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5982572e+09
1705982572 张维教授百年诞辰纪念文集 [:1705978173]
1705982573 张维教授百年诞辰纪念文集 38.忆张维先生二三事
1705982574
1705982575 清华大学航天航空学院 符 松
1705982576
1705982577 记不起什么时候认识了张维先生。第一次印象最深的见面,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
1705982578
1705982579 1988年我从英国留学回国来清华工作后,水利系的梅祖彦教授要我去作学术报告,我们也由此认识。一天,梅先生约我陪他一起去见张维先生,为的是张先生、梅先生以及校外一大批老学长(如汪德老兄弟等)对当时欧美同学会会长的领导十分不满,要联合起来向中央反映情况。在他的住所,张先生和梅先生畅谈旧时的欧美同学会,使我对欧美同学会的历史有了一定了解,我也由此积极投入到同学会活动中来。但在80年代后期,欧美同学会大有“衙门”化趋势,有悖于一个“修学、敦谊”且松散的民间团体宗旨,广大会员尤其是当时的老学长甚为不满,因而集结起来,最终赢得了胜利。卢嘉锡先生继而接掌欧美同学会。不过,时至今日,欧美同学会又已划编为“衙门”之一,常开展周游列国的调研,当年为会费发愁的窘境没有了,修学、敦谊也只偶而为之。惭愧的是,我等已无张先生那一辈的气概和魄力来继承发扬欧美同学会的好传统了。
1705982580
1705982581 那次接触除了解到张先生十分珍惜欧美同学会的传统外,令我十分惊喜的是,我们竟是前后相隔40多年的帝国理工校友。他说他是拿庚款去帝国理工土木系读硕士,获DIC(Diploma of Imperial College)称号。我在那儿读的是机械工程,两系馆彼此相邻,因此共同话题不少。在以后的一些年里,我曾有机会和柏林工业大学的Hermann-Föttinger研究所有较密切的合作,接连3~4年每个暑假都去,也有机会和张先生谈论柏林。柏林是张先生留学的地方。20世纪,柏林经历了希特勒的第三帝国、苏联红军攻占、东西柏林分裂及推倒柏林墙后的统一,很少有哪一城市有过柏林那样的浴火重生。我很想了解从前的柏林,但张先生对我感兴趣的老柏林很少谈及。张先生在英国念了一年后去的德国,但也就这么一年,张先生在欧美同学会注册在留英分会,且做过一任分会长。张先生在德国留学那么多年,度过了青春最美好的时光,战后回国为什么注册为留英的呢?前些年校办资历很老的王积康老太太也好奇。也许,“二战”对他们那一代印记太深。
1705982582
1705982583 我从1995年起担任工程力学研究所副所长负责科研,常有机会与他接触。我印象中张先生是一个十分睿智、深邃、高瞻远瞩、超凡脱俗的人。有一次他坦言,自做了副校长后,行政事务很多,学术研究就没怎么做了。我当时听后目瞪口呆,很多人都是“学而优则仕”,官越大则学问也越大,谁会这样坦然自省。其实,张先生的学问一直没闲下来,且一直抓住潜艇方面的关键力学问题,直至去世。
1705982584
1705982585 张先生对清华力学学科的发展所做的贡献有目共睹。但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工程”二字的重视,反复强调我们为什么是工程力学,一定要为工程服务,为此写了不少文章来传扬其观点。我觉得对于在西方受教育和科研训练多年的人来说,这是浅显的道理。流体力学的发展也无不证明了这一点。随便举例,伯努利的水动力学方程、泰勒的点爆理论、普朗特的边界层理论、冯·卡门的超音速理论,等等,研究湍流的雷诺也曾是曼彻斯特大学聘请的第一任工程教授。不过,后来我才隐约感觉到国内学术界对力学定位的争议。我们这些晚辈所接受的现实是:力学学科在教育部既可属理科也可是工科,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属数理学部,在中科院的院士划分中横跨数理学部和技术学部。张先生当然还包括其夫人陆士嘉先生显然是支持力学与工程结合的。但力学界也一直有人希望探讨“力学本身的问题”,希望将力学划为数、理、化、天、地、生、力的理科序列。其实,大家各有道理,力学应当是理工兼蓄,以工为主的。前几年庄逢甘先生在受聘清华大学兼职教授仪式上的讲话中,将加州理工的力学发展经验精炼成“工偏理”,我听后有豁然开朗之感。力学大概应当是立足于工,以工为主,但又偏重于基础研究。在英美体制中,力学主要根植于机械工程或是航空、土木工程院系。其实,国内的高等教育办学者们早已将其悉数并入某一工程学院,清华如此,北大、浙大、科大、天大等无不如此。如此局面,张先生也许早就预料到了。
1705982586
1705982587 清华力学系现已发展成航天航空学院,我相信在早期的讨论中学校一定征求过张先生的意见,相信他是十分支持清华发展航天航空学科的。记得10年前航天部701所发函邀请工程力学系参加该所的40周年庆祝活动。由于该所以空气动力学研究为主,当时的系主任岑章志要我代表出席。张先生知道后要亲自出席,使当时的701所同仁大为惊喜。发言中,张先生谈到了普朗特,谈到他夫人陆士嘉博士论文的署名(按旧时的妇随夫姓),谈到了701的发展,当然也谈到了清华要加强和航天部门的合作。现在想起来,当时是陆先生去世10周年,正是她的弟子们参与创建了701所且成为中坚,张先生是在以特殊的方式纪念陆先生。
1705982588
1705982589 陆士嘉先生逝世20周年了。她在20世纪50年代初的院系调整中从清华去了北航,我们可以感受到张维先生是如何敬爱和尊重他的妻子。张维先生去世前做的一件大事就是出一本文集,将国际应用数学与力学学会(GAMM)每年的普朗特纪念的年会上的《Prandtl Memorial Lecture》收集起来,翻译成册。该纪念报告的每一篇都代表了一个研究方向在当时的最高水平和研究进展,将该系列报告翻译、编辑成册,其学术意义可想而知。张维先生可谓独具慧眼,在近代力学发展史中,哥廷根学派的影响至今不衰,普朗特是该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陆先生是其正宗弟子。张先生对这项工作重视,除了十分推崇哥廷根学派外,自然也有他对爱妻的一份情怀。张先生对翻译十分认真,亲自收集了许多年份的纪念论文,请了他在德国的朋友帮忙,要我帮他安排系内流体老师的翻译工作。由于不少是德文的,他几乎在全国范围内请专家翻译。遗憾的是,此事刚刚开展,他老人家就溘然逝去,留给了我们许多遗憾。我和任文敏教授一定要完成张维先生的这份遗愿,早日将普朗特周年纪念报告出版,以祭张维、陆士嘉二位前辈的在天之灵。
1705982590
1705982591
1705982592
1705982593
1705982594 张维教授百年诞辰纪念文集 [:1705978174]
1705982595 张维教授百年诞辰纪念文集 39.永恒的记忆——与张维先生的两次见面追忆
1705982596
1705982597 清华大学航天航空学院工程力学系 殷雅俊
1705982598
1705982599 从1985年9月我到力学系读研究生,到2001年10月张先生去世,16年期间我总共见过张先生两次。但这两次见面,都给我留下了永久的记忆。
1705982600
1705982601 第一次见面是1986年春季学期结束前夕,张维先生要给我们力研5班做报告。那天,我早早来到教室,靠前排坐下,为的是不仅能听到、而且能近距离看到张先生。张先生报告的主题是《如何学习力学,怎样研究力学》。张先生侃侃而谈,从力学的历史,谈到力学的现状;从力学大师,谈到力学名著。他言简意赅,思路清晰,逻辑严谨,如行云流水,引人入胜。报告会持续了一个半小时,结束前,张先生说了一句话:“预祝大家期末考试考出好成绩”。本来,我以为报告会已经结束了,没想到张先生话锋一转,又语重心长地补充了一句:“考不出好成绩也别太在意,成绩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学习力学,研究力学,要持之以恒,善于思考,深刻理解”。只记得,全班同学热烈鼓掌——既是对精彩的报告鼓掌,也是对最后的这句话鼓掌。而我感到震撼:“张先生最后这句话好像是对我说的”。的确,自1980年考入清华,自认为学习很刻苦,但清华才子太多,故无论我怎么刻苦,成绩总也排不到前列,因此心中一直充满无奈感和挫折感。张先生的话,让我既感动又欣慰。感动的是,张先生对于像我这样心中郁闷的学生很理解;欣慰的是,自己努力的方向似乎与张先生期待的方向相一致。张先生的话,犹如雪中送炭,让我坚定了信心,并因此而永久地铭刻在了我的记忆中。
1705982602
1705982603 第二次见面是2001年9月,也就是张先生去世前的一个月,地点是在张先生家。时逢钱学森先生90华诞,他与清华力学系渊源极深,老师们建议以《钱学森先生与清华力学系》为题,著文祝贺。但这样的文章要写好实在不易,有人提议采访张先生,因为张先生与钱先生是相交几十年、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通过张先生了解钱先生,是条捷径。我作为采访者,有了第二次与张先生见面的机会。
1705982604
1705982605 这次见面使我不仅能面对面地看张先生,听张先生说,而且还能随时随地向张先生提问,与张先生讨论。第二次见面更深刻地镌刻在我的记忆中。张先生去世后,力学系领导委托我执笔写一篇悼念张维先生的文章。我根据第二次见面的笔记,以力学系的名义写下:《张维先生的治学、办学理念与清华工程力学学科》,刊登在《新清华》上。这里,我把采访过程中的细节和个人感受记录如下。
1705982606
1705982607 采访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其中2/3的时间,张先生的谈话内容都与哥廷根学派有关——哥廷根学派的代表性人物、它的精神和学术传统。后来,我明白了其中的“奥妙”:钱学森先生的导师冯·卡门(Theodore von Kármán)是哥廷根学派卓越的传人之一,张先生在柏林高等工业学校的导师特尔克(F. Tölke)也与该学派有关。两位先生都受到哥廷根学派学术传统的影响。因此,张先生在谈钱学森先生时,就不能不谈冯·卡门,从而就必须谈哥廷根学派。
1705982608
1705982609 谈及哥廷根学派,张先生再三强调:“该学派最具代表性的治学理念和学术风格,是理论与工程实际密切结合”。也许是为了让我理解这一命题的深刻含义,张先生又紧扣这一命题,对哥廷根学派几位重要的代表性人物及其“秘闻典故”进行了“评说”。他评说的第一个人物是自己的导师特尔克。张先生说:“特尔克教授指导博士生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他一般不给你出题目,而是让你自己去工程实际中找题目,然后理论结合实际,找到解决办法”。张先生认为:“这种风格,对博士生是个很大的考验,要求你不仅能够发现问题,而且能够判断问题在工程和理论上的价值和重要性,并最终解决问题”。
1705982610
1705982611 张先生“评说”的第二个人物是福贝尔(August Föppl)。他喜笑颜开地说:“福贝尔是哥廷根学派的祖师,他可是个传奇性的人物,对工程力学的热爱超乎寻常:他本人是慕尼黑工业大学的工程力学教授,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了工程力学教授,又把两个女儿嫁给了两位工程力学教授,这样的工程力学世家举世罕见,传为佳话。他的两位女婿中,其中一位便是后来成为哥廷根学派领袖人物的普朗特(Ludwig Prandtl)。”
1705982612
1705982613 张先生对普朗特格外推崇。他说:“普朗特精通数学,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能娴熟地将数学与工程力学问题相结合。著名的边界层理论就是数学与工程力学成功结合的结晶。”张先生不仅赞赏数学家和力学家的普朗特,而且钦佩作为科学研究领导者、组织者和教育家的普朗特。他说:“普朗特在哥廷根大学任工程力学教授时,主持建立了哥廷根大学应用数学力学研究所,并担任所长。在他的领导下,哥廷根大学应用数学力学研究所人才辈出。许多国际知名的工程力学大师,如冯·卡门(Theodore von Kármán)、铁木辛柯(Stephen Prokofievitch Timoshenko)、普拉格(Willy Prager)、邓哈托(Jacob Pieter Den Hartog)、纳戴(Arpad Ludwig Nádai)等,都出自普朗特门下。”说到这里,张先生还补了一句:“陆士嘉也是普朗特的学生。”最后,张先生再次强调:“普朗特是学机械出身的,具有丰富的工程知识。他虽然有杰出的数学才能,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数学家,相反地自认为是一个工程师。”
1705982614
1705982615 张先生说:“普朗特的弟子中,冯·卡门和铁木辛柯是两位非常杰出的人物。他们两人不仅是美国近代应用力学的奠基人,而且是哥廷根学派的精神和学术传统在美国的传播者。在他们去美国之前,美国的力学尚排不到世界的前列。他们分别为美国的近代流体力学和固体力学奠定了基础,把哥廷根学派的精神发扬光大了。”张先生还特别指出:“力学家应善于从工程中总结、抽象出力学问题,在这方面,冯·卡门和铁木辛柯都堪称典范。例如将枕木上的铁轨处理成弹性地基梁便是铁木辛柯的首创,是‘力学来源于工程、又服务于工程’的经典范例。”张先生详细地叙述了铁木辛柯从乌克兰到德国,在哥廷根学派中成长的经历以及最终辗转到美国的过程。张先生还对铁木辛柯早期在美国的遭遇颇感不平:“铁木辛柯尽管具有出色的力学才能,但美国人‘不识货’,因此在移居美国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他的才能都没被认可,只好默默无闻地在西屋公司任工程师。1924—1926年间,铁木辛柯的经典名著《弹性力学》第一版出版。清华图书馆里有这部名著的英文版和中文翻译版。你去图书馆查一下就知道,作为名著的作者,铁木辛柯署名的头衔是工程师,因为当时他是工程师而不是教授。”
1705982616
1705982617 采访中,涉及钱学森先生的内容非常广泛。在谈到钱先生对力学的定位时,张先生对钱先生40多年前的一个讲话记忆犹新:“1955年冬,钱学森在北京理工大学做了《谈技术科学》的报告,在报告中明确指出,应用力学或工程力学应属于技术科学,它应定位于基础科学和工程技术之间,它的研究对象,应是工程实践中提出的具有共同性和规律性的问题。”张维先生认为:“‘工程力学属于技术科学范畴’是一个新概念、新提法。在《谈技术科学》的报告中,钱学森首次对这一概念的涵义进行了系统的阐述。”张先生十分赞同钱先生以下的观点:“我们培养的力学家,应该是能够在工程师背后出主意的人,应该是能够与工程师合作共事,能够从工程实际中提炼出具有普遍规律性的力学问题,加以解决,从而进一步促进工程发展的人。”
1705982618
1705982619 采访过程中,88岁高龄的张先生惊人的记忆力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在谈到铁木辛柯著述的《弹性力学》第一版写作和出版的时间时,他明确说出1924—1926年间。在谈到普朗特著名的边界层理论发表的年份时,他准确指出1903年,并且还赞叹道:“当时的普朗特年仅22岁”。谈及钱学森先生《谈技术科学》的报告时,他脱口而出:时间是1955年冬,地点是北京理工大学。提及哥廷根学派大师们的名字时,他都能精确地拼出名字中的每一个字母。我清楚地记得,张先生拼出福贝尔的名字时,因我没学过德语,我记不下来,张先生从我手中接过笔,在我的笔记上拼写出Föppl几个字母,还不忘提醒我:“ö上面有两个点儿”。我感到疑惑:他那持久而清晰的记忆是怎么形成的?我猜想:作为思想者,只要思想没有终止,记忆就不会褪色。
1705982620
1705982621 这次采访,既给我留下了永久的精神财富,也留下了一个永久的、深深的遗憾。采访快结束时,我向张先生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德国的工程力学大师们怎样教授基础力学课?”我提出这个问题,是基于两个考虑:一是我自己长期教《材料力学》课;二是当时的《材料力学》和《理论力学》等基础力学课程,基本上都已经是由小年轻们担纲。因此,怎样上好基础力学课,是个重要课题。张先生的回答饶有兴趣:“在德国,一些著名大学的基础力学课程一般在能够容纳一二百人的讲课大厅讲授。讲课大厅与我们的阶梯教室有些相似,但结构是环形的,从周边到中心高度逐步降低,教授讲课的位置就在中心的最低点。教授在讲课时,经常要结合课程内容在课堂上做演示实验。讲课大厅的优点,就是便于学生从不同角度看到演示实验。与四五十年代相比,90年代我去德国时,发现讲课大厅又有了很大改进,都安装了大型投影屏幕。这样一来,学生不论坐在哪个位置,都能从投影屏幕上清晰地看到教授讲课和演示实验的每一个细节。”描述完了,张先生还出人意料地做了一个约定:“这阵子,任文敏还在德国(注:任文敏时任《材料力学》课程的主讲教授),我自己的日程安排也比较紧。等他回来,我会抽空让他召集你们小年轻,咱们开个座谈会,我要好好给你们谈谈,怎样上好基础力学课。”我满心欢喜地与张先生道别,充满期待地离开了张先生的家。然而,这个约定最终也没能实现。10月4日,张先生终止了他那繁忙的日程,突然驾鹤西去,而我满心的欢喜和期待,也在那一瞬间化为永久的遗憾!
[ 上一页 ]  [ :1.705982572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