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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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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队的行进速度很快,至今人们还在争论其速度快到什么程度。阿尔沃在他的航海日志中写道:“1520年12月1日早上,我们发现了几片像小山丘的土地。”平常做事一丝不苟的阿尔沃将这个地点的纬度写成南纬48度,但他的算法有可能存在1度偏差,因此舰队的航行距离和速度都超出了他的预想。皮加费塔在他的日记中写了这样一句晦涩难懂的话:“我们每天航行50里格/船位、60里格/船位或70里格/船位。”皮加费塔所说的“船位”也许指的是麦哲伦的船位推算法,即一根原木或其他物体从一艘船的船头漂到船尾所需的时间。但是他并没有提供足够的细节具体说明舰队的航行速度和距离。对船员们而言,1520年整个12月和1521年1月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在无所事事中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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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消磨空闲时光,皮加费塔没事就观察偶尔飞过头顶的小鸟。他认为这些小鸟都是尚未被人类发现的物种。它们向下俯冲,一头扎入太平洋中捕捉飞鱼。这些飞鱼会偶尔跳出海面,砰的一声落在船只的甲板上,皮加费塔称之为“科隆德里尼鱼”(colondrini),这种鱼可能是豹鲂鮄鱼,也被称为“东方盔鲂鱼”,其双鳍展开如扇状,上面长着浅蓝色脊骨,令人印象深刻。豹鲂鮄鱼是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奇特物种,但船员们把它们当作稳定的食物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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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洋中,我们经常看到一种有趣的捕鱼方式。”皮加费塔写道,“有三种体长约一肘尺的鱼,分别是鲯鳅鱼、长鳍金枪鱼和鲣鱼。它们会追踪并捕食另一种叫作‘科隆德里尼’的飞鱼,这种鱼体长约一英尺,肉质鲜美。飞鱼被上述三种鱼发现后会马上跳出水面,然后张开翅膀,有多远飞多远,其飞行距离可达一支十字弩的射程。”接着皮加费塔惊叹道:“它们飞行的时候,那三类捕猎者就在水底下追踪它们的影子。不久,飞鱼坠入水中,捕猎者便迅速赶到并吃掉它们。这一幕看起来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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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胡利安港的叛乱期间以及穿过错综复杂的海峡之时,船员们的生活极不稳定。进入太平洋后,他们的日子变得乏味无聊。天刚拂晓,船员们就要用沙漏计时。他们把沙漏倒过来的那一刻,侍从们便照例念起祷文。到了中午,领航员阿尔沃会用六分仪(2)测量太阳的高度,以确定舰队所处纬度,一般情况下,测量数值相当精准。到了晚上,麦哲伦任命的两名船长会走上甲板,命令船只靠近“特立尼达号”,然后向麦哲伦行礼致敬:“上帝保佑您,舰队总指挥大人,我们的主人和好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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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哲伦每天清晨和晚上都会与其他两名船长一起祷告。夜间没有白天那么热,船员们都待在甲板上,不想回到他们那狭小逼仄、臭气熏天以至于令人窒息的寝室。他们一边躺在甲板上休息,一边看着天上如钻石般璀璨的星星。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心的皮加费塔开始夜观天象:“与北极相比,南极的夜空没有太多星星。许多小星星分成两部分簇拥在一起,看上去像两团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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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加费塔并没有意识到他刚刚记录了一个重要的天文现象。这两团“薄雾”其实是两个绕我们银河系运行的不规则矮星系,里面包含了数十亿颗包裹在气体中的行星。如今,它们被天文学家称为“麦哲伦星云”(Magellanic Clouds),较大的那团星云名为“大麦哲伦星云”(Nubecula Major),距离地球约15万光年,其覆盖的夜空面积大约是月球表面积的200多倍。较小的星云名为“小麦哲伦星云”(Nubecula Minor),离地球更远,约20万光年,其覆盖面积只比月球表面积大50倍。在1994年以前,天文学界一直认为这些星系距离我们最近。肉眼看去,它们就像有人把银河扯开,随意扔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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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加费塔继续写道:“在两团星云中间,有两颗很大且不是很明亮也不怎么移动的星星,它们就是南极星。”他所说的可能是南天极附近的九头蛇星座(Hydra)。他说,舰队离开陆地,进入广阔的太平洋之后,“观察到一个由五颗星星组成的十字形星座,这些星星极其明亮,相互辉映。”通常人们认为皮加费塔所说的这个十字形星座就是南十字星座,这也是南半球最广为人知的星座,但南十字星座在夜空中的位置很低,皮加费塔看到的可能是猎户座或其他什么星座。尽管南十字星座很小,但只要一看见它,麦哲伦的船员就会被它吸引住。所以,无论是对于信仰还是航海,南十字星座都是一个很重要的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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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周边没有陆地可作参照物,舰队的领航员只能靠天体导航,而南十字星座和其他星座是他们最常使用的导航参照物。时刻保持警惕的麦哲伦不断检查行进路线,以免在夜色中改变方向。正如皮加费塔记录的那样:“舰队总指挥大人问那些领航员我们应该按照航海图上标示的哪条路线航行?他们回答说就按他们画下的路线。总指挥说他们画错了(事实的确如此),应该调整一下导航仪的指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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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0年12月18日,麦哲伦终于改变了航向。此刻,他们位于美洲大陆和胡安·费尔南德斯群岛(Juan Fernandez Islands)之间,靠近智利圣地亚哥西部。根据最新路线,他们要向西航行,远离南美大陆,进入太平洋内部洋面。很快,南美大陆变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然后消失在视野中,这更让船员们平添了一丝孤独感和焦虑感。传说曾有一只怪物出现在地平线上,连海水也为之沸腾。还有人传言,大洋中有一个磁力岛,它会吸走船上的所有铁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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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舰队遭遇的这些并非超自然现象,而是另一种神迹——持续不断的信风。这股风一直在身后追赶着他们。船员们当时不知道风的名字,也不知道这股气流有多么强大。但是在随后的几周时间里,他们真正体验到了它的威力。船员们在南半球初遇的太平洋是令人畏惧的,当舰队驶向越来越高的纬度时,海面逐渐变得如丝绸般顺滑。这种神奇的变化是由日照造成的,太阳使大气升温后,便形成了这样的效果。在赤道地区,日照最为强烈,空气受热后上升进入大气层,然后分为两股气流,一股流向北方,另一股则流向南方。当气流向南北两极移动时,其温度逐渐下降,重量逐渐增加,并在南北纬约30度的地方开始下降。接着,气流遭遇了所谓的“柯氏力”(Coriolis force),即地球自转偏向力,结果由气流形成的大风由于地球向东旋转而向西偏转。在南半球,也就是摩鹿加舰队所在区域,大风来自东南方向。它因为极大地促进了跨洋贸易而被叫作“信风”(3)。在麦哲伦看来,信风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越接近赤道风力就越强。随着舰队向北行进,地球上这股最稳定的大风将给它带来不少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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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这段日子过得非常平静,船员们整天昏昏欲睡。海浪连续好几个小时有节奏地拍打着船身,风帆则鼓得满满的,发出呜呜声。船员们靠打牌或睡觉来打发闲暇时间,但皮加费塔没耐心看他们打牌。为了解闷,他尝试着与那名被囚禁起来的温顺巨人交谈。在此过程中,皮加费塔成为第一个学习和以音标记录巴塔哥尼亚德卫尔彻语言的欧洲人。哥伦布等早期探险家曾经尝试用简单标音法记录南美洲语言,皮加费塔在他们的影响下也想这么做,但德卫尔彻印第安语发音比较复杂,很难用标音法还原。如今,语言学家在南美洲已经发现了大约1 000种语言,德卫尔彻语及其变体是巴塔哥尼亚高原的主要方言。至于那位巴塔哥尼亚巨人说的究竟是哪一种方言,我们无从得知。尽管皮加费塔做的几份德卫尔彻语词汇表存在诸多缺陷,但它们是此次探险活动最重大的收获之一。它们不像香料或黄金那样具有商业价值,也不如被征服的领土那样重要,但它们标志着现代语言学研究的起点。对后世学者而言,词汇表当中隐藏着诸多线索,他们可以从中了解南美大陆各原始部落的迁徙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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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加费塔在日记中记录了两人沟通方式的变化过程:“当他说‘卡帕克’(capac)的时候,就是要我给他面包,因为‘卡帕克’是他们用来表示面包的词根。当他说‘欧利’(oli)的时候,就表示要喝水。他看着我用字母把这两个词写下来,下次当我拿着鹅毛笔问他其他东西的发音时,他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就这样,皮加费塔将两人之间的对话编纂成一本名为《巴塔哥尼亚巨人常用语》(Words of the Patanognian Giants)的词汇手册。“所有词汇都以喉部发音,”他在手册中写道,“因为他们就是这样说话的。”词汇表的头一个词就是德卫尔彻语的“头部”,他将这个词的发音标为“赫”。在他听起来,德卫尔彻语的“眼睛”读作“阿德”,“耳朵”读作“塞恩”,“嘴巴”读作“鲜”,依此类推。他把自己感兴趣的词语都标注了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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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举几个例子:“腋窝”的发音是“萨利臣”,“胸部”的发音是“欧奇”,“拇指”的发音是“欧纯”,“身体”的发音是“格切尔”,“阴茎”的发音是“斯卡切”。“睾丸”的发音是“萨卡尼欧斯”,“阴道”的发音是“伊塞”,性交的发音是“伊奥霍伊”,“大腿”的发音则是“齐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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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皮肤黝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但是几乎全裸的巴塔哥尼亚巨人与个子较矮、皮肤苍白、穿着马裤和宽松衬衣的欧洲人皮加费塔蹲在一起,每天认真交谈好几个小时。他们用皮加费塔手里的鹅毛笔热切地写写画画,用手势表达自己的意思,用手掌和手指表示疑问。在这深不可测的海洋上,两人正玩着一场只有彼此才明白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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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皮加费塔对巨人的词汇量和他听从指导的态度感到很高兴,也相当满意自己能够把德卫尔彻印第安语记录在纸上。皮加费塔先给巨人看他标注在纸上的单词,然后再教他写字。书面语言的力量就这样悄然跨越不同文化的鸿沟,最终穿越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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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想象一下,当这位巨人借助神奇的符号将自己的语言和思想传达出去的时候,他会多么惊讶。语言符号是这两个人了解彼此想法的最佳、也是唯一的方式。在欧洲人带往太平洋的所有工具中,没有哪样比书面语言更强大、更能带来持久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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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两人的交流不断进行,皮加费塔的提问也从具象事物转向抽象事物,比如,他问巨人:“巴塔哥尼亚语当中的‘太阳’如何发音?”巨人回答:“卡列克斯-切尼。”皮加费塔又问:“星星呢?”巨人回答:“塞德勒。”“大海呢?”“阿罗。”“风呢?”“欧尼。”“暴风雨呢?”“欧洪。”皮加费塔接着问:“‘过来’该怎么说?”巨人答道:“海西。”“看东西呢?”“康内。”“战斗呢?”“奥马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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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加费塔还教巨人学习天主教。“我用手做出一个十字架的形状,”他在日记中写道,“然后在他面前亲吻了这个十字架。他马上高呼‘塞特博斯’,并用手势告诉我,如果我再做出十字架的手势,它就会进入我的身体,让我浑身迸裂而死。”皮加费塔这才知道,“塞特博斯”在德卫尔彻印第安语中表示“大恶魔”,是基督教世界中十字架所代表的神的对立面。巨人凭直觉知道,十字架象征着一种精神力量。经过一番劝说之后,皮加费塔才让他相信十字架代表的是一种力量的源泉,而不是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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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在那个时候,这名巴塔哥尼亚巨人的身体日渐衰弱,开始生病。没人知道病因是什么,也许是因为饮食习惯的改变,又或者是从欧洲人那里感染了病毒,总之他的病情日益严重。皮加费塔给了他一个真正的十字架,告诉他用嘴唇亲吻它,并从中寻找治愈的力量。他照指示做了,而且越来越依赖十字架。但他病得更加厉害(皮加费塔没有具体描述症状),显然熬不了多久。他们开始谈论宗教,接着皮加费塔成功地说服他皈依了基督教。皮加费塔没有提到巨人原来的姓名,接受洗礼后的巨人被改名为“保罗”(Paul),并在不久之后去世。这名巴塔哥尼亚基督教徒走过了与众不同而悲惨的一生。皮加费塔没有记录巴尔德拉马神父给保罗采取了什么样的葬礼仪式,很有可能进行了海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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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加费塔满怀深情地记录下他教育和感化这名巴塔哥尼亚巨人的短暂过程。90多年后,皮加费塔的日记被理查德·伊登翻译成英文,并引起威廉·莎士比亚的注意。1611年,带有鲜明莎士比亚特色的戏剧《暴风雨》(The Tempest)首度上演,其创作灵感必定来自皮加费塔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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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依靠想象力,把皮加费塔与这名巴塔哥尼亚巨人短暂相遇的细节编织成一幅宏大的画面。他将故事背景设置在由米兰公爵(Duke of Milan)普洛斯彼罗(Prospero)统治的一个迷人的魔法小岛。普洛斯彼罗被弟弟安东尼奥篡夺了公爵爵位,并被迫与其女儿米兰达漂流海外。他们半路遭遇沉船,漂流到一个精灵居住的小岛上。他不仅从这些精灵那里学会了魔法,还与它们保持良好的关系。一只名叫“爱丽儿”(Ariel)的小仙子与他尤为亲密,因为她是普洛斯彼罗从邪恶的女巫西考拉克斯(Sycorax)手里解救出来的。西考拉克斯有一个儿子,名叫卡利班(Caliban),他是普洛斯彼罗的仆人和奴隶,也是莎士比亚作品中最令人着迷和神秘的角色之一。从某种程度上说,卡利班的原型正是巴塔哥尼亚巨人保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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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洛斯彼罗与卡利班之间的冲突正是欧洲人发现和征服世界各地土著居民的生动写照,莎士比亚用一种充满智慧和恐惧感的戏剧化手法夸大了两者相遇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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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教我学习语言,我学会的只是如何咒骂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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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为了你教我学会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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