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25775
113. 家庭:“以沫相濡究可哀”
1706025776
1706025777
人们无论是思念亲故,或是祈祷上苍,都无非在寻找归宿,寻找某种精神依靠。萧红见到鲁迅以后,对于这位旷代的智者,便产生了深深的依恋。或许羁泊的灵魂,更加需要一个安定的处所“绕树三匝,无枝可依”,这境遇确乎是难以忍受的。
1706025778
1706025779
鲁迅,一株傲兀的大树,却以低垂的柔条伸向落寞的行客。
1706025780
1706025781
头一次到鲁迅家里做客,那情景,使善感的萧红终身难忘。是11月的雨夜。过11点了,萧红想到鲁迅身体不好,又听许广平说他伤风了一个多月才好,心里十分不安,几次拉着萧军想走,都被鲁迅留住了:“再坐一下,12点以前终归有车子可搭的。”这样,一直坐到快12点,他们才穿起雨衣告辞。鲁迅非要送出铁门外面不可。他为什么要送呢?对于这样年轻的客人,值得这般的送么?站在铁门外面,鲁迅指着隔壁茶店上面挂着的写着“茶”字的大牌子,说:“下次来记住这个‘茶’,就是这个‘茶’的隔壁。”他伸出手去,几乎触到钉在铁门旁边的那个9号的“9”字,一再叮嘱说:“下次来记住‘茶’的旁边9号。”
1706025782
1706025783
9号。当然记住了。9,那是一个代表长久、永恒的中国字眼。
1706025784
1706025785
对鲁迅来说,又何尝没有一种依恋感?他凝听他们叙述着已经沦亡的故乡,大片苦难的土地和苦难的人们,一颗心便全然融入了一片苍茫岁月。他出身于破败的官宦家庭,却是十足的农民的儿子,每当想到乡村和农人的生活,就感到痛苦不安,难于自禁。折磨人的乡土感情呵!整整一个夜晚,老奴隶和年轻奴隶的心在一起汩汩交流……
1706025786
1706025787
大陆新村9号——鲁迅辗转一生的最后的定居点。
1706025788
1706025789
弄堂入口处,满地铺着大块的水泥砖,出出进进有不少外国人,一些外国小孩也常常在院子里玩。鲁迅寓所的西邻住的是白俄巡捕,东邻是日本人,这种“半租界”的环境往往把人弄得很难堪。
1706025790
1706025791
铁门后面是一个小花园,种着他喜欢的桃树、石榴树、夹竹桃、紫荆花。还有丝瓜和南瓜等。可以说,这是复制的百草园,关于少年时代的记忆的储藏地。可是,纵有阳光、乌雀,暮年多病的主人也已经很少有观赏的余绪了。
1706025792
1706025793
底层的前面是客厅,右边为餐室,中间用玻璃屏门隔开。客厅西面靠墙摆着瞿秋白走后留下的一只单人写字台,中央摆着黑色长桌,一个绿豆青色的花瓶里伸出几株大叶子的万年青,周围是七八张木椅子。另一边并排摆着两个带玻璃的书架,放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和别的外国作家的全集。此外,还有许广平使用的缝纫机,海婴的玩具橱。
1706025794
1706025795
三楼前间是整幢楼房居住条件最好的地方,南面有小阳台,可以享用充足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可是,鲁迅让给保姆和小海婴了。后间是空着的客房,放着一张单人床、写字桌,也有书橱,供给少数远地来访的朋友,或是流亡者。
1706025796
1706025797
鲁迅住二楼。二楼也有两间,前间是工作室兼卧室,后间是储藏室,放着木刻镜框及其他什么。卧室横着一张铁架大床,上面遮着许广平做的白布刺花的围子,旁边站着抽屉柜。进门的左面摆着八仙桌,两旁躺着两只藤椅,大衣柜站在方桌的一排的墙角,但衣服很少,都让糖果盒子、饼干筒子、瓜子罐子给塞满了。沿着墙角靠窗的一边,有一张旧式小妆台,上面是一个方形的玻璃缸,养着一种不知名的扁肚子的灰色小鱼。不是金鱼。还有一只圆形小闹钟,三幅带框的木刻画,其余那上边都装满了书。铁架床靠窗子那头的书柜里里外外都是书,写字桌上边也是书,后楼还是书。书的世界。
1706025798
1706025799
写字桌放置于南窗的中央,铺着黑漆布,四角周围用钉按着。桌面是冯雪峰赠的带绿灯罩的台灯,白瓷的烟灰盒,戴盖的茶杯,小砚台,乌龟笔架,数支插放的“金不换”。除了书,就是写文章用的材料和来信,重重叠叠,把桌子给压满了,简直腾不出可以伸手写字的空隙地。
1706025800
1706025801
属于他的全部的时光都几乎用在这里。这里,是他与整个世界对抗的地方。写作习惯在下半夜,正是最黑暗的时刻。倦了,就坐在藤躺椅上,燃一根烟。到了害病严重的时刻,还在这里会客。客人走尽,就又燃一根烟,想一贯的主题,或是寂寞地想其他的心事……
1706025802
1706025803
平时,许广平很少上来。
1706025804
1706025805
女主人太忙了。
1706025806
1706025807
白天,她得外出买办日常生活的各种用品,有客人来,便上街买菜,回来还得下厨。此外,还得抄写、校对,甚或派送稿子。如果说有闲,就打毛线衣、剪裁、缝纫。海婴是极顽皮的,又得常常哄他,陪他讲故事。待到鲁迅卧病,她就更忙了。每餐,亲手把小心选好的饭菜端上楼去,按时间给病人吃药,按时间探试体温,试过以后还要在医生发给的表格上填写度数。为了鲁迅能够静养,一般的客人都由她在楼下接待。还有书报信件之类,都要她亲自拆看,必要的时候就告诉鲁迅。家庭的许多琐事,一一要她照管,比如年老的保姆病了,需要请假;海婴脱了牙齿,需要看牙医之类。她简直成了一部每天都在磨损着而又从不停止运转的机器。她陷入大量的事务里了。
1706025808
1706025809
像中国众多的家庭主妇一样,她勤劳而且俭省。女人都喜欢打扮的。然而她不讲究,在家里穿的衣服没有一件是新的,洗的次数多了,连纽扣也洗脱了。有一次和萧红在小花园里一起拍照,就是因为纽扣掉了,才把萧红拉到她前面给遮住的。她不但做衣服,穿的一双大棉鞋,也都是自己的手艺。
1706025810
1706025811
她是一个刚毅的人,承受着沉重的家务,以及各种忧患,却没有一个亲属朋友可以分担。她也不需要分担。她把一切辛苦默默地吞在肚里,没有怨恨,没有倾吐,积蓄多了才化做泪水悄悄溢了出来……
1706025812
1706025813
鲁迅深切地体会到许广平的那一份牺牲。平时,当他觉察到许广平的疲倦,会催促她赶快休息,抱歉于自己的不断工作而没有多聚谈的机会。许广平临睡前,他每每赎罪似的陪坐几分钟。“我陪你抽一支烟好吗?”“好的。”于是他便躺在旁边,从容地谈些国家大事,文坛情形,直到友朋往来,家中琐事。谈到高兴时,还会说:“我再抽一支烟好吗?”同意了就更起劲地谈下去,直到许广平睡熟了,他才轻轻走开,回到写字桌跟前去。
1706025814
1706025815
他曾经写过一首诗,题在《芥子园画谱》的扉页上,赠与许广平。全诗是: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究可哀。
1706025816
1706025817
聊借画图娱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回首间,流露着内心的深深的感激。
1706025818
1706025819
但是,两个人也不是没有隔膜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愈到了后来愈见隔膜,这才真正是“可哀”的。年龄的差异,师生的尊卑,生理上的病态与健康,都在无形中造成了一定的距离。作为女人,许广平对鲁迅更多地表达着一种敬爱与同情。此中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当鲁迅病重时,她把纸烟听子从床边拿走,若想吸一根,则由她亲自付给。收电费的打门,她得赶快往楼下跑,生怕多打几下,要惊醒睡去的病人。有一回说到鲁迅的病情,她对着客人哭了,但不敢以泪眼对鲁迅,在鲁迅要她上楼找东西的时候,她也是背转着身问要什么。她怕鲁迅多虑而引起伤感。她的面容坦荡,镇静,但是毕竟柔弱,内心有不可言说的凄苦。她是女人。
1706025820
1706025821
男女之间的性别差异,不能不表现为不同的心理欲求。鲁迅是善感的,他渴望温柔。极其有限的活动环境,漫长而枯燥的写作生涯,病肺的特殊的生理现象,加强了这种渴望。然而,在许广平那里,作为女性的柔弱的部分也许太少了些,因而在鲁迅的意识和潜意识里,都无法得到足够的补偿。妆台上方放置的三幅木刻,都是以女性为主题的,其中两幅是裸女,其实也不为无因。一幅《夏娃与蛇》:在茂密的花草丛中,一条蛇口衔苹果向她游来,这是一种供献?一种诱惑?夏娃头向外侧,却以性感的眼睛窥视苹果。一幅《入浴》:还是幽幽的花草丛,一个女人正在低头洗浴。池水澄澈。丰硕的臀部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中,中间环绕着一圈又一圈细密的波纹。此时,有两只乌鸦落在头顶的弧形花墙上,也在作蛇一般的窥视。两幅木刻都是德国画风,但不是珂勒惠支的,而是毕亚兹莱式的。鲁迅出版毕亚兹莱的画集,主要是因为深爱那画面的纯净美丽。严格地说,带有若干的病态美,但是比起众多的圣母和维纳斯画像来,它却是本来意义上的健康,而纤细明净的曲线,充满着生命的原欲。裸体木刻所呈现的女性美,正是神秘的生命美。爱与死:永恒的生命主题。
1706025822
1706025823
还有一幅木刻画,小得和纸烟包里的商标画差不多,是鲁迅放在枕边不断拿出来自赏的。画面上,一个诗人手捏诗卷在朗诵,地面盛开着红玫瑰;远方,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跑。她是谁?她在追逐什么?爱情?春天?谁知道她在追逐什么?鲁迅有那么多画,为什么单单选了这张放在床上呢?……
[
上一页 ]
[ :1.70602577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