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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不死（麦克阿瑟回忆录） 第八部分 占领日本（1945—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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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我并未参加日本投降的谈判，不过当日本政府同意了各项条款之后，我便肩负起督促日本投降的重任。我发出电报，命令日本政府派出一个使团前往马尼拉，接受有关投降仪式的指示。该使团负责的工作包括：卸下横滨厚木空军基地所有日本飞机的螺旋桨；为盟军提供从厚木机场前往横滨的交通工具；腾空新格兰德酒店，留给盟军使用。我暂时将司令部设在横滨，而正式的受降仪式将在“密苏里号”战列舰上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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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只对其中一条提出异议。他们认为厚木机场存在巨大风险，不宜作为我飞抵日本的降落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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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木空军基地是神风特攻队的训练基地，大量神风队队员就居住在附近。他们中有很多人拒绝投降，聚众闹事，还闯进天皇的宫城，对天皇的投降诏书表示强烈反对。他们在被镇压之前还杀了天皇近卫师的指挥官，放火焚烧时任首相铃木贯太郎的宅邸。浓重的杀气和猖獗的暴力在厚木一带蔓延，日本使团对我选择在此地降落的决定深表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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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属下的参谋人员也极力反对在厚木降落，他们说这无异于押上性命豪赌一番。他们还说，日本本土到处驻扎着装备精良的部队，仅关东平原的东京都一带就保留了日本二十二个师共计三十万训练有素的士兵。双方力量如此悬殊，现在依照我的计划，最高统帅和一小撮参谋人员外加一支小得可怜的先遣部队，还要在没有武装也没有军队护送的情况下在日本本土降落，这岂不是傻乎乎地跑去送命吗？不过，我在海外多年的任职经历使我对远东深有了解，我认为自己的决定并没有错。更重要的是，我想让远东人民知道我是他们的朋友而非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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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型先遣队被空运至厚木。8月30日上午，艾克尔伯格将军前往指挥登陆日本本土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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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0日下午两点，我乘坐着“巴丹号”C-45飞机掠过镰仓著名的青铜大佛头顶，飞越美丽的富士山，在厚木机场降落。惠特尼将军当时担任我的作战秘书，他把当时的情景和感受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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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飞机紧贴着树梢，在机场上空盘旋。我看向舷窗外，看到那厚木机场，看到延绵不断的关东平原，还有无数的防空炮台。此时此刻，我不禁想起这段时间日本人的所作所为：不宣而战；日本士兵拼死抵抗，不愿投降；不遵循通行的战时法规；经常布下致命陷阱……现在日本人极有可能抓住这绝佳的机会拼死一搏。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地面的防空炮火肯定能打中我们的飞机。死神一直与贪得无厌的战争怪兽如影随形。麦克阿瑟在战场上无数次逃脱死神的魔爪，可是谁也说不准，这是否是死神的意图所在：让他在这胜利的最后一刻被死亡的阴影所吞噬。想到这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我相信现在整个世界也屏住了呼吸。后来事实证明，麦克阿瑟的看法是正确的。他对远东地区的文化和人民颇有了解，他对日本人的秉性了如指掌。他深知日本人传统的“武士道”骑士精神为何物，并对此表现出极大的信心。他绝不会愚蠢盲目地押上自己的性命做一番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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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平稳地降落在机场上，麦克阿瑟叼着玉米芯烟斗从机舱中走出来。他停顿了一两秒，环顾四周。头顶是碧蓝澄澈的天空，几朵轻如飘羽的白云点缀其中；阳光倾泻在机场上，水泥跑道和停机坪闪闪发光。此时已经有几架美国飞机停在机场上，规模小得可怜的盟军先遣部队看上去真让人忐忑不安。一群军官正站在一旁，等候麦克阿瑟的到来，其中军衔最高的艾克尔伯格将军走上前来迎接他。麦克阿瑟和艾克尔伯格握握手，用平静的语调说道：“鲍勃，从墨尔本到东京的漫漫长路，现在总算走到了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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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有一队破破烂烂的老爷车，我从没见过那么破旧的汽车，这大概是日本人为我们前往横滨所备下的最好的交通工具了。麦克阿瑟登上一辆出厂时间不明的美国林肯轿车，其他军官也在这队破旧的汽车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车队最前方是一辆貌似图纳维尔电车的消防车。这辆消防车发动时发出一声爆炸声，把我们吓了一跳。消防车开在最前面，引领车队驶往横滨。这时我在日本本土上第一次见到了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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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厚木机场到横滨大约十五英里。日本士兵站在大路两旁，背对着麦克阿瑟的车队以示敬意。他们严格按照护卫天皇的规格来迎接盟军最高司令，护卫部队包括两个师团共计三万名荷枪实弹的士兵。不得不说，我一直提心吊胆地盯着这支令人生畏的军队。这种展示武力的护卫仪式让我忐忑不安，我忍不住想：日本人这种姿态真的是在表达敬意吗？他们真的觉得有必要派这样一支队伍进行护卫吗？日本人是否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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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滨看上去像一座鬼城，店铺橱窗紧闭，人行道上不见人影。我们沿着空空荡荡的街道行驶，来到了新格兰德大酒店。在麦克阿瑟正式进入东京之前，我们一群人暂时在此处居住。原来的新格兰德酒店已毁于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现在这栋宏伟的建筑是震后重新修建的。相比起来，战争比地震仁慈一点，这座震后新建的酒店损毁情况没有那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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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进酒店，酒店的经理及员工卑躬屈膝地迎接麦克阿瑟，然后将我们引入一间套间，这套间是专门为麦克阿瑟备下的。当时我们又累又饿，马上走进餐厅。在美国军官和酒店员工的簇拥下，我们在餐桌旁就座，吃了一顿牛排餐。当时我盯着麦克阿瑟的盘子，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我恨不得把他的盘子夺过来，确认他的食物是否安全。我把心中的忧虑告诉他，他只是笑着说：“凡人皆有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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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政府在我们到达之后陆续释放战俘，第一批被释放的战俘包括温莱特将军和A.E.珀西瓦尔将军。他们之前被关押在中国东北奉天的战俘营中，之后被送往马尼拉。我马上下令，让他们到日本来参加“密苏里号”上的受降仪式。我刚坐下来准备就餐，就听到我的副官说他们已经到了。我马上站起来朝大厅走去。我还没碰到大厅的门，门就自己开了，温莱特走了进来。他看上去枯槁苍老，身上的军装松松垮垮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上。他拄着一根拐杖，举步维艰。他的眼窝和脸颊深陷，头发雪白，脸上满是道道沟壑。我张开双臂拥抱他时，他费力地挤出一丝笑容，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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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来，温莱特一直以下令科雷希多守军投降为奇耻大辱，他一直为此自责，认为自己再也没有资格指挥军队作战了。他这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对他说：“吉姆，只要你愿意，你还能指挥你原来的部队。”听到这话，他憔悴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让我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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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的受降仪式于1945年9月2日在“密苏里号”战列舰上举行。关于在仪式中如何行事，我并没有接到任何指令，我只能自行其是。当我站在“密苏里号”甲板上，我只能听从全能的上帝和内心的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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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不少记录和描写受降仪式的资料，但我最喜欢的是加濑俊一先生写的一份报告。加濑俊一曾就读于阿默斯特学院和哈佛大学，是一位有着二十年工作经验的日本外交家。他作为日本代表团一员参加了投降仪式，他所写的报告最后正式呈交给天皇并公开发表。尽管加濑先生所写的报告已经公布于众，我还是想在本书中引用他的描述。以下是加濑先生关于受降仪式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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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9月初的早晨，颇有些寒意。天空灰蒙蒙的，乌云低垂。我们于早上五点离开东京。我们一行有随员九人，代表两人。由外务省、陆军部和海军部各派三名官员担任随员，两名代表分别为代表日本政府的外相重光葵和代表日本帝国军队司令部的陆军参谋长梅津美治郎将军。我们一行人上了车，车队向横滨全速驶去，两名代表的座驾开在最前面。被炮火打烂的路面坑坑洼洼的，一路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废墟瓦砾。回想从前，这里曾是一片繁华的市镇，好几家兵工厂便设在这里。这荒凉凄惨的景象让我的心如坠冰窟。街上没有什么人，也许不会有人认得我们。为了防止引起公众关注，防止激进分子诉诸暴力进行阻挠，我们的行程是完全保密的。现在，我们要前往参加投降仪式，我们每个人都心如刀割。我们这是要将崩溃的日本帝国送进坟墓吗？一路上凄惨的景象倒很符合我们的心境。这片阴沉沉的废墟焦土提醒我们，我们的民族即将步入毁灭的深渊，但在最后一刻我们得救了。原子弹造成的浩劫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们醒悟吗？对战后废墟的哀叹和投降引起的耻辱在我心头此起彼伏，我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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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行之前，在选定投降仪式代表时还颇费了一番工夫。没有人自愿承担起这屈辱的任务。时任首相东久迩亲王是天皇的叔叔，让他作为代表出席投降仪式是十分不妥的。另一人选是手握实权的副首相近卫亲王，可是他却百般推脱。最后，重任落在外相重光葵的肩上。他曾向我透露，当他接到任命成为签署降书的首席代表时，他深感荣幸，并认为这意味着天皇对他的信任。重光葵曾两度出任外相，其任职时期分别是东条内阁执政后期和小矶内阁执政期间。重光葵是一个主张和平的政治家，在他为期一年的任职期间，他为了尽早结束战争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在他做出种种努力的过程中，我也曾尽我所能帮助他。实际上，他对加快恢复和平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其他人对参加投降仪式这一任务或百般推脱，或深恶痛绝，可是重光葵却与他们不同。他认为完成这项任务的过程无疑是痛苦难堪的，可是却能让日本受益匪浅。他决心让这国耻日成为日本的新起点，引领着日本走向和平。今天将为战争画上句号，但今天也是一段新里程的起点。尽管长路漫漫，前途莫测，但毋庸置疑的是，在上一段旅程中我们走向灾难，而这一段新的旅程必定引领我们走向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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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梅津美治郎将军与重光葵恰好相反，他百般不情愿地接受了这项任务。直到最后一刻，梅津将军还极力反对停战。他作为军人的秉性让他习惯发号施令，却绝不愿站到耻辱的审判席上。据说，当他得知自己成为副代表人选时，他气得脸色煞白，还扬言说如果硬要他接受这一任命，他就马上切腹自杀以示抗议。最后直到天皇亲自进行劝导，他才不得已接受了这项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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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最后一刻报界才获悉两名代表的任命，而随员们的身份根本没有公开。执事官员们反对公开随员身份，不过参加投降仪式的人员名单已经交由盟军当局过目并获得批准。这听起来或许有些可笑，可是在当时大家都认为预防措施是必不可少的。当时的情形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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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行人不到一小时便到达横滨，当天美国第8集团军的先头部队就是在横滨港踏上日本土地的。我们的车队缓慢地驶向港口区，只见街道两旁卫兵林立，他们手中的刺刀闪闪发光。我们来到县知事的办公室，我们车队的旗帜已被撤下，我们一行人中的军官也解下军刀。我们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搭乘汽车继续朝港口驶去。使者无旗，军人无刀，我们一行人在阴郁压抑的气氛中继续前行，到达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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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码头我们看到港口停泊着四艘驱逐舰。它们的桅杆上悬挂着白色的号牌，分别写着ABCD四个字母。我们登上悬挂着“B”号牌的舰艇，这是“兰斯多恩号”驱逐舰，它曾在太平洋战争期间多次立下战功。当驱逐舰驶离港口，我们看到远处海面上有一排排灰色的战列舰。这些轻型和重型战列舰摆开浩浩荡荡的阵势，停泊在那里。这便是盟国海军的强大阵容。这些舰船不久前还在海战中英勇战斗，猛烈开火，现在它们收摄起自己的雷霆万钧，安详地漂浮在这片已被降伏的海面上，犹如一群泰然自若的海鸟。舰船上洋溢着一派节日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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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逐舰行驶了将近一个小时，现在我们已经能看清“密苏里号”战列舰的全貌了。“密苏里号”停泊在离岸约十八英里的地方，这艘四万五千吨级巨型战舰在整个壮观的舰群中犹如鹤立鸡群，昂首屹立。在这艘战列舰的桅杆顶端飘扬着星条旗，正是这面旗帜，引领着美国人实现其民族使命，在通往胜利的道路上不断前进。今天，这面胜利的旗帜再次升起，宣告一个伟大时刻的到来。我们换乘摩托艇，向“密苏里号”驶去。我看到许多水兵排成横队凭栏而立，他们身上的制服雪白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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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摩托艇已经驶到“密苏里号”旁边，我们登上舷梯。重光葵走在最前面。十五年前他在上海被炸断了一条腿，后来安上了一条假腿。他拄着拐杖跛足而行，一步一歇，仿佛每走一步都要发出一声呻吟。我们也跟着不停叹息，叹息声与呻吟声相互应和。我们一行十一人终于登上了右舷的走廊甲板。我们排成三排，面对着盟军的代表们，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铺着绿色的桌布，上面摆着尚未签字的降书。盟军代表们身着颜色式样各异的制服，佩戴着无数绶带和各种勋章。整个走廊在这些红色、金色、褐色和橄榄绿的点缀之下，洋溢着勃勃生机。此外，还有一排排美国海军陆军将领，他们身上穿着稍显黯淡的卡其布军装。给这欢乐的气氛火上浇油的是一大群记者，他们像猴子一样攀高爬低，摇摇欲坠地占据每一个有利地点。船上还专门为摄影记者搭建了脚手架，现在他们正在疯狂地拍照。此外还有一大群观众，他们简直无处不在。他们爬在桅杆上、烟囱上和炮塔上，占据了这条大船的每一寸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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