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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1705994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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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做学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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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夏，高中毕业的我报考了物理专业，被南开大学录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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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父亲没有遵照长辈们的意愿自行选择了自己的专业，并自感得意的缘故吧，他对四个孩子从不做专业选择的引导，全凭兴趣意愿。他说：“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我很喜欢一个哲人的话——使事业成为喜悦，使喜悦成为事业。青年时期正是豁达向上的时期，应该利用这个时期养成自己豁达的性格，有兴趣地去投入一个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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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四个儿女全都选择理工科了。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总觉得文科和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学好很难，更何况家庭出身不好，还是靠技术立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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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晚年时，有人问他，为什么没让你孩子们（哪怕是孙子辈）学习考古呢？他笑而不答。但他在家里说：“我早说过嘛，‘近亲繁殖’不一定好，把好的位子留给更热爱考古的学生岂不更好。我已经是考古教师了，你们近水楼台，就一定优于我的这些学生？”还有一次闲聊中，他调侃道：“一个幼儿园的老师带领十个孩子，可能会教出七个好孩子。可是如果这十个孩子里面有一个是自己的孩子，那么很可能只能培育出三四个好孩子，而且其中必定没有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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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第一次到照相馆拍摄的合影（摄于195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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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后，父亲提议全家到照相馆照个正规的全家福。之后，还找我进行了较细致的谈话，我感觉他是做了些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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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在现今你有了很大的自由度，有很多选择，心情也好，这与我报考大学时有天壤之别，要珍惜它。你一生将与物理为伴，这很好，因为你在昆明时已经接触到了我国最优秀的顶尖的物理学家，他们该是你的榜样，你永远牢牢记住、常常想到他们就好。咱们在昆明期间，我从他们那里知道了许多国外大学里做研究工作的种种情况，很受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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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住在北平研究院小院子（位于现今植物园对面）里的，有物理学家严济慈先生和钱临照先生，还有地球物理学家顾功叙先生。我幼年的感觉，他们都是很平和慈祥的，又很普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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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济慈伯伯是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的所长，比我父亲大好几岁呢。他从国外回来不久，西服革履，抽着烟斗，有风度且威望高，常见他和别人很正经地谈话，或是到研磨玻璃透镜的平房里检查两个工匠的磨制工作，反复拿起透镜看来看去，或是自己在桌子上写和画。一次，他可能有点空闲吧，把一个凸透镜演示给我看，在阳光下把纸张点燃了，我特惊讶，梦想将来我如果有个这玩意儿该多美——这或许就种下了我此生愿意选择物理为伴的种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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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间平房里还有几个工人，用炭火加热小烙铁再焊接线圈什么的。我觉得，他们的行当比父亲的工作好玩多了，又画图又能摆弄东西。一次，严伯母消化不好，常吐酸水，母亲带我去她家告诉她将馒头片放在炭火上烤得快焦了再吃，以中和胃酸。严伯母给了我一大块黑色的糖，我把它放到嘴里后很惊讶。回家问父亲，你怎么没有给我买过这个好吃的，父亲说那是很贵的国外的巧克力，在昆明市可买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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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在南开大学物理系和当时已退休的胡刚复老先生聊天时才意外得知，他和严济慈先生都是我国第一批去法国留学的人，常和居里夫妇见面。此后又得知严先生是我国著名半导体物理科学家黄昆的老师，他后来任中国科技大学校长、中国科学院副院长、中国科协副主席及名誉主席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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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钱临照先生更有很多记忆。他的办公室里放着好几个光学仪器，都是他亲手制作的，我很惊奇，也很敬佩。我还常看到，个头不高的他也常和两个磨玻璃透镜的工人一起干活，穿着蓝色的围裙，精力很充沛。他也常和徐旭生先生来往借书。家里孩子蛮多，全部交给了钱伯母操劳。隐约记得钱伯母和我母亲说过，咱们两家的主人，连酱油瓶子放在哪里都不知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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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他们三位都是“认真做学问的人”，我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却只是大致明白。到了50年代后期，我开始注意到，严先生和钱先生都逐渐有了很多业务头衔和社会活动头衔，还频频接见外宾，名字常常见报，广播电台也常有报道，这些都和默默无闻的父亲形成了极大反差，全然和在昆明时期大不相同了。而父亲的口气里，似乎对于他们俩在昆明时的种种敬业表现更为赞赏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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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还提到了在昆明相识，现在又住在我家后面院子主房内的好邻居赵九章先生，说你赵伯伯真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他的底子主要是物理学，却能涉及广泛领域。那年夏天北京出奇的热，赶巧父亲和赵伯伯在一天早上出宿舍大门时相遇，寒暄后赵伯伯说，大概今晚该会有点降雨吧。果真那天晚上就下了场小雨。父亲说，他的经验已经超过了老北京的谚语“早看东南，晚看西北”，“他早上就预见到晚上了，真有功夫，是位能做学问又贴近实际的人，这才是真正的能者”。“在你去天津之前该去拜见他一次，听听他对物理专业的认识，等你学习几年之后，不妨再去找他交谈一两次，定有收获”。父亲很重视隔代人之间的思想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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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几年后父亲又告诉我，严先生出来当官是经郭沫若先生一再动员才下了决心的，因为他心里明白，一个物理学研究者一旦脱离了实验就失去了业务生命力，但为了培养更多人才只能如此，“他是做了自我牺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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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要认真做学问”的思想并非只是教导我，而是贯穿、渗透在他的生命里。大概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他心里已逐渐对自己、一直连带到孩子们，都有冷静明确的定位了。1960年秋，我的一个大学同学（也是老乡）分配来北京后，常来串门，相互较熟悉了。这位同学对于干部级别、工资待遇和报纸上的头面人物等都很熟悉，能讲得很细致。父亲对他说：你真的适合做干部，而我家恺之没这个脑子，恺之就是个不当干部的材料，我要求他认真读书一辈子。后来我父亲又对我说：“在工作中在人事关系上不必多计较，宁可傻点，哪怕有人称你书呆子也不可怕，你现在距离书呆子还差得远着哩。”又说：“有人能赶车也喜欢赶车，你不行，你就要甘心情愿地学着一辈子拉好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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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他还说，有的人能飞翔，有的人能奔跑，有的人则只能爬行。也许你我就是和多数人一样，只能安于、善于爬行，爬行也有爬行之乐、之美，它的优点就是踏踏实实，能够负重，照样能做出有益于社会的事。又有一次他开玩笑地说，中医里讲鹿角（鹿茸）得阳气（阳光）最好，所以能补阳，鹿的心跳快而寿命短。龟接地气最多，故能补阴，心跳缓而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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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60年代中期，在工业学大庆的号召下，各个行业都掀起了学习大庆的热潮，各研究所和大学都听取各种报告并大力讨论。父亲让我注意：大庆人懂得处理好“油、石头和人这三者的关系”，又说：咱们作为读书人，就要学会处理好“业务、社会环境和自己的关系”，但他没有细说。现在看来，那时他也是正在苦苦思索着这个困惑他多年未得答案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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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初，父亲从小报上得知严济慈先生说过一些经典的话，赶紧介绍给我看。严先生说过：“一个科学家成为杂志、报纸上的新闻人物并不难，但要成为一个书本人物，至少是几十年，书本上都要提到他的研究成果，这就很不容易。……对于这些对科学做出重大贡献的历史人物，愈浅显的教科书愈是提到他们的名字。”父亲补充说：“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做学问的人不能满足于做新闻人物，而要扎扎实实做研究工作，对科学的发展做出成绩来，争取做一个书本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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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感觉到，也许源于学习历史学的专业特点，父亲审视各种事物时，更注意和习惯于用长远的时间尺度来观察思考，用群体的状况来看待个体，也由此来安排处理自己，而不太着重当前的一时一事和自己个人的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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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晚年时又对我说：什么叫成功？你的成功不在于你的名字或你的工作是否为领导认可表彰，而在于对社会实际的贡献，要用这个来要求自己、衡量自己。又说：“归根结底，要懂得如何做人。自己认可了自己，就是最大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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