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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不灭:艺术隐士陈钧德的成长史 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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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中国人的业余生活普遍单调、匮乏。所幸陈钧德掌握着暗暗阅读的快乐,日子也不算难挨。利用文工团的闲余时间,他处于对绘画技艺的无限迷恋和热烈追寻中,人前不敢拿出野兽派、立体派的玩意儿,但翻阅西方巨匠库尔贝、安格尔等人的画册还是安全的。他与别人的不同之处,是不厌其烦地琢磨着、解构着大师们的色彩、构图、光线处理等等,像科学家做实验一样,他也尝试各种色彩的表现,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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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多么想找个对象,向他谈谈自己对绘画探索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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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找谁呢?满眼的文工团领导、团员,都不是艺术上可以推心置腹的对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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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格外想念颜文樑、闵希文等老师。他情不自禁又去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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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颜文樑也很不得志,他热衷的光影技法毫无用武之地。他的“编制”在浙江美术学院,人却在上海,也很少去上海戏剧学院兼课了,只是蛰居在淮海中路常熟路附近一栋寂寞的西式里弄底楼。陈钧德回味着颜老师的讲课,记忆像一幅幅图片走马灯似的呈现脑底。此时再去颜文樑家,成了过去交往和感情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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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看望颜文樑,有时去了只是聊聊天;有时与老先生一起外出写生;有时他替老先生跑跑腿,帮他去静安寺废纸店买一种照相底版纸。说起这个,陈钧德很兴奋,“那不是一般的纸噢”,他说。那种照相底版纸,硬硬的,四角有孔,价格非常便宜,论斤售卖,而当年,颜文樑恰恰偏爱在这样廉价耐用的硬板纸上进行油画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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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日后有人拿来颜文樑的作品请陈钧德鉴定,一看到四角有孔的照相底版纸,立即触动了他脑海深处的记忆按钮,甚至,有些画,颜文樑什么时候画的,什么环境下画的,陈钧德也能娓娓道来,清晰地回忆个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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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颜文樑交往,陈钧德起初是奔着求教的动机,希望得到前辈指点。后来,来往频繁,交往本身变成了互相需要,这是趣味相投者在精神气息上的彼此依赖。在陈钧德看来,一个像颜文樑教授这样有过留洋经历的人,身上总藏着许多故事,也总有一股气场,一次次激发出自己的想象和向往。但最最深刻的一点,陈钧德至今记得非常清晰的,是从颜文樑身上感悟到,绘画有趣,却也只是一种平平淡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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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画家,其实不是多么风光的事情,只是人生的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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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发觉,这种选择注定伴随着孤独,注定要忍受长时间一个人面对绘画。一个耐得住无尽孤独的画家,才可能创作出一幅幅饱含沉思默想的好作品。即便如此,那个年代,谁指望过作品卖钱?也没见过身边有人买画啊,在肚子还填不饱的年代,绘画只是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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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文樑是耐得住孤独的,他绘画纯粹出自喜欢。他对油画的坚定和痴迷,胜似一个虔诚的教徒,一天不画会坐立不安,从无摇摆。这给了陈钧德启发和力量,自己也应该像老师那样,以思想信仰对待绘画,别无二心。他跟颜文樑讲起过,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被大人抱在怀里,盯着看外祖父一锤一锤雕刻石头的感受。颜文樑感同身受,赞同地说:“艺术劳动就是这样的,勿必将它想得非常玄乎,对待绘画要有一颗平常心,一颗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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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文樑一直有毅力有恒心,也是个认真得出奇的人。他画一幅风景,对每个对象的细部都想了解得非常精细,譬如画一辆自行车,陈钧德真切地记得,颜文樑会蹲在自行车面前,将轮子上的钢丝数仔仔细细地数一遍,数清楚后,才放心地回到画架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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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创作技法,陈钧德想起来就忍不住笑,也是坚决不苟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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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非常尊重自己的老师,但这个“独头”从来不是盲目的尊重,而是表现出一种机灵。譬如,他从西方巨匠那里渐渐悟出,绘画语言不必拘泥于对象,真正的高手要善于概括性表达,要捕捉和把握整体“感觉”。为此,在暗地里,他长时间地苦苦尝试表现派的主观和野兽派的癫狂,有时直率地与老先生讨论,甚至故意用极端的情绪表达刺激刺激他。但颜文樑实在是“天下第一好脾气”,慢笃笃、慢笃笃,给陈钧德讲述他的绘画精神——真善美,还讲述他的绘画是如何注重光影变化,不能过分看重物象表面的形象,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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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颜老师讲得对啊,但老师本质上属于写实主义的信徒,特别注重描摹自然,而陈钧德觉得,那种画法对自己“一点也不过瘾头”。他有自己的偶像:毕沙罗、塞尚,彼时他对马蒂斯尤感“服帖”,所以他大胆地、直截了当地对颜文樑说:我觉得绘画最重要的还不是捕捉光影,而是画出自己的感觉,这样更能表现画家的个性和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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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陈钧德如何“放肆”和“冒犯”,颜文樑永远“呵呵”一笑。从来不会对人抡起大棒,哪怕不赞成,他也捍卫你表达观点的权利。多么民主啊,所以颜老越发得到陈钧德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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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感觉,是奇妙而飘逸的东西。针对同一个绘画对象,每个画家的感觉不同,所画出来的作品之间差异很大。陈钧德与颜文樑多次相约外出写生,还是“小年轻”的他,敏锐地发现了自己与老先生的微妙差异,但他不迷信权威,牢牢守卫属于自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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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陈钧德与颜文樑相约去市中心人民广场附近写生,其间,颜文樑活泼得比陈钧德还年轻,像孩子般高兴,写生所画的烟雾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是黄色,看起来极其舒服,但那是颜文樑个人的光影感觉。陈钧德呢,画面上呈现的风景,更大胆,更主观,画出的是自己内心感受到的风景。陈钧德日后的绘画语言与颜文樑的风格截然不同,那时已露端倪,但师生间的友谊非常纯真,在他最孤独无助的岁月里,颜文樑是他的精神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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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闵希文依旧处于丧魂落魄中。一个右派分子走在校园里、里弄里,多数人习惯无条件地信任上级组织,对他流露出轻蔑甚至憎恨的神色。一点不奇怪,人妖颠倒的年代,一些孩子像打量动物园猩猩般跟随右派身后,幼稚而粗鲁地喊叫右派名字,以此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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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闵希文消沉吗?没有。怨恨吗?也没有。他似乎坦然接受了命运的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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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陈钧德从闵希文身上看出来了,也从其他右派教授身上看出来了。他在日常交往中结识了一些右派,他发觉,右派们的言行举止,暗地里显示出一种桀骜不驯的铮铮硬骨。他们明明头上已经多了一顶沉重的“右派”帽子,实际上,面对风云突变的时代,他们选择了噤声,却反而少了同时代人身上普遍存在的盲目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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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西方现代派艺术,闵希文就有一股坚硬的骨气和胆气,别人都不敢碰了,不敢说了,闵希文仍旧在家里继续画他的表现派探索,继续跟绘画同道分子低声而顽强地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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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钧德一次又一次地去看望右派闵希文,每次都汲取了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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