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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温哥华:飘零今更甚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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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言,1968年,叶嘉莹收到哈佛大学的聘书,本拟赴美,不料签证出了问题,她于是接受了海陶玮先生的建议,计划由加拿大转赴美国,可是来到加拿大温哥华以后,那里的使领馆仍然不给她赴美的签证,其后由于哈佛大学海教授的推荐,U.B.C.大学亚洲系给了她为期一年的访问教授聘约,没想到半年后U.B.C.竟给了她终身的聘约,因此她遂决定留在了温哥华,这座享有“世界花都”美誉的海滨城市,就这样意外地成为了她的新家。在海陶玮先生的推荐下,她接受了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B.C.)亚洲系系主任蒲立本(Edwin G. Pulleyblank)的聘请,从此,她便与家人定居在这个春天有樱花,秋天有枫叶的优美城市。1969年3月,她就获得了U.B.C.大学的终身聘书,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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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但这并没有消减叶嘉莹内心因为去国怀乡而产生的飘零之感。1969年除夕那天,叶嘉莹为即将在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迦陵存稿》写作跋文,当时她最怀念的是远在故国的伯父和老师,她说:“年来往返国内外,每检箱箧,时睹旧稿,则羡季师评改之手迹犹新,而伯父狷卿翁之音容笑貌,亦恍如仍在目前,然而竹幕深垂,不通音问者,盖已廿载有余矣。且伯父狷卿翁及羡季师并皆体弱多病,于三十七年(1948)春嘉莹离平时即已衰象毕呈,则今日之安危存殁,盖有不忍深思者矣。”言中皆极为感伤。她并不知道,其实伯父和老师早已在1958和1960年便先后去世了。1969年秋天,她又写了一首《异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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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国霜红又满枝,飘零今更甚年时。初心已负原难白,独木危倾强自支。忍吏为家甘受辱,寄人非故剩堪悲。行前一卜言真验,留向天涯哭水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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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来加拿大之前,有台湾友人为戏卜流年,卜词有“时地未明时,佳人水边哭”之言,初未之信,而抵加后之处境竟与之巧合,故末二句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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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与父亲(左)在温哥华海滨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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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现在看到加拿大秋天的枫叶,想到故乡北京秋天也有枫叶,可是如今是身在异国,而且比起过去二十年在台湾来说,离自己真正的故乡是越来越遥远了,所以说“飘零今更甚年时”。她的“初心”本来是丈夫在美国照顾女儿,她在台湾教书和照顾父亲,然后利用假期到美国和家人团聚,可是现在她要完全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来维持全家在加拿大的生计了。她在台湾和加拿大办理签证时,都曾经遇到层层阻挠,尤其是签证官还要以她的女性身份不能行使一家之主的权利为由拒绝她想接丈夫和女儿自美来温哥华团聚的申请,而这一点也没有得到她先生的理解,她只能甘心忍受。刚到温哥华的时候,她只能寄居在别人家的地下室里,非亲非故,也让她感慨丛生。她离开台湾以前,南怀瑾先生为她介绍了一位卜卦的朋友,她向来是并不问卦占卜的,可是因为南先生和她是同事,她就答应了去算一卦。结果卜词里边有“时地未明时,佳人水边哭”两句,她开始并不相信,可是来到加拿大以后,这两句卜词竟然应验了她的遭遇。她当时本来是应聘赴美,其后因为签证问题才留在温哥华,她不知道命运要把自己抛到哪里去,她留在温哥华本是一时的聘约,不知能停留多久,也不知下一站将去什么地方,一切都是“时地未明”,而温哥华又是一座滨海城市,恰好在“水边”,所以这两句卜词自然引起她关于人生命运的许多感慨。当然后来她从U.B.C.获得了终身聘约,她的心境逐渐变得乐观开朗,对于加拿大这样一个崇尚和平,为学术提供自由空间的国度,她也是心存感激和眷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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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B.C.的亚洲系成立于1961年。叶嘉莹1969年受聘,刚好接替正要退休的文学教授李祁女士。李祁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后到牛津深造获得学位,是翻译家和徐霞客研究专家。此时,系里有来自台湾东海大学的张佛泉教授,他是胡适的学生,是自由思想家,教的是哲学和古文。至于现当代的中文课程,则由一位陈旭都先生担任,而中国古典文学方面的课程,便由叶嘉莹担任。叶嘉莹开设四年级的诗和词,同时担任用英语教三年级的中国文学通史课程,学生来自各个系,最初只有三十人上下,后来增加到七八十到一百人不等。20世纪70年代,叶嘉莹总穿一件颜色朴素的旗袍,提着一个书袋子,从亚洲系很有风范地走到布坎南楼(Buchanan)上课,成为U.B.C.的一道风景。布坎南楼的旁边,就是U.B.C.的中心地带,两旁是一长排高高的枫树。秋天的时候,彩色缤纷的树叶随风飘落,令人想起她在课堂上讲的曹丕的《燕歌行》。到了春天,叶嘉莹也是穿一件旗袍,也是提一个书袋子,来给学生上课。她开的课还是在布坎南楼,这个时候,楼的四周,是红得令人心醉的杜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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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讲课旁征博引,引人入胜。学生随着她的“跑野马”,发现原来中国古典文学的世界是那么的广阔。一个典故连一个典故,构成一个个文化结,把这些结连接起来,便成为纵横连贯中国文学传统的网,如万花筒一般转换变化。一首看来简单的五言诗七言诗,常常转出多层意义来。因为深入浅出,连没有悟性的学生也会茅塞顿开,有悟性的学生,更觉得有如入宝殿的惊喜。就是这种由点到线,由线到面,由面到立体,时间空间交织的讲课风格,引来不少慕名者。温哥华是个优美的城市,素有大量对诗词有浓厚兴趣的人士,其中不少是来自港台的知识分子。他们成群结队,以旁听生的身份,来U.B.C.上叶嘉莹的课。教室里呈现一个奇特景观:在年轻学生之间,坐着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女和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老太太。他们无一不静心听叶嘉莹的课,老中青济济一堂,完全进入另一个境界。至于研究生课,叶嘉莹的讲课方式跟大班学生的讲课稍有不同。因为是小班,只有几个人,她便在办公室上课。她的办公室有块绿色的黑板,她用粉笔写在黑板上。有时,她不用黑板,就坐在她的座椅上,给学生讲课。大家坐得很近,很亲切,很投入,下课了,才从她的诗词境界回过神来。她是个严谨的学者,对研究生的要求非常严格,注解一定要清楚,做学问要真要诚,要说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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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69年到1989年退休,叶嘉莹在这二十年间培养出很多研究人才,他们分布在加拿大几个有东亚系或亚洲系的大学,担任中国文学的课程,继续发挥她潜移默化的学术影响。从西部到东部,U.B.C.的施吉瑞(Jerry Schmidt)和陈山木(Robert Chen),维多利亚大学(University of Victoria)的白润德(Daniel Bryant)和王仁强(Richard King),西门菲沙大学(Simon Fraser University)的余绮华(Teresa Yu),中西部埃尔伯塔大学(University of Alberta)的梁丽芳(Laifong Leung),缅尼图巴大学(University of Manitoba)的罗泰来(Terry Russell),东部麦吉尔大学(McGill University)的方秀洁(Grace Fong),都是她的学生。施吉瑞是叶嘉莹在U.B.C.的第一个博士生,他曾在东部温莎大学(University of Windsor)任教,1970年代末,转回母校U.B.C.,叶嘉莹退休后,他接手主持U.B.C.古典文学方面的教学。他对宋诗有深入的研究,他的论文是《杨万里的诗》(1976年成书出版);陈山木的论文是《鲍照的诗》。陈山木在U.B.C.当了中文语言课主持人十年(1993—2003),把U.B.C.发展成为全北美中文课程最多的大学,也是他最早提出孔子学院的构想。维多利亚大学的白润德,在1970年代来U.B.C.,在叶嘉莹指导之下,出版了《冯延巳和李煜的词》(1982年成书出版),王仁强的博士论文是“文革”时期的文学,刚好叶嘉莹那时发表了关于浩然的小说《艳阳天》的评论文章,并成为王仁强的论文导师。埃尔伯塔大学东亚系梁丽芳的《柳永及其词之研究》(1985)在香港三联出版,影响了国内的柳永研究。方秀洁在麦吉尔大学任教,她的《吴文英词的研究》(1986年成书出版)在西方中国词学研究方面是个独特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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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69年受聘到U.B.C.大学亚洲系开始,到她1989年退休为止,叶嘉莹几乎每天开车经过西南海边大道(S.W. MARINE DRIVE)到大学。这条西南海边大道,与皇冠街呈丁字连接。它从温哥华的东边绕经南边,再北上直达西边的U.B.C.校园。大道右边是片高高的森林,左边是疏落隐秘的洋房,洋房再过去,是广阔无边的太平洋。海平线的渺渺景象,跟着开车的人,直达U.B.C.校园之内。叶嘉莹退休之后,仍在这条路上往还,只要她从中国讲学回来,便风雨无阻地每天到亚洲图书馆看书、写作、研究,除了午饭时分到亚洲系的休息室吃自制的三文治和水果之外,她要待到图书馆5点关门才离开。这种持之以恒、笃学穷经的精神,令后辈学者和研究生汗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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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退休时,在退休会上由学生施吉瑞(右)致送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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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的生活也不止是研读和讲课,她也有休息的时候,郊游的时候。她未曾退休之前,经常请学生到她的家里,包饺子、谈天,令人怀念不已。赵钟荪先生非常幽默,经常在大家不经意的时候说一句话,令人大笑。有一次,叶嘉莹追忆起多年前在北京的往事,赵先生坐在旁边,忽然加一句“我记得那天刚好下雨”,把叶嘉莹逗乐了。叶嘉莹的家在U.B.C.大学附近,在她家邻近,有几个很好的邻居。他们是曾经修读过她的诗词课的陶永强律师和他的夫人梁珮,还有U.B.C.亚洲图书馆中文部主任谢琰和他的夫人施淑仪,他们跟叶嘉莹住得很近,彼此来往频密。叶嘉莹不在温哥华的时候,他们也帮忙照顾赵先生,日久种下深厚的情谊。每年的5月初,叶嘉莹都跟她的邻居好友出外郊游,一般是到附近的温哥华岛。例如2004年他们同游妥芬诺岛,叶嘉莹写下《妥芬诺(Tofino)度假纪事绝句十首》,可见当年生活情趣之一斑,兹选录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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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吟诗句仰陶公,穆穆良朝此意同。悠想清沂当日乐,故应千载溯遗风。(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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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晓驱车豁远眸,樊城景色望中收。天蓝水碧山青翠,积雪如银岭上头。(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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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废三余用力勤,同游乐学更耽文。论诗于我尤成癖,设帐今宵到海滨。(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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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中在温哥华家中做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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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国维:斯人斯世总堪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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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因叶嘉莹接受了U.B.C.的终身聘书,使哈佛的邀聘计划落空了,但叶嘉莹与海陶玮教授的合作研究并没有终止。1970年代,叶嘉莹利用每年暑假前往哈佛,继续与海陶玮教授的合作研究。当初1968年离开哈佛时,叶嘉莹已经拟定了《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的研究计划,这成为1970年代前期叶嘉莹在哈佛合作研究的主要成果。叶嘉莹特别欣赏哈佛的学术氛围,她说自己平生去过很多大学,但阅读氛围最好,最适宜研读写作,给她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哈佛大学。回忆起哈佛校附近凹凸不平的红砖小路和散落各处的二手书店,她仍然记忆犹新,而最让她难以忘怀的就是她曾经在其中写作《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的哈佛燕京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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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对王国维的兴趣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了,一直持续不衰。小时候似懂非懂地读了他的《人间词话》,1950年代因为历经忧苦患难而与他那些悲观孤绝、蕴涵哲理的小词发生了强烈的共鸣,而1970年代,叶嘉莹自己的心境以及价值观念已然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她此时开始用比较客观理性的态度来研究王国维了,她的目的是想回答从小就在心中萌生的对于王国维的两个困惑:一是王国维后来何以放弃了哲学、文学转而致力于史地考古,此一学术转向的问题;二是王国维何以正当盛年,却选择自沉身死,此一自杀的问题。在台湾时,叶嘉莹还动过注释王国维词的念头,曾经写下来一些札记,后来借给一位有心致力于此的同学,可惜没有了下文。等到1970年代她再开始研究王国维时,她自己对于王国维那些悲观孤绝的词作却已经失去了注释阐发的兴趣,所以她当时的研究就没有关于王国维本人词作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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