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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66 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1705994759]
1705998467 人老念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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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69 在父亲可以大有作为之时,陆陆续续传来一位位老朋友去世的噩耗。前面已有了白万玉、徐旭生等先生,现在冯家升、俞德浚、胡隽吟、王振铎等也相继离去了。每逢此时,全家都跟着父亲悲痛和叹息。他往往是长叹一两声,默默少语。屋里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多少天后,他才会说上几件关于逝者的事。但我也感到,这时的他并未因老友们驾鹤西去而削弱生命活力,反而更加懂得自己的责任,这种承受力来自他经历过的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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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71 冯家升先生走的时候,是1970年的“文革”时期。那时,冯先生才66岁,家里只留下了妻子张秀玲和身有残疾的小儿子,生活相当艰难。在他去世前些天,父亲还和他一起打扫院子,接受造反派和群众的监督劳动。只见他面容憔悴,低头不语,父亲不便和他谈话,也没太在意。事后看来,他内心定有很多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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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73 那时,父亲告诉我们,冯伯伯虽然家境贫寒,但学业很好,更懂得勤奋努力。他长我父亲五岁,父亲初入北平研究院时,他于燕京大学硕士毕业,同是在1934年进入了北平研究院。他最初做名誉编辑,与顾颉刚先生一道主编《禹贡》。“七七事变”后,他去了英国,后应邀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历史研究室任研究员,担任辽史研究工作,同时又在该校人类学系进修,成绩斐然。他懂英、日、法、俄好几国外语,对古回鹘文、突厥文有深入研究。不料他的妻子在山西老家病逝后,留下了两个孩子由奶奶抚养,很是艰难。1947年冯先生回到北平,继续在北平研究院工作,住进了这个宿舍大院,还把母亲和两个孩子都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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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75 1949年解放军入城后,他满腔热情,希望自己快速成为新人。当时的华北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的前身)负责突击培养南下干部,他果敢地报名参加了,和年轻的工农学员住在大礼堂那种大集体宿舍里。清晨跑步出操,整日紧张地学习马列主义,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可他是个书生气十足的洋书呆子,外语很流利却不太会普通话,越是自我批评揭盖子,越是显得思想问题、认识问题多,会上会下一再成为众矢之的。那个时期,单位里遇到国家有什么重要事情,都会组织游行。有一次,学员们参加了全市的一个大游行,每排四五个人手挽手地大步前行,意气风发地唱歌、喊口号,其中也有他。大家从西郊走到市中心,路过我们宿舍大院门口时,院子里许多人包括我都见到了他。可结业时,听说他却弄得挺被动。抗美援朝开始,他说他懂几门外语,还精通美国俗语,一再强烈要求赴前线做翻译,教化美国俘虏,但未获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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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77 1950年,冯伯伯和画家张秀玲结婚。1952年他调到中央民族学院任教,后任少数民族社会历史研究室副主任。工作刚有些顺心,家里的婆媳关系,继母和两个大孩子的关系却处理不好,给外人留下的印象是“研究了多年民族矛盾,却不会解决家里的事”。到了“文革”期间,他更是不知所措,内心惶楚,就这样默默离世了。据说,教研室的年轻人对他遗留的资料无从下手,导致我们国家在突厥文研究方面损失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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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79 到了90年代初期,苏联解体,有些民族矛盾开始显现时,我和父亲再次回味了冯伯伯在五六十年代的心境。他是研究少数民族和古代史的,自建国起,自然关注苏联“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成功解决了历史上的民族问题”的成就和经验,查看了许多苏联的书籍资料,却总是不得要领,觉得其中似乎有问题。他的家在大院西北角,来我家要路过徐老伯家和王静如先生家,但他大概觉得徐老伯说话很严肃、原则性强,王静如先生家里没有我家安静,所以还是常来我家,和我父亲聊天。两个人都觉得民族隔阂问题历史悠久,错综复杂,不是短期能化解的,对各民族的语言、文字、风俗等更需尊重,不可轻率给予弱化,而苏联给出的政策似乎很粗鲁,却说圆满解决了。50年代后期,他参加了苏联科学院民族学研究所组织的中亚调查队,到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等五个加盟国,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学术活动,尽管回来后写了论文《民族研究方面的中苏合作——中亚调查三月纪略》,但内心依然怀疑那边是否真的有“铁幕”存在(1)。他多次对我父亲说他百思不得其解,内心长期处于极度矛盾困惑之中,常为这事和家事严重失眠,苦不堪言,抑郁不已,这或许导致了他的早逝。记得王静如先生对我父亲感叹地说过,(咱们)不能太傻乎乎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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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81 1985年末,家里突然得到消息,父亲的校友俞德浚先生的胰腺出了问题,我陪着父母赶紧到人民医院探望。只见他卧在床上,面色难看,但神志很清醒坚定。父母一再劝俞先生既来之则安之,俞先生边听边点头,可过了一会儿又脱口而出:“现在正有好几件大事在心头困扰,不能不想啊。”他孱弱地讲道,目前由于山林的大肆开挖和对环境的污染,西南地区的物种数量正在迅速减少,光是黑龙潭就已经比他们在那儿时丧失了十几种植物。他认为问题还严重在,一个植物品种的消失,会牵扯到几种甚至十几种物种的退缩和消亡,这种连锁效应有的品种明显,有的会缓慢些,近来又有外来新物种在侵扰。照此下去,几十年后会冒出很多生态环境恶化问题,将对农业生产和植被保护等带来难以估计的破坏和损失,要及早做出应对才是。“你说我能不挂念吗?”他看着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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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83 回家后,父亲对我们说:当老者(学术领头人)敏感地发觉某个问题时,也许周围人还没有察觉。如果老者已无身体力行的能力,又缺少能跟随与继承的接班人,那他的内心会更加郁闷和焦虑,尤其是他预感到自己离世后该领域的发展将会面临更多的曲折甚至是反复时,那种痛楚,不是常人能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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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85 父亲又讲:你注意到了吗?俞先生说到了植物因环境条件的变化,自身也在变动;每种生物与环境的相互关系也在缓变、调整,这就是动态生物学啊。他的一生都在做植物编目,一边登记植物的户口,一边想方设法去发现未知的新品种,那是静态植物学,现在他发现了它们都在变化着。对我们考古而言,我们要搞动态考古,不再局限于物件的静态描述。文化,是地域的产物,是块块分布,却总和时间坐标轴关系极大,呈现时间序列的“条条”。几年后父亲又继续对我说,少数的稀有植物品种,仅仅生长在很小区域,例如某个山坳里,相当于一个点;有的分布在一个长条地带,例如某个河流沿岸,某个山脉,那是条线;有的在一个较大的区域甚至很大区域,那是面,是块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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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87 没过多久,俞伯伯的噩耗传来。母亲赶紧去安慰俞伯母。到了90年代初,俞伯母的精神已很差了,她感到最愧对俞先生的,是他突然离世后,有那么多的植物调查数据和文字材料从此沉寂无闻,没能很好地贡献给社会。父亲听了这些,一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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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89 如今,俞伯伯在昆明植物园的工作室已年久失修、塌陷了,那些在原地静静残留着的碎砖瓦块,也埋没在了树丛中。听说,只有植物园里个别老者知道,那里曾是俞德浚为国家做出过许多研究成果的地方,这些瓦砾是对他科研活动的纪念。而在这堆碎砖瓦西边不远处,便是他的老朋友蔡希陶先生的纪念碑,由省政府为他对云南省经济发展所做杰出贡献而立。旁边的绿色草坪上,青年人沐浴在阳光下唱歌、嬉笑、休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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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91 在俞伯伯离开我们几年后,1988年年底的一天夜晚,母亲突然接到傅吾康先生妻妹胡玲英的电话:傅先生的妻子胡隽吟回京探亲期间,于12月7日突发心脏病去世,享年78岁。而在此之前的十几天,她还来我家串过门,谈笑风生,矍铄强健,还说要在京等候傅先生的到来呢。而突然发生的噩耗,令人措手不及。父亲连忙让母亲第二天去邮局给傅先生和他的两个孩子发慰问电。此后,父亲在几次给傅吾康先生的信里表示,十分挂念他独身后如何克服困难完成既定的研究,希望他们三个人能共同渡过失去爱妻和母亲的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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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93 我父母知道,傅吾康夫妇这对佳缘实属难得,他一生的成绩和妻子的贡献密不可分。妻子不仅是他出色的助手和秘书,还能做自己的研究工作,在家里又是贤妻良母。我后来得知,年迈的傅吾康先生以一人之力,又出过几部新作,算是对他妻子最好的纪念吧。父亲说,德国汉学研究不久后必然会进入新阶段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和印迹,但其走向如何,在傅吾康先生之后,可就难以预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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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95 告别同乡挚友王振铎先生是在1992年。“文革”期间,他和父亲都得知对方的日子难过,为了少惹麻烦,也就鲜有往来了。1976年之后,“文革”劫难散去,他俩复又相见频仍,喜形于色,畅谈起来,只是王伯伯说话迟缓了,人也变得深沉了许多。到了80年代初期,我父亲发现王伯伯的言语更少了,不解其因。1985年,王伯伯的家迁到了北郊安贞里外,他和王伯母的身体也都多有不适,和我父亲的走动开始困难了。王伯伯于1989年1月写了一封信,诉说了这些情况。心中不安的父亲在1989年初,独自冒着寒风转乘几趟公交车去探望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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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497 父亲回来后对我们说,他的司南和地动仪复原模型原本只是原理性演示,现在各个方面都来要求它们具有实用性能。他的老朋友、地球物理学家傅承义也来询问此事,司南和地动仪复原模型从国家博物馆展览厅移到仓库里了,只有1958年研创的苏颂的水运仪象台复原模型仍旧陈列着。于是,他一再苦思复原模型的灵敏度欠佳的症结在哪里。他对父亲说他近二三十年来,多是行政琐事缠身,心里有许多要做的业务干不了,煞是羡慕我父亲能有较多的时间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还很感触地说了不少“是你,是我,是你我,都是塞翁失马啊”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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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502 王振铎先生给我父亲的最后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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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504 后来,王伯母不幸去世,王伯伯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内心甚是焦虑。1989年春,在一次会议期间两人相逢后,父亲又安慰他说:我坚决相信,中国古代的发明绝不是传说,绝不是摆设,必定有实用性。你要坚定信念,只是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当时的技术细节。为此他还向王伯伯讲述了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父亲50年代在河南听说的“烽火狼烟”——将狼的粪便混合到烽火台的柴火里,点燃之后冒出的黑烟能竖直向上,不怎么怕风吹。这一诀窍到了民国时期才公开,显示了民众的智慧。第二个例子是70年代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两件素纱禅衣,形如蝉翅,很轻很薄。文物局曾立下课题,复制两套。其中遇到的一个难题是找不到那么细、那么轻的真蚕丝线,国内外都没有。照说可以如此下结论,中止这个课题了。然而经过仔细调研从民间了解到,正常的丝线是蜕皮三次的蚕吐的丝,如果这蚕处于某种病态,那么在两次蜕皮后就吐丝,这时的丝就是细而轻的丝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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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506 我自以为还有机会见到王伯伯。不料,1992年他突发心脏病,带着许多未完成的事业和缺憾,撒手而去。我们全家都知道,这位挚友的离别,对父亲的打击定是深重的。多年以后,我父亲才说起,在他们最后的谈话里,王伯伯曾告诉他说:“你三十多年前送给我的那句话,我一直铭记在心,现在我再退回给你用吧。那就是你说过的:‘(你)就这么干吧,你肯定会比我做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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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508 这句话是王伯伯对我父亲的最后期望与嘱托,父亲说他一直没忘,由此也引发了他诸多的思索。他慨叹说,一棵大树倒下了,原本可以结出的大果子,没有变甜就不再长大,消逝了。所以果园要定期把老树砍伐换栽新树是正确的,是为了腾出地盘和取得效益。但也有个例:河北深县出产大个水蜜桃,就有那么几棵树很老,却仍能产出极好的果子,而在它周围栽种的桃树就是比不上它。曾有国内外专家前来探寻,却没得究竟。我又补充说,广东的增城,有几棵荔枝树产有蓝色血丝的荔枝,肉大核小很甜,专门拍卖给香港富人,也就是那么几棵树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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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510 在父亲离世后,我们逐步整理他的书房,在一个装有旧信件的纸箱子角落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张宽幅的合影:“国家领导人会见全国文物工作会议代表合影,1989.5.6”。父亲被安排在前排的中间,和领导人紧挨着,而在前排端部才是王伯伯,两人没有坐在一起。我们拿给母亲看,她说绝对没有见过,父亲也没说过这张照片,只是知道他参加了文物会议,见到了(王)天木。父亲没有把这张合影让家人看,更没把它放在明处,是为什么?是不愿意看到他和王伯伯的座位拉远了?还是对这些“场面上的事儿”不屑一顾?还是为王伯伯临终前的意愿未能实现而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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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512 就在父亲这些相处了大半生的老友前后去世期间,他的身体情况也渐渐孱弱起来。1988年初秋,父亲和全家共同商定,在这不冷不热的季节,到协和医院给他安装起搏器。那时,他的身体还不错,安装的过程很顺利,一周后出院,精神又和以前一样了,大家都特别高兴。尽管如此,父亲和疾病、和衰老的抗争还是进入了更艰难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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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5998514 在他出院前夕,我问道:您去过华山和泰山,五岳中最重要的两个,更喜欢哪个?他说他两个都喜欢。“你注意到了吗,华山是民间和道教维系起来的,泰山是官场维系起来的,各有特色。论感情我更偏于华山,华山的特点就是个‘险’字,犹如学术征途需要胆量,风光无限,四周的村民很朴实可爱。而从大遗址保护角度看,似乎又对泰山思念得多些,那个地区本应有大型的城郭遗迹,才能理解和解释有那么多而重要的出土器物,是后期人类活动把地表的遗迹都毁灭殆尽了?我仍在惦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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