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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69 记忆小屋 基布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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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71 我的60年代与同龄人的有些不同。当然,我也捧披头士,也用软性毒品,也持不同政见,并且同样加人了性解放的时代狂潮(这最后一个狂潮,与其说真有什么行为上的“加入”,不如说只是进行了“想象”更贴切,我想在这点上大多数人同我是一样的,然而即便如此,那个年代还是被神话为了性解放的年代)。但就政治运动而言,1963年至1969年间,我曾偏离社会主流,全心投身左翼犹太复国主义麾下。我在1963年、1965年和1967年这三年的夏天前往基布兹劳作,并利用期间的大把时间,为广招信徒的劳工犹太复国主义无偿负责某少年分支的管理组织工作。1964年夏,我在法国西南部一个训练营,为成为领导人而接受“预备训练”;1966年2月至7月,我在上加利利地区2—个叫作玛哈纳耶姆的集体农庄做全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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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73 过激且煽情的教育一开始很有效。至少,1967年夏天,我停止合作社的义务劳动、调去辅佐以色列武装力量时,曾是个理想的信徒:善言、忠实、意识形态上高度服从。就像昆德拉在《笑忘录》里写到的跳圆圈舞的年轻人一样,我与怀着同志般友情的人们一起在集体中沉醉,排除异己,为我们有着统一的精神、目标及服装而庆祝、欣慰。我将犹太民族的独立理想化了,本能地领会并彰扬着复国主义对分离与民族差异的强调。我甚至——在16岁这个年轻得令人脸红的年纪——被邀请在一个巴黎举行的复国主义青年团大会上发表重要讲话,斥责吸烟为“资产阶级的错误行为”,是对犹太青少年户外活动积极性的威胁。即便在当时我都怀疑我是否相信自己说的话(不管怎么说,我自己就吸烟):不过我演讲的能力倒真是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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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75 那个时代的劳工复国主义仍忠于创建之初的教义,其核心内容乃是犹太教典籍中的一句许诺,即:它将把散居海外的年轻犹太人们从没落与被迫同化的生活中拯救出来,送到遥远的巴勒斯坦农村地区集体居住——在那里建设(并像教义所说的那样,“重建”)一个无人搅扰也与世无争的农业社会。劳工犹太复国主义因为融会了19世纪早期的社会主义乌托邦思想以及之后俄国出现的平等村社的神话,其信众具有分裂为几股相互冲突的教派的特点:一部分人认为基布兹的每个居民都应有一致的服装,共同饮食、共同养育后代,使用(但不拥有)同样的家具和日用品,甚至阅读同样的书籍,每周按规定举行集会,对生活各方面事务作出决定;温和派的中心教义则允许稍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及拥有少许私有物品。另外,基布兹成员之间还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分歧,虽然其表现为对原教旨的理解不同,但实则往往由个人或家庭的内部冲突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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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77 不过,大框架上的道德目标是一致的:让犹太民族回到故土,停止漂泊无依的民族退化。对一个初皈此派的15岁伦敦少年来说,这个承诺是激动人心的。它是“犹太民族性势力”最具诱惑力的一次伪装:它躲在健康、多产、强健体魄、共同奋斗、自给自足以及对分离主义的自豪之中——对作为孩子的犹太人来说,它尤其魅力无穷,因为我们将是第一代基布兹,它将令我们摆脱欧洲同龄人的所有顾虑与禁忌(我们也将不会有像他们一样多的文化包袱——当然,那时我还尚未开始为文化包袱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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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79 我曾热爱这种主义。喜欢在加利利海边蒸笼一般的香蕉种植园里,连续8小时进行高体能消耗的纯体力劳作,喜欢劳作间穿插的歌唱和远足,喜欢长时间的教义讨论(全程有人极为小心地控制局面,以降低有青少年反对的风险,使共同目标这出戏演得更鼓舞人心),喜欢到处都有性爱无罪的暗示:那时的基布玆和它的意识形态仍暧昧地承认着20世纪早期激进派所谓的“自由爱”的纯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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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81 然而现实中的基布兹只是些民风相当保守的小地方社群,社群意识形态僵硬背后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其成员的格局太小。以色列经济不再依赖国内的小规模农业,这一点在上世纪60年代中期就已相当明显;左翼基布玆运动反对征用阿拉伯劳动力,实质上只是闭眼不看中东问题,并没有将他们的平等主义信条发扬光大。我当时就无法对这些完全苟同——并且我记得,自己那时候还在奇怪,为什么身处这个国家阿拉伯人口最密集的地区附近,却从未在长期逗留基布兹期间遇见过哪怕一个阿拉伯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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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83 我虽未公开承认,却的确很快就看明白了基布兹和其成员的狭隘。单单是集体自治和平等分配耐用消费品,并不代表你更优越、更包容。相反,它助长的是极大的自恃和自私,恰恰是对最糟糕的民族唯我主义的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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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85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当时自己多么地惊讶于基布玆伙伴们对外界的了解之少、热情之低——除了直接关系到自身以及他们国家的事。他们只管农田,只关心邻居的配偶和财产(且都要满怀妒意地与自己的配偶和财产作比较)。性解放呢,至少在两个我长期待过的基布玆中,表现为婚姻不忠、随之而来的闲话以及相互之间的谩骂——从这方面看,这些模型阶段的社会主义社会与中世纪农村倒是很相像,触犯众怒的行为一旦被披露也会产生相似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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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87 结果,这些观察导致我在面对犹太复国主义幻想时,有了一种认知失调。一方面,我要把基布兹作为犹太教的生活方式与更高层面的犹太教的具象来信奉,加上我本人一贯教条主义,轻而易举就让自己保持了多年对基布兹原理优点的信仰。然而另一方面,我本心却一点儿也不喜欢它。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在结束了一周劳动后的安息日,搭顺风车或巴士离开基布兹去海法(离上加利利最近的大城市),一边猛吃酸奶,一边从码头忧伤地望着发往法马古斯塔、伊兹密尔、布林迪西等大都市的渡船。那时的以色列就像监狱一般,而基布兹就是这监狱里挤满了囚犯的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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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89 由于两件全然不同的事,我摆脱了这个困扰。首先是被剑桥大学录取。当我的基布兹同事们得知这一消息时,大家全都震惊了。整个大迁徙的文化——“归升”(回到以色列)——意味着必先断绝回到散居状况的一切通路和机会。当时的青年运动领袖们心里完全明白,身处英、法的少年一旦被当地大学录取,便永远不会回到以色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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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91 于是相应的,官方主张被大学录取的犹太青年放弃自己在欧洲的学位;投身基布玆劳作,花几年时间采橘子、开拖拉机、分拣香蕉;接着,如果情况允许,再向社团证明自己有接受高等教育的资格——且必须明白,所学的科目将根据候选者将来对集体所要起的作用,由大家集体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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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93 简单说来,我如果走运,可能会在25岁左右被送去以色列的大学,读比如说电气工程这样的专业。如果有天大的运气,且同志们对我百般溺爱,也许会被送去学历史,以便日后成为一名小学历史教员。在15岁时,这样的一个未来对我来说是美好的。然而两年后,勤奋读书、好不容易进入国王学院的我再也没有放弃机会的念头,也不想再将自己放逐到种田的生活中去了。基布玆社区对我的决定表现出极大的费解和明显的蔑视,这只能让我愈发疏远他们的社群民主理论与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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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95 另一个刺激我放弃信仰的因素,是六日战争3后我在戈兰高地与军队在一起时的经历。我在那里惊讶地发觉,大部分以色列人并非离开故土的现代农业社会主义者,而是一些心怀偏见的城市犹太人,他们与欧美城市青年主要的不同,一在于他们有大男子主义的刚愎自用,二在于他们随时能荷枪实弹。他们对于彼时刚刚战败的阿拉伯人的态度令我震惊(也证实了许多年来我所信仰的基布玆只是一种错觉);他们谈到未来将要占领并主宰阿拉伯土地时的漫不经心,即使在当时也令我胆寒。回到当时逗留的基布兹——位于加利利的哈库克海滩——后,我感觉自己已然成了一个陌生人。此后没过几星期,我就背起行囊回家去了。两年以后的1969年,我与当时的女友一起回到哈库克。重访玛哈纳耶姆时,我遇到了过去一道釆桔子的“尤利”。然而他没有认出我,更没有像往日那样问候我,只在经过我们时停下来问了一句:“你在这里干什么?”4对啊,我究竟在那里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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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97 我不认为那些年被浪费或错付了。相反,如果那十年我跟随了时代大流,或许不会学到这么多,不会有如此丰富的记忆。踏人剑桥之初,我就已经经历——并领导——过一次理想主义的运动,而我的同龄人对这种运动则大多只有理论层面的认识。我已经明白了什么叫“信徒”——也同时明白了这样激烈、极端的身份认同和毫无保留的忠诚,要求一个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在20岁以前,我就已经历了对犹太复国主义、马克思主义和社群主义定居生活从信奉、跟随到放弃的全过程:对一个来自伦敦南部的少年来说,已算是不小的经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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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399 也因此,相比我在剑桥的同代人,我对新左派的狂潮和诱惑有更强的免疫,对自它衍生的更激进的主义——极左主义、第三世界社会主义等——就更兴味索然。同理,学生组织的反资本主义运动对我毫无号召力,更勿论马克思女性主义乃至一切性别政治。我曾经并且一直都对任何在身份差异上做文章的政治抱着怀疑态度,特别是拿犹太身份做文章的政治。劳工犹太复国主义最终让我变成了一个普世主义社会民主人士——也许有点早熟。这是一个无心插柳的结果,倘若我在以色列的老师中有谁关注了我的职业发展,定会感到惊恐万状。但当然,他们是不会关注我的。因为对他们来说,我已被正信拋弃,与死人无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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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401 1 基布兹(kibbutz),希伯来语“集合、扎堆”之意,是以色列一种以农业为基础的集体社区,或称“公有制集体农庄”,是结合了社会主义和犹太复国主义的一种乌托邦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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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403 2 上加利利(Upper Galilee),指以色列北部加利利地区的北部区域,包括今日以色列、约旦及 埃及北部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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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405 3 六日战争(Six-Day War)是以色列对第三次中东战争的称法。“六日战争”发生在以色列和毗邻的埃及、叙利亚及约旦等阿拉伯国家之间。战争从1967年6月5日开始,共进行了6天1以埃及、约旦和叙利亚联军被以色列彻底打败告终,故称“六日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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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407 4 此处原文为希伯来语发音:Ma ata oseah k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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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413 记忆小屋 铺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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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415 我小时候从没用过仆人。对此没有什么好惊讶的:首先我家只是中下阶层的小家庭,住在中下阶层人住的小房子里。战前时期,这样的家庭大多只雇得起一个女佣,至多再有一个厨子。真正的中产阶层境况当然要好得多:一个专业人士在楼上楼下分别雇一批佣人是常有的事。其次,上世纪50年代的税收和涨薪使家政服务员成了只有富人才雇得起的稀有产品。我父母的能力到极限只够找个白天带我的阿姨——当时我小,母亲又上班。后来经济改善了,又用过一系列女互惠生1。除此之外,偶尔还雇一个清洁工,再多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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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652417 因此,我初上剑桥时简直没有心理准备。为了保持传统,牛津、剑桥都常年聘请专门照应学生的职员。在牛津,他们是“舍监”;在剑桥,则叫“铺床工”。名字不同仅仅是因为习惯不同——虽然也暗示出二者需要履行的“照看”程度有微妙差别——但两者的工作性质是相同的。铺床工与舍监同样需要在宿舍中备炉火(在大家还在用壁炉取暧的年代),打扫年轻先生们的房间,整理他们的床铺,换洗床单被套,替他们为一些小东西跑跑腿,并提供一切他们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应该业已习惯了的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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