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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69 昨日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 [:1705585044]
1705586070 昨日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 5.巴黎,青春永驻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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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72 赢得自由后第一年,我把游览巴黎作为给我自己的礼物。我对这座内蕴无限的城市了解得有限,只在从前匆匆漫游过两次。我知道,一个年轻人在那儿呆过一年,就会一生一世都保留着无可比拟的幸福回忆。一个人在任何地方也不像在巴黎城里,感官全被唤醒,感到自己正值青春年华,和这城市的气氛完全一致。巴黎把自己献给每一个人,可是没有人探查得出巴黎的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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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74 我清楚知道,我青年时代领略过的巴黎,这座幸福欢欣,又使人欢欣鼓舞的城市如今已不复存在;自从世上最无情的铁拳在它身上粗暴蛮横地盖下了无情的烙印,也许永远也无法再给巴黎那种奇妙无比的无拘无束的神气。在我开始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刻,德国军队和坦克正像一大堆灰色的蚂蚁蜂拥向前,想把这个和谐城市里的幸福安详、天国般五彩缤纷的色调、欢快开朗的情绪、闪闪发光的晶莹油彩和永不凋零的鲜艳花朵全部连根拔掉,彻底摧毁。这事现在已经发生:埃菲尔铁塔上飘扬着卐字旗,拿破仑的香榭丽舍大街上纳粹冲锋队列队前进,一副挑衅的神气。家家户户在家里,心脏都抽搐起来。脾气温和的市民们,当占领军的高筒靴在他们舒适的小酒店和咖啡馆里踩来踩去的时候,眼里都流露出屈辱神气。我在远方也感同身受。我自己所遭遇的不幸没有一个像这座城市所遭的屈辱使我这样难过,使我这样震惊,使我这样绝望。上天单单赐福给巴黎这座城市,让它使每一个接近它的人都得到幸福。它还能再一次把给我们的东西又给予世世代代的后人;最睿智的学说,最神妙的范例,同时,让人既自由又富有创意,向每一个人都敞开胸怀,在美妙的挥霍之中,却使自己越来越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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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76 我知道,我知道,今天受苦受难的不仅仅是巴黎而已,便是其余的欧洲也模样大变。几十年内,也不会像第一次世界大战前那样。从前欧洲的田野如此美好靓丽,在此之后,某种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的阴郁气氛再也不会在欧洲完全消散,苦难和猜疑将像腐蚀性极强的毒药,残存在支离破碎的躯体之中。两次大战之间这四分之一个世纪,在社会上,在技术上取得了这么多进步,可是我们西方国家的小天地里,具体说来,没有一个民族没有失去无可估量之多的往日的生活乐趣和潇洒劲头。你得没日没夜地描述意大利人从前即使穷困不堪,也总是充满自信,像孩子一样欢欣开朗。他们在小饭店里又笑又唱,风趣地嘲笑那糟糕的“政府”,而现在呢,他们得挺起下巴,列队前进,心灵愁苦,一脸阴沉。你还能想象会有这样一个奥地利人,脾气温和,浑身松弛,随随便便,真心诚意地虔信他那当皇帝的主子,把他们的生活弄得这么舒适的上帝?俄国人、德国人、西班牙人,所有这些人他们大家都不再知道,那个毫无心肝、贪得无厌的名叫“国家”的巨灵怪物,已经从他们心灵深处敲骨吸髓,吸走了多少自由和欢乐。各个民族只是感到,有一片宽阔沉重的陌生阴影悬挂在他们的生活之上。而我们这些人还经历过个人自由的世界,我们知道,并且可以证明,欧洲当年无忧无虑地乐享它那万花筒一样色彩缤纷的游戏。看到我们的世界由于它那自杀似的愤怒蒙受阴影,漆黑一片,受到奴役,变成监牢,我们浑身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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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78 但是话说回来,在任何地方也比不上在巴黎这样,可以更加幸福地感到人生的这种天真无知,同时又无比睿智的无忧无虑的人生态度,这种人生态度通过礼仪的优美,气候的温和,累积的财富和悠久的传统得到了光荣的证实。我们每一个年轻人都从这个城市的轻松自在的气氛中吸取一部分到我们心里,而我们也把自己的一部分轻松添加到这城市的轻快中去。中国人、斯堪的纳维亚人、西班牙人和希腊人、巴西人和加拿大人,每个人在塞纳河畔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没有任何拘束,谁都可以想什么就说什么,想想什么就想什么,想笑就笑,想写就写,每个人都怎么舒服就怎么活,合群还是独自一人,挥霍还是节俭,奢侈还是像浪荡艺人那样,悉听尊便。每个特殊情况都有空间,所有的可能性全都具备。这里有精致高级的餐馆,提供各式各样魔术般的美味佳肴,有两三百法郎一瓶的酒类,有贵得叫人瞠目结舌的甜酒,还是马仑哥、滑铁卢战役时期的佳酿;但是你也同样可以在旁边马路拐弯处每一位酒商那里大快朵颐,开怀畅饮。在拉丁区挤得水泄不通的大学生饭店里,花几个苏,买到美味无比的开胃小吃或者在吃了一份结结实实的牛排,就着牛排喝下去红酒或白酒和一长条树干一样长的可口白面包之后,来点美味的尾食。你爱怎么穿戴,也悉听尊便:大学生们头戴他们那种卖弄风情的四角帽,在圣·米歇尔大街漫步,而那些艺术家画家戴着大蘑菇一样的宽边帽,穿着罗曼蒂克的黑丝绒外套,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走着。工人们穿着他们蓝色的短外套,或者只穿衬衫,无忧无虑地徜徉在最高雅的大道上,保姆们戴着大皱褶布列冬尼亚的女帽,斟酒的侍者系着蓝色的围裙。用不着到七月十四日庆祝国庆,午夜后就有几对青年男女开始在大街上跳舞。警察在旁冲着他们直笑:大街毕竟是每个人都有份的!谁也不会在别人面前不好意思;最最标致的女郎们和一个皮肤黧黑的黑人挽着胳膊走进附近的一家小饭店,也丝毫不会害臊——在巴黎谁关心这些日后才吹了气鼓起来的怪物,什么种族啊,阶级啊,出身啊。唉,只有见识过柏林,才会真正喜欢巴黎。只有领教过德国的那种自觉自愿的奴性,连同它的生硬的、磨制得如此尖刻的等级意识,才会喜欢巴黎。在德国,军官太太不和教师太太交往,而教师太太又不和商人妻子交往,商人的妻子就根本不和工人的女人交往了。而在巴黎,法国大革命的遗产还生机勃勃地在人们的血液之中流淌,属于无产阶级的工人觉得和他老板一样是自由的、同样重要的公民。在咖啡馆里,跑堂的和身系镶金绦带的将军像平起平坐的同伴一样握手。勤快、稳重、洁身自好的小市民的妻子,看见同一条人行道上行走的妓女,不会皱起鼻子,摆出鄙夷不屑的神气,而是在楼梯上和她聊聊家常,她们的孩子也会给她献上鲜花。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群有钱的诺曼底的农民参加了一场洗礼,走进一家高级饭店——玛德莱娜河边的拉许饭店——这些农民身穿他们农村的服装,踏着笨重的皮鞋像雷声隆隆,走进门来。头发抹了厚厚的发油,连厨房里都能闻到,他们大声讲话,喝酒越多,嗓门越大,欢笑声中毫不在意地碰碰他们胖太太的腰肢。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置身于身着光鲜燕尾服的绅士和盛装打扮的太太小姐们之间,丝毫也不在意。便是那个脸上刮得光可鉴人的侍者也和德国和英国的侍者不同,碰到乡下客人不会皱起鼻子,一脸的鄙夷不屑。这里的侍者会照样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地招待他们,就跟招待部长和显贵人士一样。饭店经理看见这些不甚文雅的客人甚至觉得有趣,对他们表示特别热情的欢迎。巴黎只知道矛盾双方全都平等,没有上下之分;在奢侈华丽的大街和肮里肮脏的胡同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到处都同样生气勃勃,充满欢声笑语。在郊外的院落里,街头乐师在奏乐,从窗口可以听到小女裁缝边工作边唱歌。在不知什么地方,空气中飘荡着一片欢快的笑声,或者一声亲切的招呼。要是有两个马车夫在什么地方互相碰撞了一下,他们事后会互相握手,一起喝杯葡萄酒,敲开几个便宜得要命的牡蛎下酒。没有什么难办的事或者棘手的事。和女人结交容易,解除关系也不难。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所爱,每个年轻人都能找得到一个性情欢快、毫不拘谨的女友。唉,在巴黎生活无拘无束,轻松自在,日子好过,特别是如果你正值青春年少!单单到处闲逛就是一件乐事,同时也等于不停上课,因为一切商铺都敞开在每个人的面前,你可以随便走进一家旧书店,任意翻阅一刻钟书籍,店主都不会嘀咕、埋怨。你可以走进小型画廊,在古董店里尽情观赏一切珍宝,可以在特鲁阿饭店参加拍卖会,随意旁观,也可以在花园里跟家庭女教师信口闲聊。一旦溜达起来,要想站住也不容易,大街犹如磁铁,吸引你直往前走,像万花筒似的不断把新鲜事物呈现在你面前。你要是走累了,有上千家咖啡馆,你就随便找一家,在露台上坐下,在人家免费提供的信纸上写写信,同时让路边的小贩把他们兜售的各式各样傻里傻气纯属多余的小玩意儿给你解释解释。只有一件事非常难熬,那就是呆在家里,或者打道回府。特别是时逢春日,阳光照在塞纳河上,银色光辉柔和安详,大街两旁的树木开始长出绿叶,年轻的姑娘每人都花上一个苏,买来一小束紫罗兰插在头发上。但是在巴黎,的确并不是非要等春天来临才心情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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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80 在我初识巴黎时,这座城市还没有完全融为一体,不比现在,通过地铁和公共汽车,全城连成一片。当时的交通主要以笨重的喷着粗气的马匹拉动的大型公共马车为主。当然要想发现巴黎,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乘坐“帝国马车”,从这种宽敞的豪华马车的上层或者从敞篷的出租马车上四下顾盼。反正这种车也跑得不会太快。但是从蒙马特尔到蒙帕纳斯,当年怎么说也还是小小的一段旅程。有传说讲,巴黎的小市民节俭成性,有人住在塞纳河右岸,还从来没有到过左岸,孩子们只在卢浮宫的花园里玩,从来没见过推勒里宫的花园,或者蒙梭花园。真正的市民或者门房,只喜欢呆在自己家里,呆在他的天地里。他在大巴黎城里给自己创建他自己的小巴黎。因而这些小区,各有自己明显的,甚至是外省的特点。因此对于一个外国人,要在哪里安营扎寨,确实需要下定某种决心。拉丁区已经不再吸引我。从前我作为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对巴黎作过一次短暂的访问。我一下火车,径直扑向拉丁区,第一天晚上我就坐在瓦歇特咖啡馆里,满怀敬畏之心,让人家指给我看魏尔伦坐过的座位和那张他敲打过的大理石桌。每当他醉酒之后,他就用他那沉重的手杖,火冒三丈地敲打这张桌子,来博得别人对他的尊敬。为了对他表示敬意,我这个不贪杯的弟子,喝了一杯苦艾酒,虽说这绿兮兮的饮料一点也不配我的口味,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怀有敬畏之心的年轻人,身在拉丁区,有义务遵守法国抒情诗人的礼数;我在书上读到有种拉丁区的气氛,为了能够实实在在地体验这种气氛,我当时恨不得搬到索邦大学[1]旁边的一个六层楼上的阁楼里去住,这才风格一致。到二十五岁就相反,我的感觉就不再这样天真浪漫,我觉得学生区过于国际化,太没有巴黎味。我尤其不再想根据文学上的回忆来选择我长久的住处,而是尽可能有利于我自己的工作。我立即环顾四周,从这个意义上看时髦的巴黎,香榭丽舍大街就一点也不合适。更不合适的是和平咖啡厅四周的那个市区,来自巴尔干半岛的有钱外国人都在这里聚会,除了侍者,没有一个人说法语;倒不如圣·苏尔彼斯区幽静的气氛对我更有魅力,那里教堂林立,修道院不少,里尔克和苏亚雷斯[2]都喜欢住在那里。我当然恨不得住在圣·路易岛上,和巴黎的两边,塞纳河的左岸右岸同样都有联系。但是散步时,我在第一个礼拜就找到了一个更加美好的去处。我溜溜达达地走过王宫的一道道走廊,发现十八世纪由平等亲王[3]很均匀地建造起来的房子汇成这个巨大的正方形的地面,往日独一无二的一座典雅的宫殿便沦落成一家小小的、有点简陋的饭店。我叫人打开一间房间给我看,不觉喜出望外,发现从窗口向外可以远眺王家宫殿的花园,一到夜幕降临,园门就要关闭,这时只听见城市的喧嚣轻轻传来,模糊不清,节奏分明,犹如动荡不宁的涛声,拍打着远方的岸边,园内的塑像映着月光闪闪发亮,而在天方破晓的时分,有时微风从附近的前厅里送来一阵味道浓郁的蔬菜香味。在王家宫殿这历史性的四方形场地里,曾经住过十八、十九世纪的诗人、政治家们。斜对面的那幢房子,巴尔扎克和维克托·雨果[4]曾多次爬上一百级楼梯,直达我深爱的女诗人玛色琳娜·德斯波尔德-伐尔莫尔[5]寓居的阁楼,那里有个地方有块大理石闪烁。当年加米叶·德穆兰[6]在那里号召民众向巴士底狱进攻,那里还有道有屋顶的走廊,当年穷酸的小少尉波拿巴[7]在那里来回徜徉,在德行并不十分高洁的女士当中寻找一名靠山。这里每一块石头都讲述着法兰西的历史;另外,国家图书馆近在咫尺,只隔一条马路,我每天上午都在那里看书。藏画无数的卢浮宫博物馆和人潮汹涌的几条大街也相距不远。我终于来到了我一心想去的地方,来到了几百年来法兰西的心脏热烈而又富有节奏地搏动的地方,来到巴黎最中心的腹地。我记得安德烈·纪德[8]有一次来看我,对于巴黎心脏地带的这片宁谧惊愕不已,他说:“我们得让外国人向我们指出我们自己城市最美丽的所在。”的确,我找不到比这罗曼蒂克的书房更有巴黎气息、同时又更偏僻的场所,而这书房就坐落在最为生机勃勃的世界大都市最内在的禁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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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82 我在当时走遍大街小巷,焦躁不耐之中观看了多少景色,寻访了多少地方!因为我不想只经历1904年的这座巴黎城;我用全部感官,用我的心灵也在寻觅亨利四世[9]和路易十四[10]的巴黎,拿破仑和大革命中的巴黎,雷蒂夫·德·拉·布列多纳[11]和巴尔扎克,左拉和查尔斯·路易·菲利普[12]的巴黎,所有的街道、人物和事件。在这里和以后每次在法国,我都确实感到,一种伟大的忠实可信的文学会回报给它的人民以多少生命常驻的力量。因为在我亲眼看见巴黎之前,通过诗人、长篇小说家、历史学家和风俗画家的表现艺术,巴黎的一切我事先都早已熟悉。初次邂逅,只是使这一切注入生机,肉眼观看其实只是重新认识而已,就是希腊人说的“Anagnosis”[13],亚里士多德把它赞为艺术享受中最了不起、最神秘莫测的一种。可是,话说回来,要认识一个民族或者一座城市最后的犄角,最隐蔽的所在,是不能单靠看书或者无穷无尽地闲逛所能办到,而总是只能通过最优秀的人士才能深入了解。只有仰仗和健在的人士结成的精神上的友谊,才能一窥人民和国家之间的真正的关联。在一旁观看再多,也只能获得一个不真实的匆匆获得的图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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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84 我有不少这样的友谊,其中最出色的乃是和莱翁·巴扎尔杰特[14]之间的友谊。我每周两次到圣·克鲁去见维尔哈仑,多亏我和他建立的密切联系,我避免像大多数外国人那样,陷入国际画家和文人组成的浮而不实的圈子。这些人在教堂、咖啡馆扎堆,归根到底不论在这儿还是那儿,不论在慕尼黑、罗马还是柏林,都是这同一帮人。而和维尔哈仑一起去看的那些画家和诗人却完全不同。在这纵情享乐、激情似火的城市里,他们每个人都悄然隐遁,凝神创作,犹如生活在孤岛之上。我还观看了雷诺阿[15]的画室,见到了他最优秀的学生。从外表上看,这些印象派大师的生活和小市民、退休人员的生活毫无差别,而他们的作品今天要卖到上万美金一幅;普普通通的一幢小房子,旁边加了一个画室,没有任何装潢,而他们在慕尼黑把伦巴赫[16]和其他一些名家的作品放在仿古风格的奢华别墅里陈列展示。这里的诗人也和画家一样,生活俭朴。他们大多都有一份较小的公职,具体工作不多。在法国,从下到上,从最低职位到最高职位,都对精神上的成就极为尊重。多年来他们已经想出一种十分聪明的办法,把一些并不显眼的闲职给予诗人作家,他们单靠写作,收入不会太多。任命他们为海军部或者参议院的图书馆管理员,有笔小额的薪金,没有多少工作,因为参议员很少要弄本书来看看。得到这样一个肥缺的人就可以在上班时间坐在派头十足、古色古香的参议院宫殿里,窗前是卢森堡花园,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写作他的诗篇,不必去考虑是否得到稿酬。这样一来,温饱得到保证,这些诗人也就心满意足。另外一些人却是医生,就像后来的杜哈默尔[17]和杜尔丹[18];有的开家画店,像查尔斯·维尔德拉克[19];或者原来是中学教师,例如罗曼[20]和让·理查·布洛赫[21]。他们在哈瓦斯新闻社上班,像保尔·瓦雷里[22]那样,或者在出版社帮忙。没有一个像他们的后辈那样自命不凡,这些人拍拍电影,出书量大,反而毁了他们,刚博得人家称赞,就不可一世,试图就此安身立命。当时的那些诗人对于这种卑微的、毫无野心求得的职业并无苛求,只求他们外在的生活能够安全稳定,保证他们独立自由去创作他们心里想要创作的作品。由于生活这样安定,他们就可以泰然自若地无视那些规模宏大腐败透顶的巴黎各家大报纸,去为那些靠个人作出牺牲才得以维持的小报写作,不收任何稿酬,也才能心情平静地看到,他们的剧本只在文学小剧院里上演。他们的名字起先只在自己的圈子里为人所知:十几年之久,克洛代尔[23]、贝基[24]、罗兰、苏亚雷斯、瓦雷里,只有极小的一批精英知道他们的名字。在这个人们争分夺秒忙忙碌碌的城市里,就只有这些人一点也不匆忙。安安静静地生活,为“节场”之外的一个安静的圈子里的人安安静静地写作,这对于他们而言,要比使劲让自己冒尖突出重要得多。过小市民捉襟见肘的生活,他们并不感到羞愧,换来的是在艺术创作上可以自由大胆地思索。他们的妻子自己做饭,料理家务,日子过得简单朴素,因而在朋友相聚的夜晚,气氛便更加亲切。大家坐在便宜的垫着稻草的软椅上,围着一张随随便便铺了格子布的桌子,——并不比同一层楼的装配工人过得更加体面,但是大家感到自由自在,毫无障碍,没有电话,没有打字机,没有秘书,他们避免使用一切技术器材,犹如避免精神上的宣传机器。他们就像一千年前那样用笔写书,即使在大出版社,像《法兰西商报》(Mercure)那样,也不采用口授和复杂的机器。对外,绝不显威风、摆场面而有所浪费。所有这些年轻的法国诗人和全体老百姓一样,活着为乐享人生,当然享受最精致的人生的乐趣,独创性地工作之乐。这些新交的朋友以他们人性的纯净,大大地修正了我脑海里的法国诗人的图像。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布尔热[25]和其他当代著名的长篇小说家书中所描写的是多么不同啊。对于这些人而言,“沙龙”就是世界!这些诗人的太太们给我很大的教训,让我看到,我们在家里从书本里得到的法国女人的形象真是错误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仿佛法国女人全是交际花式的人物,一心只想冒险艳遇,挥霍成性,盛装打扮!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比那兄弟般的圈子里见到过的太太们更优秀更文静的家庭主妇,她们勤俭节约,谦虚谨慎,即使在最拮据的情况下,也心情开朗,在一个小炉灶上像变魔术似的做出美味佳肴,照看孩子,同时又忠贞不渝地和她们丈夫的一切作品息息相通!只有作为朋友,作为同伴生活在这些圈子里的人,才知道真正的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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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86 莱翁·巴扎尔杰特是我朋友的朋友,他的名字现在大多数讲述现代法国文学的文章里都忘记提及,这很不公平。他跻身于近代诗人之中,具有不同寻常的地位。他把自己具有独创性的力量,全都用来介绍外国作家的作品,把他全部美妙的精力都节省下来留给他深爱的人们。他是个天生的“好伙伴”,我结交他,结交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绝对典型人物: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真正献出自我。他毕生的任务仅仅在于,使他那时代的价值真正发挥作用,想也不想他理应得到的高傲称号,因为发现了这些外国作家或者促进了他们的声誉而备受称赞。他的积极热心,只是他道德意识自然发生作用。他看上去有些军人气概,尽管他自己是个激烈的反军国主义者,和人交往总是赤诚相待,是个真正的好伙伴。他时刻准备提供帮助,提出忠告,真心诚意,始终如一,像个钟表一样准时准点,对人关怀备至,极为周到,可是从来不谋私利。为了朋友,他不在乎时间,也不在乎金钱,他到处都有朋友,人数不多,可是精挑细选。他用十年功夫介绍瓦尔特·惠特曼,翻译了这位诗人的全部诗作,写了一部宏伟的传记,让法国人接近这位诗人,以这位自由无羁、热爱世界的人作为榜样,把他的民族的精神目光引到国境线之外,使他的同胞变成更有丈夫气,彼此更加亲密友善,这就成了他的人生的目的:他是最优秀的法国人,同时也是一个最激烈的反民族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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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88 不久我们成为兄弟般的莫逆之交,因为我们两个都没有忠君爱国的思想,因为我们两个都乐于全身心地介绍外国的作品,毫无外在的利益,因为我们都把精神上的独立自由视为人生的首要价值和最终价值。我在他身上第一次认识到那个“地下的”法兰西,我后来在罗曼·罗兰的书[26]中读到,奥利维向德国人约翰·克利斯朵夫迎面走去,我几乎以为看到了我们的亲身经历得到展现。但是我们友谊中最美好的事情,也是我最难忘的事情乃是,我们的友谊不断克服一件棘手的事情,在正常的情况下,这棘手的事老是插在当中,必然会阻止两位作家深交,使他们之间难以建立真诚而又亲切的友谊。这件棘手的事情便是,巴扎尔杰特对于我当时创作的一切全都断然否定,态度却是非常真实诚恳。他深爱我个人,对我献身于介绍维尔哈仑的作品尊敬有加。每次我去巴黎,他总是绝对忠实地站在列车旁,第一个迎上来向我问候,能帮我的地方,他立即出手相助。我们在一切决定性的事情上都观点一致,比一般兄弟之间还要默契。但是对我自己写的作品,他却是坚决彻底地说“不”。他读过我的诗歌和散文,那是亨利·基尔波[27](他在一次大战中作为列宁的朋友扮演过重要的角色)的法文译本,他坦诚地拒绝接受的态度毫不含糊,他丝毫不留情面地指责这些作品与现实生活毫无关联,这是一种深奥的文学(他从根本上表示厌恶),他生气的作者偏偏是我。他对自己也是绝对诚实,所以在这点上他毫不妥协,不肯客气地表示一点让步。譬如他在编一份刊物,他就求我帮忙,——这就是说,他只是在形式上求我,给他从德国物色几个重要的合作者,也就是要我征求几篇作品,比我自己的作品更好的作品,而我作为他最亲近的朋友,他却一点也不向我约稿,我的作品,哪怕一行字,他也坚决不予发表。与此同时,完全是忠于我们的友谊,他就为一家出版社审校我的一本作品的法文译本,完全是自我牺牲,不拿一分稿酬。我们这种兄弟般的情谊,有十年之久,没有一小时由于这种稀奇古怪的情况而有所削弱,使我觉得它特别弥足珍贵。在一次大战期间,先前的一切全都宣布无效,我终于找到了一种表示个人意见的形式,这时,恰好是巴扎尔杰特表示的赞同比任何人的赞同更使我高兴。因为我知道,他十年来一直诚实地对我的作品表示生硬的否定,现在对我的新作表示肯定,也同样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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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90 赖纳·玛利亚·里尔克,尽管他是个德语诗人,我却把他亲爱的名字写在我在巴黎时日的篇页上,这是因为我在巴黎时,经常和他在一起,和他交往最深,我总看见他的面容就像印在旧日的画幅上,总是以这座城市为背景衬托出来。他爱这座城市,甚于爱任何其他的城市。我今天想起他和另外一些语言大师,他们推敲语言就像那些显赫的金银艺术的大师精雕细刻一样。我想起这些尊敬的姓名,他们像不可企及的星辰一样照亮了我的青年时代。这时,在我心里便会不可抗拒地涌现出一个哀伤的问题:在我们这个喧嚣嘈杂混乱不堪的时代,这些生性纯净,只为创造抒情产品而生的诗人还能够生存吗?我充满爱意地为他们悲叹,这不是一个业已湮没无闻的种族吗?在我们这个遭受命运的各种疾风暴雨侵袭的日子里,这个种族没有直接的后嗣——这些诗人,对外界的生活无所企求,既不要大众的同情,也不要荣誉的标志,既不慕尊荣,也不牟利益,只求在平静之中生活,让他们充满激情地努力创作,写出一节又一节精雕细刻的诗句,每一行都浸透了音乐的韵味,色彩缤纷光彩照人,图像耀眼生辉。他们组成了一个行会,在我们嘈杂喧闹的日子里,他们组成了一个像僧侣般的修会。这些有意识地避开日常凡俗生活的诗人,对他们而言,宇宙之间最重要的莫过于韵脚,诗韵轻柔无比,却比时代的轰响寿命更长。一个韵脚和另一个韵脚相配,激起那种无法形容的波动,比一片风中落叶引起的声响更为轻柔,却又触动最遥远的心灵的震颤。但是这些忠于自己信念的诗人存在于世,对于我们这些年轻人起到多么振奋的作用,这些语言的维护者,严格忠于职守,只对洗练净化的语言献出他们的爱,语言不是用来满足时代和报纸的一时之需,而是为了持久存在,流传下去。看见这些诗人,我几乎感到羞愧,因为他们生活得那样不声不响,毫不张扬,不见踪影,一个像农夫般蛰居乡间,另一个找了门小差使,第三个漫游世界,活像个倾心虔信的朝圣者。所有这些诗人都只为少数人所知,这少数人因而更加热情地喜欢他们。一位住在德国,一位住在法国,一位住在意大利,可是每个人都住在同一个故乡,因为他们只生活在诗歌之中。他们坚决摈弃一切转瞬即逝的俗物,精心制作艺术品,就把自己的生活也塑造成艺术精品。在我们青年时代,看到这些毫无瑕疵的诗人生活在我们当中,我总觉得生活奇妙无比。但是我暗自提心吊胆,一再问我自己: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种新型的生活方式把人凶狠已极地从每一个自我审视的角落驱赶出来,犹如一场森林大火把所有的动物都从隐蔽深藏的犄角里直逼出来。在这种情况下,这些纯粹献身给抒情艺术的心灵能够生存吗?我也知道,诗人的奇迹在不同的时代一再发生,歌德在他致拜伦爵士的哀歌中表达的动人慰藉,永远是真实不爽:“因为大地又创造了他们,犹如他们曾一次次为大地创造一样。”承蒙上帝恩赐,这样的诗人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出现,即便是在最低下的时代,不朽的上帝也赋予它珍贵的礼物。但是我们这个时代不正好是一个连最纯洁的人,最避世的人也不允许拥有宁静的时代,那用来等待、成熟、思索和内省所需要的宁静,而在欧战前的世界里,时代比较有利,比较从容,他们还能获得这种宁静?我不知道,所有这些诗人,瓦雷里,维尔哈仑,帕斯柯里[28],弗朗西斯·耶默[29],今天还被人承认多少,现在这一代人,年复一年,不听这种柔美的音乐,耳旁听到的全是宣传机器磨轮般劈啪乱响和两度震耳欲聋的大炮轰鸣,他们会欣赏这些诗人多少。我只知道,这样一个连自己都机械化了的世界里面,这些如此圣洁地献身于完美境界的诗人生活在我们当中,对我们而言,是个多么深刻的教训,是个多么喜人的幸事,我感到有责任怀着感激的心情把这话说出口来。回顾我的一生,命运允许我从人性的角度,亲近这些诗人当中的有些人,持久的友谊得以和我先前的敬意结合起来,我发现再也没有比这更意义深远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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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92 在所有这些诗人当中,也许没有一个生活得比里尔克更低调,更神秘,更隐逸。但这并不是他故意这样,并不是像斯台芬·格奥尔格在德国郑重其事表现出来的那种勉强装出来的、披上修士外衣的孤寂隐遁;不论里尔克到哪里去,不论他身在何处,他身边在某种意义上便产生出一片静寂。他竭力避开任何喧哗,甚至躲开他自己的名声——他曾经称之为“围绕着我的名字产生的一切误会的总和”,说得真妙——由于好奇而滚滚涌来的虚荣波涛只沾湿了他的名字,永远没有沾及他的本人。很难找到里尔克,他没有房子,没有地址可以寻踪探访。他也没有家,没有长住的寓所,没有职务。他总在世上漫游。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事先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他的心灵敏感异常,经不起任何压力,每次生硬地做出决定,每做一个计划,宣布一项打算,他都觉得是个负担。因此和他邂逅,总是巧遇。你在意大利的一个画廊里感到有谁向你亲切地微笑,你都没有觉察到此人是谁,接着你才认出他那双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看你一眼,凭着发自他内心的光芒,就使得他脸上原本并不引人注目的轮廓变得生意盎然。恰好这种不引人注目的表情,是他本性最深厚的秘密。这个年轻人蓄着微带忧伤神气、向下垂落的金黄色的口髭,他那有些斯拉夫人似的面部轮廓没有任何线条显出特别令人注目之处。成千上万的人可以和他擦肩而过,不会想到这是一位诗人,是我们这个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只有和他进一步深交,他的特点才会显露出来;那就是他的性格极为封闭、隐逸,他的行动和谈话都轻声轻气,简直难以形容。他若走进一个房间,那里正在聚会,他的行动竟会毫无声息,几乎无人察觉,他就坐下静静谛听,有时若有什么东西引起他的注意,他便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若轮到他自己开始说话,他绝不动感情,也不加强语气。他诉说得十分自然简洁,就像一个母亲给孩子讲述故事,同样是那样亲切和蔼。他讲起话来,即便是最普通的题目,他也说得形象生动,意味深长,听他说话真是妙不可言。可是他一发现,在较大的一群人中成了人们注意的中心,他就戛然而止,又回到他原来一声不吭、全神谛听的状态之中。他的每个动作,每个手势都轻柔无比;即使他展颜欢笑,也只微微发出笑声。他似乎处处都需要弱音器,因此他最受不了的便是喧闹嘈杂,而在感情领域里,便是激烈冲撞。他有一次对我说:“这些人吐露感情犹如咯血,使我心力交瘁。所以我接待俄国人每次人数都不多,就像甜酒,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他不仅举止总是恰如其分,秩序、清洁和宁静也完全成了他天生的需要。不得不乘坐挤得要命的电车,在大声喧哗的饭店里坐下吃饭,会让他一连几个小时通体不适。一切庸俗的东西,他都无法忍受。尽管他生活的环境并不宽裕,他的衣衫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富有品味,既想得很周到,又绝不引人注目,做得非常到家。可是他身上总有一样东西并不显眼,却带有个人色彩,一个他心里暗自喜欢的小玩意儿,譬如手腕上戴一根细细的银手链。因为他那追求完美和对称的审美趣味一直深入到最为内在的、最为个人的领域之中。有一次我在他寓所里看他出门旅行前收拾箱子,他拒绝我帮忙,认为我帮不上忙,这很有道理。他把每一样东西都仔仔细细地放在用来安放此物的地方,就像是在拼凑一张马赛克图像,这些东西像拼花一样地放在一起,要是叫那帮忙的手把它弄乱,我也会觉得这是亵渎之罪。他的这种原始的美感,陪伴着他直到极为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他不仅在最漂亮的纸上以他书法纯熟的手仔仔细细地写出他的手稿,每行距离相等,就像用折尺量过似的,便是最普通的书信,他也用精选的信纸书写,他那书法优美的字迹,写得工整、干净、圆润,一直写到边上,他从不允许自己信上有划掉的字,即便是最为紧急的通知也是如此。只要有一个句子或者一个表达方式说得不够贴切,他就以了不起的耐心把全信再写一遍。他写的东西,如果不够完美,他绝不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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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94 他性格中这种做事低调同时又全神贯注的劲头,对于每一个和他接近的人都起到催人上进的作用。谁也想象不出曾经见到里尔克有情绪激烈的时候,同样谁在里尔克面前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宁静的电波,也都不会大声喧哗,态度张狂。因为他的沉静收敛的态度,变成一股神秘的力量,教育和道德的力量,持续发挥作用。每次和里尔克交谈的时间稍长,你就会几小时或者甚至好几天不会做出庸俗的事,说出庸俗的话。当然,他的性格不断的调节适度,自己从不向人掏心掏肺,也使得他和别人之间不可能特别推心置腹;我想,只有少数几个人可以自诩当上了里尔克的“朋友”。在他已经发表的六卷书信里,几乎没有一次用上“朋友”这个称呼。那个兄弟般亲切的“你”,似乎从他中学毕业以后就几乎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用过。他那异乎寻常的敏感,使他不可能让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情过于接近他自己,特别是那种特别嚣张的男性气概,简直只会引起他生理上的反感。他比较容易和女人进行交谈,他给女人写的信件很多,乐于写信给女性,在女人面前他自由自在很多。也许因为女人嗓子里没有浑浊的喉音,这使他感到舒服,因为令人不快的嗓音使他痛苦。我还记得,他曾在我面前和一位显赫的贵族谈话,我看见他缩着身子,耸起肩膀,一副受苦受罪的样子,连眼睛也不抬一抬,免得目光暴露出听见这个贵族讲话时发出的高声尖叫,他浑身都不舒服。但是如果他和什么人志趣相投,和他在一起可是美妙无比!那你会感到他发自内心的善意,尽管在言语和手势中很少流露,直如一股使人温暖、令人振奋的电波一直射进你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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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96 巴黎这座城市,最最敞开胸怀,使人心胸开阔,心旷神怡,而里尔克在这里显得羞怯,收敛,也许是因为,人们在这里还不知道他的作品,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作为无名氏在这里越来越觉得自由自在,怡然自得。我在那里拜访他,他住在两间出租的房间里。每间都很简朴,毫无装饰,凭着他禀赋的美感,却立刻具有独特的品味,散发出宁谧的气氛。他绝不租用邻居喧闹异常的大型房屋。他宁可挑选一幢老房子,尽管不大舒服,他却能在里面安之如饴,他一直呆在内室里,他善于安排,立刻把这内室布置得富有情趣,符合他的本性。在他身边永远没有多少东西,但是在花瓶里或者杯子里总插着鲜花,发出夺目的光辉,也许是女士们赠送的,也许是他自己精心地带回来的。墙上总排着书籍,闪闪发光,装帧漂漂亮亮,或者用纸仔细地包了封面。他喜欢书籍犹如喜欢无声的动物。桌上整整齐齐地排放着一排铅笔和钢笔,没写过的白纸方方正正地摞成一堆;一幅俄国东正教的圣像和一个天主教的十字架,我想,是他每次旅行必带的随身物品,赋予他的工作地点一股淡淡的宗教味道,虽然他的宗教虔诚并没有确定的教条,每个细枝末节你会感到都是仔细挑选出来,细心守护着的。你要是借给他一本他没读过的书,等他把书送回来时,那本书却用精致的薄纸包了起来,没有一丝折印,还缠上彩色带子,就像是份节日的赠礼。他把他的《爱与死之歌》一诗的手稿作为珍贵的礼物送到我房里来时的情景,我还记忆犹新。这份包得很好的书卷,我今天还珍藏着。但是最最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乃是陪着里尔克在巴黎闲逛。这就是说,仿佛一时眼明心亮,即便是最不显眼的事情,你也可以看出,别有韵味。任何微小的事物他都不放过,即便是商店的招牌,只要他觉得听起来节奏鲜明,他就会念出声来。踏遍这座巴黎城,把它最偏远最隐蔽的角落都探个究竟,他兴致勃勃,乐此不疲,这几乎是我在他身上曾经发现的唯一使他激动的事情。有一次,我们在共同的朋友处相遇,我告诉他,我昨天碰巧走到旧日的“栅栏”前面,最后一批丧命于断头机的牺牲者就埋葬在那里的皮克普斯公墓[30]里,其中有安德烈·谢尼埃[31]。我向他描写这些坟墓就分散在一片秀丽动人的草地上,平时人迹罕至。后来我往回走,路过一条街道,透过一扇敞开的大门,看见一座修道院,俗家修女[32]手握念珠,默默地绕着圈子徒步前进,似乎身在虔诚的幻梦之中。里尔克很少流露出急不可待的神情,这一次我看到这个如此沉稳、颇能自控的诗人显得有些性急:他极想看见安德烈·谢尼埃的坟墓和那座修道院。他问我是否愿意陪他前往,我们第二天就出发。他静静地站在这座孤寂的公墓前面,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称这座公墓是“巴黎最抒情的一座”。但是在往回返的时候,那座修道院却是院门紧闭:这时我可以试验一下里尔克的寂静的耐心,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他的作品里,他都善于控制他的耐心,他说:“咱们碰碰运气吧。”他微微低垂着脑袋,只要大门打开,他就能窥见院内。我们差不多等了二十分钟,这时一个修女沿着大街走来,在门上打铃,里尔克向我轻声低语:“现在成了。”情绪激动。可是修女已经觉察到里尔克默默倾听的神气,——我说过,人家从远处就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情绪变化,——便走到里尔克跟前,问他是不是等什么人。里尔克便向修女报以他特有的温柔的微笑,立刻便激起对方的信任。他坦诚相告,真希望一睹修道院里散步的回廊。接着,修女也微笑着对里尔克说,她很抱歉,不能让里尔克走进院内,可是她给里尔克出主意,让他到修道院旁边园丁住的小房子里去,打开楼上的窗口,可以眺望院内。这样,里尔克这次和其他很多次一样达到了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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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098 以后我还有多次和里尔克途中相遇,可是无论何时,我想起里尔克,总看见他在巴黎。他终于免于经历这座城市最悲惨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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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00 结识这样一些奇人,对于初出茅庐者,是个巨大收获。但是我还得接受一次决定性的教训,让我整个一生受用无穷。这是一次天赐良机。我们在维尔哈仑家和一位艺术史家进行讨论,这位历史学家连声抱怨,伟大的雕塑和绘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我激烈反驳,罗丹不是还和我们在一起吗?他和往日的大师相比,不是也毫不逊色吗?我便把罗丹的作品列举出来,历历如数家珍,跟每次和反对意见争辩一样,我又情绪激昂,近乎发火。维尔哈仑含笑倾听,不发一言。“你这样热爱罗丹,理应和他认识一下才对。”末了他说道,“明天我要上他的工作室,你要是有兴趣,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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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02 我是否有兴趣?我高兴得一夜都没合眼。可是见到罗丹,我却说不出话来,我都没法和他攀谈。站在他的雕塑当中,好像自己也成了一尊泥塑木雕。奇怪的是,他似乎很喜欢我这窘迫的样子,因为在告别的时候,老人向我发出邀请,问我是否想去看看他在穆敦的真正的工作室;甚至请我一同进餐。我得到的第一个教训便是:伟大的人物最具爱心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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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04 第二个教训便是:这些伟人在生活中总是最为简单淳朴。罗丹这个人誉满全球,他的作品都清清楚楚地摆在我们这代人的眼前,就像是我们最亲近的朋友,在他家里用餐就像在一个中等农民的家里吃饭;结结实实的一大块肉,几枚橄榄,满满一盘水果,再加上浓度强烈的当地葡萄酒。这顿饭使我勇气倍增,临了我又无拘无束地说起话来,就仿佛我已熟识这位老人和他的太太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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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06 饭后我们到他的工作室去,这是一间宽阔敞亮的大厅。他最主要作品的复制件都汇集在这里。这些塑像中间,或站或躺,陈列着好几百件精妙的小型局部造型——一只手啦,一堆马鬃啦,一只女人的耳朵啦,大部分都还是石膏浇成的模型;大师自己只是用来练笔的素描,我现在还记忆犹新。这一小时的经历我可以足足讲上好几个钟头。最后大师把我领到一台底座前面,上面放着他最新的作品,上面盖着湿布,这是一座女人的雕像。他那沉重的满是皱纹的双手,活像农民的手,把湿布取下,身子向后退了两步。我不由自主地从压抑的胸中叫出一声赞美:“太棒了!”话刚刚出口,我就感到羞愧,因为这话过于陈腐平庸。罗丹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只说了声“可不是?”表示赞同,态度平静客观,毫无虚荣自夸的神气。然后他迟疑了一阵,“就是肩膀这儿……等等!”他一下子脱掉他家居的外套,穿上白色工作服,手里拿起一把刮刀,在雕塑的肩上出神入化地一抹,把这柔软的、似乎在活生生地呼吸着的女人的皮肤抹得平顺流畅。他又往后退了两步:“还有这儿,”他喃喃自语。又巧妙地改动了一个小小的细部,效果立刻显著提高。再往后他什么话也不说。时而往前,时而退后,从一面镜子观察一下这尊雕像,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发出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在雕像上时而这里改改,时而那里抹抹。他的眼睛,吃饭的时候亲切友好,心不在焉似的,现在射出奇特的光芒。他显得身材高大了许多,年轻了不少。他身材魁梧强壮,他把全身的激情和力量全都用来工作、工作、工作。每次他快速地往前走动或往后倒退,地板都压得咯吱咯吱直响。可是他没有听见,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一声不响,紧张得心脏都跳到嗓子眼里,能够让他亲眼看见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大师正在工作,他感到幸福无比。大师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我对他而言,并不存在。对他而言,存在的只有这座雕像,这件作品,后面是那看不见的绝对完美无缺的杰作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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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08 这样过了一刻钟,半小时,我都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宏伟美妙的时刻总是不受时间的约束。罗丹全神贯注,沉溺于创作之中。即使霹雳雷鸣也不会把他震醒。他的动作越来越使劲,就仿佛越来越发火;一种狂野的劲头,或者一阵醺然醉意从他身上表现出来,他越干越快,越来越快,接着双手迟疑起来,似乎认识到,它们已无用武之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朝后倒退,什么也没改动,然后他轻声地自言自语一阵,非常温柔地把湿布又盖在他的雕像身上,就像在心爱的女人肩上披上一块纱巾。他深深地松了口气,全身放松。他的身影又显得沉重起来,火焰已经熄灭,然后发生了对我而言难以理解的事情,伟大的教训:他脱下白色工作服,又拿起家居上衣,转身想走。在极端专心致志的时间里,他已把我完全忘记。他已经不知道,有个年轻人,是他自己带到他工作室来观看他工作场所的客人,此刻正站在他身后,深受震撼,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和他的雕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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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10 罗丹走到门口,正打算关上大门,突然发现了我。他简直有些生气似的眼睛直盯着我: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是谁?怎么溜进他的工作室了?可是马上他就想起来了,几乎带着羞愧的神情,迎着我走了过来,开口说道:“对不起,先生。”我不让他再往下说,只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抓住他的手:我恨不得亲吻这只手。在这一小时内,我亲眼看见了创造一切伟大艺术的永恒的秘密,实际上也是世上任何伟大成就的秘密展示在我眼前,那就是专心致志,全神贯注,汇集一切力量,一切官能,忘形物外,远离尘世。每个艺术家都是如此。我学到这点,一生受用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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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12 我原来打算五月底离开巴黎前往伦敦,但是我被迫提前两周出发,因为我那迷人的寓所发生了一起意外事件,使我感到很不舒服,无法再住下去。这是一个奇特的插曲,既使我感到逗乐,同时也给我教训,让我看到在不同的法国环境里人们不同的想法。圣灵降临节那两个节假日[33],我不在巴黎,和朋友们一起瞻仰我尚未拜访过的壮丽宏伟的夏特尔大教堂[34]。星期二早上,我回到旅馆的房间里,正打算更衣,发现我的皮箱不见了。这几个月,皮箱一直安安静静地放在角落里。我下楼去找这家小旅馆的老板,他和他太太白天轮流坐在小小的门房间里值班。老板是个矮矮胖胖的马赛人,长着一张红脸膛。我常常欢快地和他开开玩笑,甚至有时候在马路对面的咖啡馆里玩掷十五子游戏,这是他最爱玩的。听我说箱子不见了,他立刻激动万分,高声大叫,一面用拳头猛敲桌子,说出一句神秘莫测的话:“还真是如此!”他和平时一样只穿件衬衫坐着,此刻慌慌张张地穿上外套,脱掉舒服的拖鞋,穿上皮鞋,向我解释事情的经过。不过,事先我得向大家讲讲巴黎房屋和旅馆的一个特点,便于把事情讲述明白。在巴黎,稍小一些的旅馆和大多数私人住房都没有大门钥匙,而是由房主或者房屋主管来锁门,一旦外面打铃,房门就由门房室自动把门打开。较小的旅馆或者住房的房主或者门房,并非彻夜守在他的门房间里,而是躺在床上,摁动一个摁钮——大多是在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把大门打开。谁要出门,得叫一声“劳驾,拉一下绳子!”同样,谁要从门外进屋,只消报上自己的姓名。这样,从理论上讲,不会有陌生人半夜溜进屋来。——拂晓两点,有人在我下榻的旅馆门外拉动铃铛,有人进来,自报姓名,听上去和旅馆里的一名客人姓名相仿,取下挂在门房室里的房门钥匙。其实契别鲁斯[35]的责任,就是通过窗玻璃确认这位迟归客人的身份。可是显然他睡意太浓,没有注意。又等了一个钟头,现在有人在屋里叫了一声“劳驾,拉一下绳子!”他要出门,门房给他开了大门之后,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有人竟然在凌晨两点还要离开旅馆,于是门房便翻身起床,出门察看外面的街道,觉察到有人拎着一只皮箱离开了饭店。门房立即披上睡衣,穿着拖鞋,尾随这个形迹可疑的人,等他看到那人拐过街角,走进小巧乡间大街的一家小旅馆。他当然没有想到这是个小偷或者溜门撬锁的窃贼,他也就心安理得地又上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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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14 一看搞错了,他大为慌张,就和我一起冲到最近的一个警察岗,警察立刻到小巧乡间大街的那家旅馆去进行盘问。结果确认,我的箱子还在那里,可是那个小偷显然出去到附近哪家酒吧去喝早咖啡去了。两名侦察便守在小巧乡间旅馆看门人的小房间里,等着那个坏蛋。等到小偷半小时后毫不提防地回到旅馆,立即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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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16 现在我们两个,旅馆老板和我得到警察分局去参与审讯,我们被带进局长办公室。局长是个其胖无比的先生,脾气很好,留着八字胡,制服上装钮扣解开,坐在写字台前。桌上乱七八糟,堆满文件,整个房间烟味浓烈,一大瓶葡萄酒放在桌上,表明此人绝非凶残成性、愤世嫉俗的警察油子之流。首先,他下令把我的箱子带进屋来;我得确认,是不是缺少了什么贵重物品,唯一似乎值钱的物品乃是一本用得很旧的存折,账面上有两千法郎。不言而喻,不是本人,谁拿到它都没用。果然,它一动不动地放在箱子底上。我承认箱子是我的,箱子里的东西没有丢失,做了记录,警官就下令把小偷押进来。和这小偷见面,我还是颇为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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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586118 好奇是值得的。这个可怜虫身材矮小,瘦弱不堪,夹在两个身强力壮的军人当中,益发显得怪模怪样,一眼就可看出他衣衫褴褛,小八字胡两边下垂,长着一张耗子脸,愁容满面,饿得半死。我冒昧地说一句,他可是个蹩脚的小偷,技术很不熟练。单凭他第二天一大清早没有拎着箱子逃之夭夭,就可看出他很不在行。他低垂着眼睛站在警察大人面前,浑身微微哆嗦,仿佛身上有点发冷。我必须羞愧地说,我不仅觉得他有点可怜,甚至还对他怀有某种同情。一位警官把搜身时从小偷身上找到的所有物件神气庄严地放在一块大木板上,这时我对他的同情和兴趣,变得更加强烈。一块脏得要命、破破烂烂的手绢,十几把各种大小的私人配制的钥匙和撬锁工具,用一把钥匙圈串起来,碰在一起,发出音乐般的声响,一只破旧的皮夹。幸而没有武器,这至少证明,这个小偷干他这行手艺非常娴熟,但是只以和平方式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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