而且还掺入了湘方言的成分,看它堂而皇之地把“黄桶”说成“房桶”,把“绯红”写作“辉红”,就可知道。这都是明末清初大量湖广移民入川的结果。《成都通览》和《蜀籁》是湖广话,上溯280年的《蜀语》却不同,是南路话。天国仙游,四川老前辈李实对傅、唐二人说:“二位老乡,嫑biao55(不要)笑我是乡巴佬儿哦?”“乡巴佬”,本字应作“乡坝僚”,指乡下人,古代僚(lɑo214)人多居乡下。见《蜀语》及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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