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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侯刘贺 四 李夫人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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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故世之后,从元鼎元年到元鼎五年(前112),大概有五年时间,汉武帝没有特别宠幸的嫔妃。如前所述,大致在元鼎六年,或是比这稍早一些时候,又有李夫人进入了汉武帝的后宫,而且蒙受宠爱的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前面的王氏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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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外戚传》所记李夫人因其兄李延年荐举始得汉武帝青睐一事,前文已经辨析,其实并不可信,但这不等于当时未曾有过“北方有佳人,……倾城与倾国”这样一首歌曲,同样也不等于这首歌曲与李夫人没有关联。李延年、李夫人兄妹乃至李氏全家,本来都是所谓“故倡”,能歌善舞,李延年为汉武帝把原来的乐曲改成新调,同时还为汉武帝新作的“乐诗”谱曲,演奏歌唱[31],李夫人既已获得皇帝恩宠,编写一首歌曲传唱,是很自然的事情。——它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汉武帝对李夫人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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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谈到的汉武帝延请齐地方士少翁招致已故王夫人形影一事,出自《史记·封禅书》,而《汉书·外戚传》却把王夫人改记为李夫人。唯少翁装神弄鬼,招致亡人体形身影的骗术,稍后就被汉武帝识破,下令将其处死,而李夫人入宫在这五年之后,去世的时间自然还要更晚。故《汉书·外戚传》的记载,肯定存在舛误。南宋王益之撰《西汉年纪》,编排此事于元狩二年(前121),这一系年,本来就存在谬误,更无法解释《史记·封禅书》和《汉书·外戚传》的矛盾。于是,王氏干脆“除其姓,云‘上有所幸夫人’,庶不抵牾”[32]。这样的处理方法,虽然并不合理,但却提示我们,实际情况,可能并非此是彼否式的单项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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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招徕的术士,五花八门,后来见于记载的同类法术,就有“上郡有巫,病而鬼神下之”,又拜胶东术士栾大为“五利将军”,而栾大“常夜祠其家,欲以下神。神未至而百鬼集矣”[33]。汉武帝对李夫人的喜爱,既不在王夫人之下,再行用同类法术,令其显影现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再逐一对比《汉书·外戚传》与《史记·封禅书》的记载,可以看到,《汉书·外戚传》的文字,与《史记·封禅书》还有很明显的差别,特别是颇有一些不见于《史记·封禅书》的内容,愈加显示出《汉书》似另有材料来源,二者本来就未必是同一回事。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班固在撰著《汉书》时,才将后来汉武帝令方士使李夫人现形事与此前因思念王夫人而做出的近似举动,错误地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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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外戚传》记载说,因对李夫人的妙龄早逝痛惜不已,汉武帝便信由方士“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唐人颜师古解释说,后面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远看着李夫人的“神”坐在帷幄之中,又时或出来缓慢踱步,可是“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不禁写下下面这样的诗句,痛陈内心的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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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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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近学者解释诗中的“偏”字说:“疑乃媥之借字。《说文》:媥,轻貌。”而“姗姗”是描摹行走状态的联绵词,或书作“媻姗”“便姗”“蹁跹”等,其义则一[34]。诗句很简单,情感却很真切,尤其是现场感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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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来,这两句诗应是当时脱口而出,随即纵笔记下,不易事后雕琢,别人很难编造出这样的文字。写好后,汉武帝复“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35]。如上所述,她的哥哥李延年本来就是这方面的高手,汉武帝又已经赏赐给他“协律都尉”这一头衔,应该就是掌管此等“弦歌”职事,他一定会用心用力,谱写演唱,使之成为传唱一时的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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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神”既不得畅其心意,汉武帝就又亲笔写下一篇赋,以抒发伤悼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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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函菱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欢接狎以离别兮,宵悟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淫敞 ,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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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曰:佳侠函光,陨朱荣兮,嫉妒闟茸,将安程兮!方时隆盛,年夭伤兮,弟子増欷,洿沬怅兮。悲愁于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虚应,亦云已兮。嫶妍太息,叹稚子兮,懰栗不言,倚所恃兮。仁者不誓,岂约亲兮?既往不来,申以信兮。去彼昭昭,就冥冥兮,既下新宫,不复故庭兮。呜呼哀哉,想魂灵兮![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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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很多具体的内容,即使是专家,今天也需要借助古注并查阅相关训诂的书籍,才能通畅理解,不过汉武帝的绵绵情意,却是很容易看出,信非矫饰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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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篇赋中“嫶妍太息,叹稚子兮”这句话,晋人晋灼解释其中的“嫶妍”一词说:“三辅谓忧愁而省瘦曰‘嫶冥’,‘嫶冥’犹‘嫶妍’也。”曹魏人孟康则通释全句,谓之曰:“夫人蒙被,嘘唏不见,帝哀其子小而孤也。”[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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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康所说“夫人蒙被”,是讲李夫人病故之前的情景,事亦见《汉书·外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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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李夫人病笃,上自临候之。夫人蒙被谢曰:“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愿以王及兄弟为托。”上曰:“夫人病甚,殆将不起,一见我属托王及兄弟,岂不快哉?”夫人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不敢以燕媠见帝。”上曰:“夫人第一见我,将加赐千金,而予兄弟尊官。”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见。”上复言欲必见之,夫人遂转乡(向)嘘唏而不复言。于是上不说而起。夫人姊妹让之曰:“贵人独不可一见上属托兄弟邪?何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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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这是中国古代帝王后宫中恒久的定律,李夫人正因为看破了它,才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自己容貌身段的优势,直至身死,诚可谓“长袖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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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临终前施展的这一番苦心,换得的结果,首先,就是前文已经提到的,《汉书·外戚传》随后记载:“上以夫人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封海西侯;延年为协律都尉。”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任用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当即就可以实施,不会拖延很长时间,可要想封授李广利为侯,还需要积累相应的功绩,特别是军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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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汉代的列侯,本来是沿承秦人赏赐军功的二十等爵制而来,“列侯”是这二十等军功中最顶尖的一等,本称“彻侯”,汉代中期以后,因避武帝的名讳,始改名如此。故李广利要想受封为侯,还有待率兵出征,才能获取足够的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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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汉书》在这里的叙述,其时间顺序,疑有舛错。盖依据《史记·佞幸列传》的记载,李延年在李夫人生前,就已经“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39]。如前文所述,李延年在元鼎六年被汉武帝召见之初,即已参与朝廷祠祀乐舞的制作,《汉书》也记述说“是时上方兴天地诸祠,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遭造诗,为之新声曲”[40],这本来就需要具备一定的身份,而在这之前,如前引《史记·佞幸列传》所见,李延年只是一位身受腐刑的宦者,肯定很不适宜。这二千石的印绶,正与“都尉”的职衔相称(如汉有水衡都尉、主爵都尉、奉车都尉以及诸郡都尉等,皆秩二千石或比二千石[41]),故所谓“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者应即身膺“协律都尉”之职,《汉书·佞幸传》即列此事于李夫人在世的时候[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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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李延年被召见之后,很快就成为“内宠嬖臣”[43],也就是深受汉武帝宠爱的同性性伴侣(西汉时人的性行为,往往比较“任性”,特别是皇帝和王侯们的性生活,尤其如此,都很放纵地享用感官的愉悦,同性的性爱,就是其中一项重要而又相当普遍的活动),《史记》记述他“与上卧起,甚贵幸”[44]。所以,这个“协律都尉”,多半是用他自己的身子和优异技艺赢得的官职,未必与他的妹妹有太深关系。这样看来,《汉书·外戚传》所记赏赐给李家人的这两项官爵当中,其实只有给李广利封授海西侯一事,真正体现着汉武帝对已故李夫人的恩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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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并不意味着这样就减低了汉武帝钟爱李夫人的程度。《史记·佞幸列传》记述李延年得幸之后,“久之,浸与中人乱,出入骄恣。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后,爱弛,则禽诛延年昆弟也”。《汉书·外戚传》述及此事,则谓“其后李延年弟季坐奸乱后宫”[45],记载与《史记》不同。刘宋时人徐广注释《史记》,或以为李延年以宦者之身,不易与宫女发生性交行为,注曰“一云坐弟季与中人乱”[46]。实则身受腐刑的宦者,自有独特的性爱方式,明朝后宫中宦官与宫女之间普遍而且近乎公开存在的“对食”关系,就是很好的例证。当年太史公亲历其事,而且其撰著《史记》,就是在身下蚕室之后,对此有非常切实的体验和感受。在这一点上,初不必疑惑他的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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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外戚世家》述及李延年被祸,称其“兄弟皆坐奸,族”[47],这就说明李延年和他的弟弟李季,都有奸乱后宫的行为,《史记》和《汉书》只是各记一端。一般来说,既然李氏家族已遭受族灭的刑罚,李广利自无幸免之理。然而,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汉武帝却不仅没有牵连追究李广利,而且还坚持为之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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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其长兄广利为贰师将军,伐大宛,不及诛。还,而上既夷李氏,后怜其家,乃封为海西侯。[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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