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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苏秉琦：一个考古学家和他的时代 对生命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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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春节过后，身体明显虚弱的父亲，曾有些间断却凝重的话。最重要且谈话时间较长的一次是3月下旬。当时，我陪父母一起吃完晚饭，照顾父亲洗漱，再慢慢地走过客厅。我问：“您是回里屋睡下还是先坐一会儿？”他答：“咱们先坐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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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窗子外面说：“过不多久，紫竹院里的桃花、海棠花该开了，它们连成一大片时风景美丽极了。去年我跟你妈妈去看花，还赶巧又碰上了演员于是之，多年来我们和他在紫竹院见过几次面，交谈得很投缘，我原想和他攀谈一会儿，可他竟然不认识我了，让人心酸啊，他可显老了。人总得有谢幕演出的。”（我父母算是于是之的忠实观众，从1951年看过他在话剧《长征》里出演毛泽东起，对他出演的每个剧目都没有落下。）转而又凝重而感慨地慢慢说道：“（我）风烛残年，回顾往事，诸多遗憾也算不上多么遗憾，诸多收获也算不上多大收获。尽责了，无怨无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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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地听着，牢牢记住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屋内一片寂静（母亲和保姆在厨房收拾碗筷）。过了片刻我又问：“是不是该进屋，吃药后睡下吧？”他让我搀扶着，起身慢慢走，边走边说：“（我）跟多少客人说过要‘保九（十）争百（岁）’，其实心里清楚，要遵循客观规律、随自然，妄图长久留在人间就是占据地方，那是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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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他突然想起他在大学期间熟读过的一篇英文散文，而且向我和母亲把原文前面的几句背诵了一遍，令我惊讶：他在履历表的“外语”一栏里，写的可是“粗读英语”。他让我设法把它找到，想再看看。后来我找到了它的中文译本，并念给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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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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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塞缪尔·厄尔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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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不是年华，而是一种心境；青春不是指桃面、朱唇、柔膝，而是坚强的意志，恢宏的想象和炙热的感情；青春是生命的深泉在清新地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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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气贯长虹，勇锐盖过怯弱，进取压倒苟安。如此锐气，二十后生而有之，六旬男子则更多见。年岁有加，并非垂老，理想丢弃，方堕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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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悠悠，衰微只及肌肤；热忱抛却，颓废必致灵魂。忧烦，惶恐，丧失自信，定使心灵扭曲，意气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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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年届花甲，拟或二八芳龄，心中皆有生命之欢乐，奇迹之诱惑，孩童般天真久盛不衰。人人心中皆有一台天线，只要你从天上人间接收美好、希望、欢乐、勇气和力量的信号，你就青春永驻，风华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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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天线下降，锐气便被冰雪覆盖，玩世不恭、自暴自弃油然而生，即使年方二十，实已垂垂老矣；然则只要竖起天线，捕捉乐观信号，你就有望在八十高龄告别尘寰时仍觉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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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深重地念叨着这最后一句话“一旦天线下降”，沉思片刻后我本以为他要休息了，他却又来了精神，要再和我说些学术方面的话。他先引用了一句成语，然后说：“人类历史的发展历程，固然有客观规律即必然，但绝不是平铺直叙那么简单，偶然因素和外界制约因素多，情况也就复杂了。同样的，人们对一些事物的认识更会随历史发展和历史状况而反复再反复，老子的《道德经》，六千多字，对它的认识现在也没停止，还有对《山海经》的认识。这就是社会科学的复杂性，和自然科学不同。”我补充说，在水的沸点就有个现象，一般是到了一百度必定沸腾，但当环境特别安静缓缓加热时，会超过一百度才突然而猛烈地沸腾；水到了零度之下必定结冰，但当水太纯净时（没有杂质作冰核），要到零度之下才结冰。现在出现了突变论来模拟一些社会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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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着说：“从一个制度转化到另外一个，可能反复多次。尤其是私有制的出现历程，当自然环境条件好些，有了剩余食品，私有制萌芽出现了，可疾病灾荒来了，私有制的雏形就又消失了。这个群体有了私有观念，旁边没有，互相也会有种种较量冲突。如此反复，进进退退，出现文明萌芽的地域缩小—扩大—又缩小，逐渐形成大面积的社会进步且自然环境好，才会逐渐稳定下来。许多新事物的进展能有像扭秧歌那样进两步退一步的前进形式就算不错了。”又说：“学术上的认识进步也如此，有时会反复，也会进进退退。马克思指出了社会发展史，很了不起，但是有一点：各个地域的具体发展历程和表现的形态，又有千差万别，忽视这些差异就会走弯路；注意到这差异性就有收获，反复再反复，否定之否定……五四运动过去几十年了，对它的认识总结却还没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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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时猛然发现他已经疲倦、话语无力了，赶紧扶着他进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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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父亲又突然想起了逝去二十多年的李四光。问我：“你们单位是由李四光组建的，现在有了李四光学术思想的继承人了吗？对他的预报地震的核心思路有了掌握和发展了吗？”我觉得对这个敏感问题很难直接回答，就推说道：“可惜，李四光在那个年代自称自己的学说是革命的，意指其他学说是资产阶级的，现在他的学说不大被提及了。”父亲对我的草率回答并不满意，说：“我是在问你，他的预报理念有人掌握，甚至发展、前进了吗？还是被否定了？总该说清楚。”我答：“我说不清（其实我心里想，要说的太多了，也容易引人伤心）。”他说：“一个单位、一个系统，不能科学地总结过去，那又怎能科学地创造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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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中下旬开始，父亲头脑虽还清楚，但看上去明显感觉很疲倦，说话一多就会口干，吃饭也不香了。他曾对母亲说，还想去公园走走，却没这个力气了。我们担心他心血管出现新问题了，可是到了协和医院却未发现心脏有异常，说只能在家继续吃药休养。后经联系，有个空军总医院可以安排住院，环境较好，且有中医配合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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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过后，去医院的前一天，我们兄妹陪着他在家吃完晚饭，他让我再把《威廉·退尔》序曲的磁带拿出来：“再把前面的第一段放两遍吧，我爱听，这个主旋律太美了，极其简洁却常在我耳边回响：瑞士的田野村庄，风光秀丽，呈现着宁静安详的生活情景，后来被侵略者打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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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了这个安静的医院，平稳地维持了近一个月。到了6月初，他的疲倦感不仅没有改观，还出现了肚子痛、大便不畅等新情况。医生认为是肠梗阻，建议还是到协和医院挂急诊，这次他们（协和医院）总该接纳住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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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5日早晨(5)，我们把父亲转送到了协和医院的急诊处，做了大半天的各项检查，中午时被认定直肠有问题，需立即做手术。这天晚上，手术室门口楼道里，挤满了闻讯赶来的三十多位他的同事、学生和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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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之后，他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曾有四五天的时间头脑比较清醒，医院每天有控制地安排了短暂的探望时间，大家排成队匆忙地停留片刻就赶快让给后面的人了。父亲当时心情很好，对探视的人滔滔不绝地笑着说：“看你们紧张的，别那么快走，别像那个——像那个做遗体告别似的，我会好的，以后我还要和你们讨论些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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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恺之在这里出生时，我看到护士用一只手把他的双腿提起，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几下，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个新生命就诞生了，那是多美的瞬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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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好，我出院后还能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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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哪会那么容易地走呢，我有事情要做，事情也不会放我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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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到了俞伟超，更是高兴地抓着他的手说：“前几天我有嘴说不出话，有手也不能动弹，真是着急啊。现在真好啊，我终于又能和你交谈了。看窗外的阳光多好。生命，生命就是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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