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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件古物中的丝路文明史 第六章 于阗木板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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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图6所示顶部为三角形的木板上，绘有一匹花斑马和一头骆驼。骑马者和骑骆驼者均带头光，右手持一碗，佩剑位于身体左侧。木板背面有5个洞，很可能是用榫卯固定在墙上的。它被发现于丝绸之路东部于阗国的一处佛教遗址，遗址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名为丹丹乌里克，意为“象牙屋”。学者们对这件器物的年代持很多不同的观点，认为它可以追溯到6—8世纪。根据它的出土环境和在附近发现的器物，学者们认为它可能是一件佛教器物。头光进一步支持了这一观点，因为头光常见于圣人、神祇像，有时也见于犹太-基督教和佛教语境中的统治者。然而，一个世纪后，这种图像元素仍然令人困惑不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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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木板画是考古学家斯坦因在1900年发现的，这次旅程是他四次中亚探险的第一次。2此前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Sven Hedin，1865—1952）已经发现了丹丹乌里克，并在那里进行了初步的发掘。但是，斯坦因的发掘工作是对长期被塔克拉玛干沙漠掩埋的丝绸之路古城镇和寺庙的首次系统发掘。3汉文文献记载，1千纪时的于阗是一个繁荣的佛教王国。斯坦因来到于阗，是因为他认为于阗是印度文明、波斯文明和中华文明碰撞和融合的地方。他并没有失望。第一次探险后，他将于阗命名为“一个具有显著多样性的王国”。4这块木板画就是这种多样性的例证。但我们首先需要考虑的是，它是被谁、出于什么原因制作的。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需要从于阗国和于阗佛教入手，理解更多相关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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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件古物中的丝路文明史 于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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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阗是在1千纪时兴盛起来的绿洲王国，大约在1006年被喀喇汗王朝（840—1212）征服。喀喇汗王朝由操突厥语的游牧民族建立，起源于帕米尔高原西部。5在20世纪早期的发掘之前，我们主要从汉文史书以及往返中国和印度之间路过此地的僧侣的记录处了解于阗。例如，《汉书》记载于阗“户三千三百、口万九千三百、胜兵二千四百人”。6于阗的都城位于发源于昆仑山、向北流的两条河之间。两河名为白玉河和墨玉河（即玉龙喀什河和喀拉喀什河），不仅是灌溉用水的源泉，还是玉的产地。玉料也采自山中，公元前1千纪时就已经有玉外销，那时在中原地区就可见到于阗玉。7于阗的繁荣昌盛有赖于这些玉和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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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河在城外交汇，合为于阗河。于阗河又向北流经塔克拉玛干沙漠，在一年中的某些时候可能消失在沙漠中。这条河提供了一条通往北边阿克苏地区（古姑墨国所在）和库车地区（古龟兹国所在）的可行之路。在这条深入沙漠的路上，一座堡垒修建在峭壁之上，从那里可以俯瞰沙漠，以防止北边敌人的入侵。从于阗国向西，可通往莎车国（位于今莎车县）。旅行者还可以继续向西北到达疏勒国（位于今喀什市），或向南通往青藏高原，又或者向西南到达帕米尔山口、兴都库什山和喀喇昆仑山，继而通向巴克特里亚和犍陀罗等中亚王国，再从那里前往北印度。于阗东边是邻国楼兰。而从于阗都城沿着蜿蜒的河流向东大约240千米，是小国精绝国（后称尼雅）。精绝国位于于阗国的边境，有时受于阗控制，有时则处在楼兰的统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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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阗早期的历史是不确定的。7世纪的文献讲述了一个故事，即于阗国是由被阿育王赶出犍陀罗塔克西拉的流亡者建立的。但这种说法没有根据。8 7世纪时已经出现了用当地语言于阗语书写的文献，于阗语属于中古伊朗语支。一些学者认为，于阗语取代了更早的藏缅方言。但两种语言的存在也不能支持犍陀罗流亡者的故事。9然而，发现的公元最初几个世纪的青铜汉佉二体钱上铸有于阗国王的伊朗名字。10这种钱币结合了贵霜（见第三章）和古代中国的两种钱币体系。11东边的邻国楼兰兴盛于1—4世纪，有用佉卢文书写的普拉克利特语文献。这些文献和钱币表明，这些人是从犍陀罗迁居到塔克拉玛干南部的，但可能直到贵霜时期（1—3世纪）才迁徙到这里。克力布在他的钱币研究中得出结论：“在从印度-斯基泰和印度-帕提亚控制、转变为贵霜控制，尤其是紧接在转变后的时期内，钱币的发行者与巴克特里亚和西北印度的统治者有着密切的联系，不论是在政治、文化，还是在经济方面。”12结合于阗木板画这一背景，钱币显得十分有趣，因为在铸有佉卢文的那一面上描绘有一匹无人骑乘的马或骆驼。在此前的印度-斯基泰、印度-帕提亚和贵霜钱币上也有马和骆驼。有一种汉佉二体钱则很可能是贵霜钱币的复制品，即是将新的图案印在贵霜钱币上，而且所有种类的汉佉二体钱都有一个贵霜人使用的徽记或部落符号（见第三章）。13但这些钱币的重量分别是3、6和24格令（格令是历史上使用过的一种重量单位，1格令约等于0.0648克），与中国古钱币的重量一致。14所以，分布在帕米尔高原以西的贵霜明显对于阗产生了强烈的影响，同时于阗还与其东的中原的经济体制有联系，这对于于阗与中原在玉器和其他宝石上的贸易来说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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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文史书记载，1世纪时于阗向东和向西扩展，可能远至东部的精绝国和西部的莎车国。15当汉朝军队自东而来时，其将领在于阗有过短期的停留（77—91）。2世纪时，于阗国试图将其版图扩展到精绝故地，远至楼兰，但没有成功。3—4世纪时于阗仍然稳定。260年，一位来自中原的佛教僧人朱士行到于阗取经。发现并抄写完《大品经》梵本后，他想把抄本送回国内。他的传记记载，这件事最初受到了当地僧人的阻挠，当地僧人认为《大品经》的教义并非正统，由此可推测他们受到声闻乘（属小乘佛教）的教导。然而，朱士行还是设法把经典送回洛阳，自己则留在于阗。此后该经典在洛阳被译成汉语。282年一位于阗僧人前往中原，带去了《大品经》梵本的另一份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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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大乘佛教似乎开始占据主导地位。400年，僧人法显和他的同伴在去往印度的途中抵达于阗，他将于阗描述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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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国丰乐，人民殷盛，尽皆奉法，以法乐相娱。众僧乃数万人，多大乘学，皆有众食。……家家门前皆起小塔，最小者可高二丈许。作四方僧房，供给客僧及余所须。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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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阗国王让法显一行人居住在一座大型的大乘佛教寺院，据法显记载，该寺院有三千僧人。法显还提到另外的四座大寺院①，其中一座在城外，名为“王新寺”。该寺“作来八十年，经三王方成。可高二十五丈，雕文刻镂，金银覆上，众宝合成。塔后作佛堂，庄严妙好，梁柱、户扇、窗牖，皆以金薄”。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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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阗的繁荣并不只是依赖玉。法显的记录表明，于阗是一个贸易中心，尤其是半宝石的贸易。贸易品除了当地的玉，还包括青金石、绿宝石和从巴达赫尚穿越帕米尔高原向东而来的红宝石。在公元后的几个世纪，于阗还发展了丝绸业和造纸业（见第八章和第九章）。贸易带来了财富，镀金的佛塔得以修建，一些在市场上流通的半宝石可能用于装饰佛塔的舍利室。正如僧人宋云描述，佛塔还以人们用来还愿的丝织品作装饰：“后人于此像边造丈六像者及诸像塔，乃至数千，悬彩幡盖，亦有万计。魏国之幡过半矣。”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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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云是一位出生在于阗东边的敦煌的僧人，在518—522年西行朝拜，记载了佛教在于阗初创时的一个当地故事，即一名商人将一位僧人介绍给国王的故事。随后这位僧人在国王的赞助下建造了一座佛塔。19贵族对佛教的赞助，以及佛教与商人和贸易之间的紧密联系，已经得到很好的证明，是佛教在中亚、南亚和东亚成功传播的主要因素。20宋云还提到，于阗“妇人袴衫束带，乘马驰走，与丈夫无异”。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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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时期，嚈哒从他们的根据地巴克特里亚向外扩张，跨越帕米尔高原直至塔里木，占领了疏勒和北部王国库车（见第五章）。宋云离开于阗后，从嚈哒的领土路过。尽管没有访问嚈哒的都城，但他注意到于阗派遣使节至嚈哒。嚈哒在于阗的影响程度并不确定，但作为盟国它是很重要的，因为嚈哒控制了很多在于阗市场上交易的宝石的矿藏。宋云的记录表明，该时期佛教盛于于阗。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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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于阗受到了邻近诸国兴衰的影响，但它仍然继续繁荣发展。从7世纪开始，它在不同时期处于唐朝（618—907）、吐蕃和西突厥汗国的统治下，它们的文化也因此产生了双向的影响，比如造纸术和丝织工艺自中原传入，而于阗佛教经典又传播到中原和吐蕃。从一些手稿的献词中可以看到，于阗还有一些印度裔的居民。23于阗语是一种东伊朗语，用婆罗米文字（一种印度字母）书写，于阗手稿的形式则是基于印度棕榈叶手稿，即波提（pot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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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世纪早期的于阗很可能臣服于西突厥汗国，后者的政治中心在天山以北的草原。7世纪，僧人玄奘在西突厥滞留数月后，吐屯（突厥的常驻部落统领）给玄奘颁发了过所。24玄奘在回程时访问了于阗，看到“国尚乐音，人好歌舞。少服毛褐毡裘，多衣絁绸白㲲。仪形有体，风则有纪。文字宪章，聿遵印度，微改体势，粗有沿革。语异诸国，崇尚佛法。伽蓝百有余所，僧徒五千余人，并多习学大乘法教”。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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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2年，于阗王遣使前往唐朝都城，结果是于阗成为唐王朝与西突厥外交谈判中的一枚棋子，于阗王质子于唐都并效忠于唐朝皇帝。但在于阗以南的西藏地区，一个新的政权吐蕃王朝建立。吐蕃王朝向北扩展并于670年占领于阗。此后，于阗就在唐王朝和吐蕃王朝之间的权力斗争中生存。7世纪晚期至8世纪初期，唐朝在于阗占据主导地位，但随着中原爆发了安史之乱，唐朝被迫撤军，这使得吐蕃又一次进入于阗并从8世纪末开始控制于阗。此时，蒙古草原上的另一个突厥部落联盟回鹘取代了西突厥。但在整个这一时期，于阗王始终统治着这个塔克拉玛干王国。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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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世纪中期，吐蕃王朝和回鹘汗国都衰落了。许多回鹘人南迁至塔克拉玛干，在于阗的南部和东部建立王国。10世纪，于阗重新与中原往来，与占据敦煌的邻近政权的关系也很亲密。双方的统治阶层通婚。此时的敦煌莫高窟壁画上绘有于阗的供养人，敦煌藏经洞也是于阗文手稿的一个主要来源。这些手稿的一部分是佛教文献，也有几件世俗文献，例如一件于阗寺庙接收敦煌货物的收据。27于阗再次向西扩张至喀什，还于971年遣使将在喀什战役中捕获的大象献给中原王朝。但这次战役只是与突厥联盟，即喀喇汗王朝（或称伊利克汗朝）的更大战争的一小部分，其后这一联盟统治了帕米尔以西、中亚北部的大部分地区。伊斯兰文献记载，喀喇汗王朝于1006年占领于阗，1009年以喀喇汗（又称“黑汗”）之名遣使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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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件古物中的丝路文明史 于阗的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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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时期，佛教始终在于阗流行。28最早的佛教遗存大约见于3世纪。29当然，在法显访问的时期，于阗还存在大型寺庙，尽管那时丹丹乌里克尚不存在——考古学家通常将丹丹乌里克的初建时间定为6世纪。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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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3世纪的僧人朱士行记载，于阗早期的佛教是声闻乘。但现存的于阗佛教文献年代较晚，很可能在700年之后。这些文献用婆罗米字母书写（如玄奘所看到的），既有梵文，也有翻译成当地于阗语的。文献以大乘佛教为主体，很可能经由北印度的吉尔吉特到达于阗。但是于阗处于西北印度和中原的往来道路上，这条通道也是吐蕃进入中亚的主要路线。于阗的地理位置使得它在将大乘佛教从印度传播到中原和吐蕃的过程中起到重要的作用。于阗语文献在敦煌藏经洞也有发现，表明于阗佛教社群与更东的中原和吐蕃佛教社群存在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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