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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入室:入世已拼愁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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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秋天,叶嘉莹写了一组《晚秋杂诗》七律,如往常一样呈给顾随先生评阅,但这一次老师没有评点,而是步韵和作了叶嘉莹的这几首诗。在传统上看来,老师主动和学生的诗,这可谓是对学生最好的肯定和褒奖。所以叶嘉莹读到顾随先生的和诗后也很感动,这年冬天她又依次叠韵再作了一组七律,而顾随先生又依次步韵和作。顾随先生之所以一再主动和作,主要是因为叶嘉莹的这两组诗确实写得很好,不但文辞工稳老到,诗意也含蕴深刻。其中的警句,写景如“凉月看从霜后白,金天喜有雁来红”等等;抒怀如“事非可忏佛休佞,人到工愁酒不欢”、“生机半向愁中尽,往事都成梦里看”、“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冢中热血千年碧,炉内残灰一夜红”等等,或俊爽、或沉痛、或执著,皆令人动容,足称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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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词原来大多都以“言情”为主,虽也有用心寄托的作品,所写的也不过是家国之思、穷通之感。像西方文学中以诗歌来表现某种哲理的作品并不多见。自王国维先生开始把一些西方哲理写进词里,可谓对词境的一大开拓(叶嘉莹后来将这类词称为“哲化之词”)。顾随先生曾在北大研读西方文学,又对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及《人间词话》非常推崇,可以说受了“哲化之词”的影响。而王国维先生以西方哲学入词,顾随先生更以禅学入词,词中境界又有了新的变化,其中蕴含的人生哲理意味愈加深厚。叶嘉莹也深受其影响,如其《踏莎行·用羡季师句试勉学其作风苦未能似》(1943)即略具“哲化之词”的意味,充满人生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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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梦回何事萦怀抱。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 软语叮咛,阶前细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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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随先生给这首词所写的评语是:“前阕大似《味辛词》。”《味辛词》是顾随先生早年的一部词集。可见尽管叶嘉莹自谦学习老师的词风不像,但顾随先生却认为这首词的上半首跟自己的词风格相近。在这首词中,叶嘉莹已经有了对人生的深刻反思,尤以上下阕的结句为显著:“撇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道欢娱少”,看似寻常,却是对生活的大悟;“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这本是顾随先生即兴就雪莱的名句意译而成。那是1943年春天,顾随先生还在讲“唐宋诗”的课,有一次课上偶然提到雪莱的《西风颂》,其中有两句说:“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而当时北平已经沦陷有六年之久,大家都期盼着抗战的胜利,他就用雪莱这两句诗的意思填了两句词,并随手写在黑板上。叶嘉莹在此处借用这两句词,自然是对此颇有共鸣。风雪严寒可以象征人生的种种磨难和痛苦,而一个“耐”字可以看出她的坚忍与执著,“纵寒已是春寒了”则化苦痛为积极,包含了一种乐观的希望。叶嘉莹后来多次提到顾随先生当年的谆谆教导:“以无生之觉悟做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境过乐观之生活”,从这首词就可以看到,叶嘉莹已经能够从容面对人生的种种苦难,她在以后经历了难言的颠沛流离乃至生死契阔之后仍然不倒,正是因为心中存有这样一种坚强的信念。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顾随先生在十余年后(1957年)还曾记起叶嘉莹的这首词,又作了一首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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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填词,时常叹老。如今看去真堪笑。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 柳柳梅梅,花花草草。眼前几日风光好。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也是春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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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当时叶嘉莹与顾随先生已经完全断绝音讯了。一直到2009年,顾随先生的女儿整理父亲的遗稿才发现了这首词,叶嘉莹这才知道了这次跨越时空的唱和,内心的感动真是无以言表的。所以在2012年底南开大学文学院的新年晚会和“叶氏驼庵奖学金”颁奖典礼上,叶嘉莹还作了“师生情谊七十年”的讲话,向莘莘学子深情讲述了她与恩师顾随先生之间死生离别七十年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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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与顾随先生的师弟情谊之外,叶嘉莹在大学里也与同学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叶嘉莹经常提起,她有一个同学叫刘在昭(比叶嘉莹大3岁),两人在中学就是同学,后来又一起考进了辅仁大学国文系,感情很要好。当年她虽然因为家在北京,所以没有住宿舍。但是一到暑假,有些外地同学回家了,那些不回家的女同学,就把那些住在北京的同学约去玩。有时候大家就跑出来在校园中游逛,如果是月亮很好的晚上,大家有时还会找点酒,找一个有花有竹子的地方,坐在石头凳子上喝酒。兴到浓时叶嘉莹还会作诗填词。1945年5月,叶嘉莹也快要大学毕业了,她写了一首《破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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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向深宵夜话,长空皓月晶莹。树杪斜飞萤数点,水底时闻蛙数声,尘心入夜明。 对酒已拼沉醉,看花直到飘零。便欲乘舟飘大海,肯为浮名误此生,知君同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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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在词中回忆了与同学好友聚会的欢乐时光,下阕更与好友共勉,“对酒已拼沉醉,看花直到飘零”,大有欧阳修词“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的豪放与沉着——欧词说若是看花就要把它真正看够、一直看到它落尽,如此才算没有辜负它;叶嘉莹则说人生对酒就应该拼却沉醉,看花就应该坚持到它凋零——在潜意识中表现出一种坚忍的持守力量。“便欲乘舟飘大海,肯为浮名误此生”,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岂能因为世俗的名利误此一生?而叶嘉莹后来大半生四海弘文,不求名利,果然是实践了当年的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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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传法:分明已见鹏起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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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嘉莹大学毕业后不久,1946年7月,顾随先生曾经给她写了一封信,其中说道:“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大意是说:这些年你听我讲课最勤奋,如果说我有什么值得传下去的法门,那你应该都得到了。但是我却不希望你只是继承我的衣钵,我希望你能够在我的法门之外,能够自己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所以我宁愿你像南岳怀让的弟子马祖道一那样,得到老师的心传并且能够有自己的突破和建树;而不希望你像孔子的弟子曾参那样。因为曾参是孔子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孔子说:“吾道一以贯之”,曾子就说:“唯”。顾随先生并不希望叶嘉莹只做一个唯唯诺诺的能够遵守师说的弟子而已。古人曾经说过:“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顾随先生是真切期待叶嘉莹能够将他所传之法发扬光大,将诗词之感发生命生生不已地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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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叶嘉莹要离开北京南下结婚,顾随先生更以诗赠别,题目是《送嘉莹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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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此际泠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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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上堂”、“传法”是佛教语,即开设讲坛、传承衣钵之意。“廿载上堂如梦呓”,顾随先生说自己在讲台上教书几十年,就好像说梦话一样。“几人传法现优昙”,优昙就是佛教里的优钵昙花,优钵昙开花很不容易看到,所以佛教把优钵昙花称为祥瑞花。顾随先生说,他的学生之中,有几个人真的能够继承他的精神和理念,开出像优钵昙那样美丽的花朵呢?“鹏起北”这个典故出自《庄子》,是说北海的鲲鹏展翅高飞,将要到南溟,这句比喻叶嘉莹学成之后,现在要离开北方远赴南方;“吾道南”的典故原本出自东汉大学者马融和郑玄,当时郑玄拜马融为师,等到学成回山东,马融感叹说:“郑生今去,吾道东矣”,说郑玄要把我的学问带到东方去了。后来宋代学者杨时拜程颢为师,学成回福建之时,程颢也曾感叹说:“吾道南矣”。从这几个典故明确可见顾随先生传衣钵的心愿,以及他对叶嘉莹的殷切期望。而以叶嘉莹后来的经历和成就来看,则不但是将顾随先生的“法”传到了南方,以后更是跨越了大陆和大洋,在欧洲北美各地都留下了传法的足迹。所以回头再看,可以说顾随先生真是慧眼识人,而叶嘉莹也真可谓不负老师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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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当年叶嘉莹与顾随先生并没有很多直接的交往,他们师弟之间更多的是一种心灵上的契合。据叶嘉莹回忆说:顾随先生当年是非常赏识我,我也非常敬仰我的老师,但是我生性拘谨害羞,课堂上只是分秒必争地记笔记,课后也不敢独自去看望顾先生,偶尔和同学们一起去拜访顾先生,也总是静静在一旁聆听,很少讲话。叶嘉莹现在还保存着一张珍贵的照片,照片上顾随先生坐在藤椅上,身后站着一群学生,而叶嘉莹就安静地站在顾随先生身后左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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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与顾随先生(前坐者)及同学在顾家合影(后排右二为叶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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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顾先生亲传给叶嘉莹的“法”不但是古典诗歌的生命,更重要的是人生的真谛。叶嘉莹不止一次说到:“父母的恩情是养育之恩,与子女是骨肉之情,但是二者之间未必能有真正的理解,更遑论心灵的契合。而老师和弟子之间的因缘遇合,虽然没有这种血缘上的骨肉之情,却可能做到一种真正的心神相通、道义相传。”叶嘉莹很欣赏龙榆生先生写给学生的一首《浣溪沙》,词中下半阕说:“文字因缘逾骨肉,匡扶志业托讴吟,只应不负岁寒心。”叶嘉莹把头两句稍微改动了一下,变成:“师弟恩情逾骨肉,书生志意托讴吟。”所谓“师弟恩情逾骨肉”,就是说老师与弟子之间的这种情谊,有时甚至比骨肉之情更为亲近。因为骨肉是天生的血缘的关系,不出于个人精神、思想上自我的选择。而师生的情谊,则是他们的理想和志意的一种传承。所以很多人都觉得师生的情谊更为可贵。“书生志意托讴吟”,叶嘉莹经常说:“我们讲授古典诗歌,我们的理想和志意,都是寄托在歌诗里边的,而且不只是我们自己的理想和志意,我们也透过古人的诗歌,把他们的品格、理想,他们的志意、怀抱,他们的情操、修养,传递给同学。我很庆幸自己能得到很多非常好的老师的教导,但是他们在课堂上所讲的大半只是知识的传授。而让我能够在品格、修养、人生上又提升一个境界的,我觉得是顾随先生。”正因为如此,叶嘉莹也毕生致力于教学事业,她自己曾说:“我首先是一个老师,其次才是学者,最后才是诗人。”教学是叶嘉莹的一生心血投注之所在,她曾开玩笑说自己“好为人师”,的确,叶嘉莹的学生包括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一直到博士、博士后的各个阶段;地域上则从大陆、港澳台、新加坡,乃至北美欧洲,都有她的学生。如今她以90岁的高龄,仍然孜孜不倦地在各地讲学,践行其教书育人的信念。所谓“四海弘文、一灯传道”,这既是叶嘉莹一生的写照,也是叶嘉莹传承顾随先生衣钵,并将其发扬光大的毕生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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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撰稿:汪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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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春犹待发华滋(叶嘉莹传) 第四章 中岁心情忧患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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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是一个向内追求的人,重视的是自己内心的感受,而比较忽视外在的现实。在大学里除了读书以外,她对于外在社会的种种现实生活几乎一无所知,那时不仅避谈政治,甚至连学校中的交往活动她也避不参加。临毕业时,与她同班念书的堂兄叶嘉毂在同学纪念册中,为她拟写了几句评语:“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由此可见叶嘉莹的性格。不过她毕竟生活在一个动荡危亡的时代,当世变袭来的时候,它所造成的惶恐不安和切肤之痛,对任何国人来说都是无法逃避的。叶嘉莹一直清楚地记得1935年夏天何梅协定的签署,和继之而来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以及冀察政务委员会的先后成立。当时她虽然年龄还很小,但已经从家人长辈的言谈中,得知自己是生活在被强邻逐步侵略的土地上了。其后她更亲眼见到1936年12月9日,北平大中学校的学生们在爱国抗日的游行中,被镇压的大刀队纷纷砍伤的悲惨事件。当然她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还是1937年的“七七”卢沟桥事变,那一年秋季开学时,学校中许多旧日的老师都突然不见了,历史和地理的教科书也一页页被涂改和撕毁了。其后经历了八年长久的沦陷,1945年好不容易盼到抗战胜利,叶嘉莹那时刚刚大学毕业开始在中学教书了,她曾带着学生们伫立在马路边,流着泪欢呼国军的胜利归来。而没有想到的是,负责“接收”沦陷区的国民政府大员们正打着大发国难之财的如意算盘,极尽搜刮贪污的能事,当时民间对他们有“五子登科”的讥讽,所谓“五子”,其实就是金子、银子、房子、车子和女子。于是胜利的“接收”就沦落到被议为“劫收”的下场,使得老百姓对国民政府都寒了心。叶嘉莹当日的心情,她对于国民党固然是感到痛心失望,而对于传说中一切价值观念都与旧传统道德完全相异的共产党,则尚抱有不小的怀疑和恐惧。在这种心情下,她在结婚以后,当面临国民党败退台湾,大陆政权即将易手的时候,她就与在国民党海军工作的丈夫赵钟荪一起,经由南京、上海而转去了台湾。抵台后的第二年,叶嘉莹就经历了丈夫因为“白色恐怖”被海军拘捕入狱的不幸变故,1950年她自己带着吃奶的女儿也曾一度遭到关押和审讯,从此历经了一段忧患的岁月。这一时期她几乎完全放弃了写作,只是在深悲巨痛之中或触景偶感之时留下来一首诗和两首词的三篇作品。1951年夏天,她独自带着一岁多的女儿在台南教书,第一次见到高大艳丽的凤凰木,那是夏日台南的一道风景。时序的推移和节物的改变,忽然触发了她的个人身世之感和浓郁的思乡之情,于是她填写了一首短小的令词《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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