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426154
浪漫地理学:追寻崇高景观 /人之身/
1705426155
1705426156
比较高等的动物都懂得高与低、光与暗、形与乱这些两极化状态的分别,而人类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们对于身体进行度量和描述的能力。这些度量和描述是如此详尽,以至于那些先前极端的状态变得不再模糊抽象,反而拥有了高度的具体性和分量。每种文化,每种文明,都有各自度量身体的方式。西方文明很大程度上受到柏拉图的影响——对他而言,身体是有形的灵魂,其中最神圣的部位是头部,那是理性和灵感的住所。头部是不朽的,它被颈部以一定的距离与躯干和腹部分离,那是身体的下部。尽管终有一死,躯干也有值得赞扬的地方,因为那是“男子精神”的所在。躯干中胸膛的部分听取了那些理性的话语,克制着过剩的欲望以支持理智的思想。心,则被柏拉图称作守卫室。这座守卫室在紧急问题到来时反应迅速,把信息传导给所有敏感的部位。腹部和更低部位的器官是为更低级的需求准备的。腹部是“身体养料的管理者”,由于营养对于身体的重要性,它不能被弃作次要的部分。对于那些亦承载欲望的身体的其他部分,难道要在腰上挂上“像野兽”的牌子吗?它们位于腹部以下,这意味着那些剧毒的激情的怒火难以触及理智而阻止其工作。此外,还有颈部作为最后一道防疫封锁线。[12]在现代社会中,这种对身体的解读方式导致了一些奇怪的概念,比如长脖子意味着聪明。无论是对柯南·道尔笔下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还是对故事中作为福尔摩斯主要竞争对手的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充满敬仰的读者们,都被灌输了“高智力的人只能是那些又瘦又高、肢体细长且肌肉不发达的人”的偏见。不过,故事中也出现了像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和布朗神父这样的反例——他们都是才华横溢的胖子。
1705426157
1705426158
柏拉图对于人类身体的解读影响了英国诗人埃德蒙·斯宾塞(1552—1599年),后者对于身体的解读更加几何化和建筑化。身体对于斯宾塞而言由三个部分组成:圆(头)、方(躯干)和三角(伸展的腿部)。建筑应该能够展示这些形状与其比例。柏拉图将身体视作一个“整全”的有形灵魂,斯宾塞则将身体描述为“运行之灵”,而非什么与灵魂分离或不相干的东西。另一方面,头与腿分别位于两极的身体,的确诠释了一种价值的等级:头部保存着最高等、最完美形式的灵魂,而腿部则接触着土地,被肉欲以及所有有关生殖的事情玷污。[13]
1705426159
1705426160
1705426161
1705426162
1705426164
浪漫地理学:追寻崇高景观 /躯体、住宅、空间/
1705426165
1705426166
躯体是住宅,住宅即躯体,这是一个广泛共有的直觉。我们可以在很多文学作品中找到这样的思想:比如古罗马建筑家及工程师维特鲁威(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1世纪)的《建筑十书》,古希腊占卜家及释梦者阿特米多鲁斯(公元2世纪)的《解梦》,文艺复兴时期剧作家及诗人莎士比亚的《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克莉奥佩特拉在这部剧中以“我要毁了这凡人的空房”意指她将通过“摧毁自己的身体”做出抗争),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安德鲁·马维尔的《论艾波顿庄园》,19世纪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的心理恐怖小说《厄舍古屋的倒塌》以及《泄密的心》,20世纪法国作家亨利·鲍思高的小说《马利克瓦》,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所阐释的各种隐喻和他那颇似子宫的充满软垫的咨询室,以及美国漫画家詹姆斯·瑟伯那幅名为《家》的卡通:一个渺小而胆怯的男人走向好似母亲的大房子。当然,这些都是折中的选择。尽管它们都有关于身体即是房子的类比,但这种比喻也有冷静叙述和切身体验的分别。我倾向于检视后者,因为在这里,那些两极化的价值才最明晰地显现出来。
1705426167
1705426168
梦之屋(或者儿童屋)是有斜屋顶的竖向构筑物。它的三层结构包括了阁楼、起居室和地下室。阁楼是属于梦想者和诗人的地方。在梦里,人们总是走上阁楼——这对相信弗洛伊德学说的人来说代表着“超我”。起居室里是公共和社交的自己,是一个人进行世俗生活的地方,它代表着“自我”。地下室则是黑暗的所在,是燃烧着怒火的熔炉。在梦里,人们亦常常走下深深的地下室,即走入“私我”。[14]
1705426169
1705426170
竖向的房子是19世纪晚期中产阶级住宅的特征,这正是弗洛伊德的阶级和他所知的世界。到了20世纪中叶,美国西部新兴中产阶级的住宅多是低矮平展的,就像牧场上的平房一样。这种平房有很明显的正面和背面,这就和人一样。正面是起居室。在门的两边各有一扇窗户,就像“眼睛”般检视着屋前的草坪和更远的土地。起居室是个社交的场所,是人们娱乐的地方。到了晚上,人们合上百叶窗(合上了眼睛),退回由卧室、厕所、厨房组成的房子的后半部,这些都关乎人们的生理需求。每天晚上,人们倒掉厨房中积攒的垃圾,就像只是在每天晚上,人们才坐在马桶上排除每天身体中的废物。房子的正面是毫无瑕疵的草坪和花园——那是为了炫耀而存在的,因而也就没有围栏。房子的背面是菜园、给孩子玩的秋千,以及烧烤和非正式家庭聚会的空间——这种后院是私密而有围栏的,以提防那些爱管闲事的眼睛。[15]
1705426171
1705426172
无论是在中国、古罗马,还是拉美国家,院落式住宅都有正面和背面。正面是正式而半公共的;背面是非正式而私密的。现代文明形成之前,住宅前面的院落往往是给男性使用的,而住宅的后半部则留给女人和儿童。前者满足社会—政治活动的需要,后者则倾向于社会—生理活动的需求;前者开放而“明亮”,后者隐秘而“黑暗”。
1705426173
1705426174
尽管住宅空间可能被细分而每个房间被赋予不同的价值,住宅作为一个整体却被认为是女性化和具有养育功能的事物——它主要被用来进行支持生理需求的活动。与此相对,城市则是男人的领域,是操控算计的场所。古希腊在这种对比上最为明显。他们的乡下住宅本质上是农业建筑,其功能是生产食物和维持生计。女人、儿童、奴隶,这些古典社会的“次等人”居住在这里。男人们指望着在耀眼的城市公共生活中提高自己的名声。[16]直到19世纪50年代,这些性别观念还深深定格在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世界中。女人负责养育孩子、购物、做饭,她们属于家庭;男人们则每天进城工作,在那里,他们为了更高的收入和更高的地位与其他男人竞争,以及——像他们相信的那样——改善这个社会和世界。
1705426175
1705426176
在这些社会认知中,世界是“浪漫的”,但家不是;男人是浪漫的,而女人却不是。女权主义运动的一个主张,就是指出女性也可以是浪漫的,即她们也可以引领一段大胆的人生,也可以去和风车决斗,也可以在梦中徜徉冒险。与此同时,女权主义亦包含另一个同样强烈却恰恰相反的主张,即不应是女人参与到男人的世界,而应该是男人参与到女人的世界,共同努力将地球塑造成可持续的家园。我在前面把这类思潮称为“安居理念”或“家园经济”。这种思潮除了对于地球和人类福祉至关重要,亦对该时期的诸多地理学家极具吸引力——他们自认为应肩负起这巨大但绝非浪漫的责任。
1705426177
1705426178
1705426179
1705426180
1705426182
浪漫地理学:追寻崇高景观 /社会地位/
1705426183
1705426184
除了小型的以狩猎采集为生的部落,其他社会类型总是有等级制度存在的。更进一步来说,社会团体越大,其物质文明就越丰富,其内部社会地位的差距也更加固定。由于社会结构的复杂性,社会差距在等级制度中永远地存在着,其中的成员——头、躯干、腿、脚的地位是不等同的。人类与灵长目动物独特的直立姿态本身产生了“高”与“低”的分别,其中头部,即思想和灵魂占据了“高”点,而腹部、腰部、腿、脚,这些屈从的动物本能占据着“低”点。
1705426185
1705426186
论及肌肉力量在社会地位中的作用,动物行为学家认为它在动物世界中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但在人类社会中并非如此。是的,街头混混中最强壮的那个人可以成为某个地方的老大,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有可能是靠言语而非武力竞争获得了最初的地位。在部落社会中,地位最高的人是无所不晓的萨满巫师而非战士。印度文明发明了四种种姓:祭司和博学者、战士和统治者、农民和商人、贱农和劳工。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战士和统治者享有更大的权力,但在威望上他们比祭司和博学者略微低一些:他们是“躯干”而非“头部”。古代中国的社会分层没有印度那样严格。与种姓制度不同,中国有一种更具渗透性的制度,即阶级。有四种阶级:学者—官员、农民、手工业者、商人。这里应当注意到,是学者—官员,而非纯粹的官员享有最高的威望。中国人意识到一个好的政府需要能够放眼长远且能做出明智决策的人。有趣的是,半神性的帝王并没有做决策的义务,因为他是凌驾于所有社会层级之上的。因为要使世界归于和谐,所有的帝王都必须效法北极星,万世不移地稳坐于他的王位上。
1705426187
1705426188
1705426189
1705426190
1705426192
浪漫地理学:追寻崇高景观 /头脑与肌肉/
1705426193
1705426194
在信奉基督教的欧洲,精神世界的统治者凌驾于现实世界的统治者之上。国王需为教皇屈膝。教皇制度下权力的来源,并非其小规模的军队以及军事联盟,而是其庞大的由司铎和僧侣组成的官僚系统。《圣经》经文的力量嬗变为神职人员的话语权。大概是16世纪时,英格兰的上层阶级开始意识到,如果他们想继续其统治,就不能仅仅依靠军事上的骁勇,而是需要开发自己的思想。于是,他们把儿子们送进中学和大学——温彻斯特和伊顿、牛津和剑桥——那些曾经为下等阶级的男孩提供教育,使其得以在教会供职的场所。在这些机构中,年轻的绅士学习着似乎与统治国家毫不相关的神学和古典哲学。那些贵族和名流真正渴求的——或许他们并不自知——是后来被称为“思想的奥秘”的财富。[17]
1705426195
1705426196
这种“奥秘”延续至今并被进一步深化。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不仅是社会更为复杂化,还在于社会更为科技化,即越来越依赖于分析和科学的理性。意指不为一般人所知的“奥秘”一词用在这里是很恰当的,因为思想的力量和威望很少为大众熟知,尤其是在民主和平民化的美国。当然,事实并非向来如此。在南北战争之前的美国南部,种植园主自视具有思想上的品质,而其奴隶则没有。对于种植园主而言,这是“头脑”与“身体”的区别;“头脑”注定去统治,“身体”注定要服从,这一观点也是毋庸置疑的。在工厂中,人们仍习惯把工人称作“人手”。在经历快速工业化的19世纪美国,废奴运动领袖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博士(Frederick Douglass)曾指出,黑人应在机器作坊进行训练以及在科技大学进行学习,以便日后成为有用的“人手”。在今天看来,道格拉斯的言论过于温和,不足以激发那些曾为奴隶的黑人的自尊,进而改善其处境,他们的潜能仍然局限于“身体”而非“头脑”的范畴。[18]
1705426197
1705426198
与欧洲不同,美国被认为是反智的,薪酬体制的不均衡便是证据。职业运动员的收入往往比大多数有成就的教授要高。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职业运动员亦是娱乐大众的人——他们的工作是去取悦其客户和金主。使命感更强的教授并不去“娱人”而是“育人”;他们所传授的不仅是有用的“知识”,而且是从奥林匹斯山上收集到的,曾经被称作“智慧”的东西。简而言之,这些教授是“大脑”,而那些职业运动员则是“肌肉”。“大脑”的身份使得在其位之人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并且绝不需要进行没用且没品的自吹自擂。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不可能说他自己是“最伟大的”,而拳王穆罕默德·阿里却有可能(亦确实)这样自我评说。
1705426199
1705426200
这种早在16世纪的英格兰就出现端倪的重心向“大脑”倾斜的变化,是不是意味着罗曼司的终结?与那些可读可写的僧侣相比,骑士——即使他们并不识字——才是浪漫的。僧侣不具备浪漫的品质,因为他们仅仅是在抄写那些已经为人所知的事物。而到了16世纪末17世纪初,一场知识观念的变革发生在伽利略和开普勒的年代。这一时期,尽管从书本学习的方式延续了其重要地位,但是“寻找”乃至“求索”的精神获得了更高的威望。就像中世纪的骑士求索圣杯一样,早期现代的学者也在求索深奥的知识——那时候,这种努力是通向更好地理解自然与科学的途径。求索,就像我已经提到的那样,是浪漫的核心所在。探险家在没有任何世俗补偿的情况下,为探知尼罗河源头、到达地球两极,抑或登抵最高山峰的愿望所指引。天文学家彻夜坐在高山上或沙漠中的望远镜前,直直地盯着那些看似闪耀但在百万年前就消失了的繁星。若有人问,为何如此?我想答案大概是,有些人会在广袤与无垠面前感到无比满足;他们虽追逐精确的事实,却是真正的浪漫主义者。
1705426201
1705426202
[
上一页 ]
[ :1.70542615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