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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好奇与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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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案之必然性,还不止上面所说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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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司马迁一生最大的特点是好奇——一种浪漫精神之最露骨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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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提到司马迁好奇的是扬雄。扬雄生于公元前五二年,死于纪元后十八年。他之生,距司马迁之死只有三四十年。他的话是好极了:“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法言·君子篇》)多爱不忍,是司马迁的同情之广处,爱奇,尤其是司马迁的浪漫性格之核心。后来唐朝作《史记索隐》的司马贞也说:“其人好奇而词省,故事核而文微。”(《史记索隐后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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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好奇,所以他在二十岁,在现在也不过一个高中学生的学龄,就遍游全国,而且专门“探禹穴”,“窥九嶷”,“浮沅湘”,“厄困鄱、薛、彭城”,过一种冒险而浪漫的生涯了。因为好奇,所以他的文字疏疏落落,句子极其参差,风格极其丰富而变化,正像怪特的山川一样,无一处不是奇境,又像诡幻的天气一样,无一时一刻不是兼有和风丽日、狂雨骤飙、雷电和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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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爱一切奇,而尤爱人中之奇。人中之奇,就是才。司马迁最爱才。司马迁常称他爱的才为奇士。例如:“武帝立,求贤良,举冯唐,唐时年九十馀,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与余善。”(《张释之冯唐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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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一切有才能的人,不论古今,一律在爱着。古代的是周公、召公,所以他对于李斯的惋惜,就是没做到周召,“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对于韩信的同情,也是认为他伐功矜能,不能做周、召,“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对于周勃的称赞,也以周公拟之,“及从高祖定天下,在将相位,诸吕欲作乱,勃匡国家难,复之乎正,虽伊尹、周公,何以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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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代人中,则萧、曹、陈平之才,都是他推许的。他说:“申屠嘉可谓刚毅守节矣,然无术学,殆与萧、曹、陈平异矣。”(《张丞相列传》)其实这般人在人格上本来未必多末高的,但在才能上,都是不凡的;只要在才能上不凡,就为司马迁所欣赏了——像欣赏一种奇花异草然。这数人中,尤其是陈平,司马迁更倾倒地说:“陈丞相平,少时本好黄帝、老子之术,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其意固已远矣。倾侧扰攘楚魏之间,卒归高帝,常出奇计,救纷纠之难,振国家之患。及吕后时,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脱,定宗庙,以荣名终,称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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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之爱才,是爱到这样的地步,就是在他所痛恨的人物之中,他也仍抑不下对于“才”的品评。以司马迁那样多情的人,当然最恨冷板板的法家,可是他对于韩非仍是极其赞叹着。以司马迁身受酷吏之毒手,对酷吏应该是死敌了,可是他的《酷吏列传》,对酷吏仍按人才的眼光分出了高下:“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为声。然郅都伉直,引是非,争天下大体;张汤以知阴阳,人主与俱上下,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赵禹时据法守正,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寖以耗废,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方略教导,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质有其文武焉;虽惨酷,斯称其位矣。至若蜀守冯当暴挫,广汉李贞擅磔人,东郡弥仆锯项,天水骆璧推成,河东褚广妄杀,京兆无忌,冯翊殷周蝮鸷,水衡阎奉扑击卖请,何足数哉!何足数哉!”司马迁不但在这里忘了仇恨和憎恶,评论起他们的人才来了,而且后来在《自序》中竟说:“民背本多巧,奸轨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严削,为能齐之,作《酷吏列传》。”简直也赞许了他们的生存了!司马迁的心胸又有时这样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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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爱才,司马迁常有遗才之叹。《卫将军骠骑列传赞》中引苏建的话,说卫青、霍去病都不敢招选贤者,怕为天子所切齿,这隐约中就是暗示不知埋没了多少人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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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爱才,所以他对于一切自负其才者也都非常同情而有着共鸣:“以项羽之气,而季布以勇显于楚,身屡典军,搴旗者数矣,可谓壮士!然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负其才,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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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司马迁在所爱的才之中,最爱的是哪一种?一般地说,是聪明智慧,是才能,是不平庸,或不安于平庸,或意识到自己不平庸的。但尤其为他所深深地礼赞的,则是一种冲破规律,傲睨万物,而又遭遇不幸,产生悲壮的戏剧性的结果的人物。够上这个资格的,就是项羽和李广。他们的共同点是才气,而且是超特的才气。项羽吧,“长八尺馀,力能扛鼎,才气过人”;李广吧,也是“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而且“自负其能”。项羽不肯学书,书足以记姓名而已,不肯学剑,剑一人敌,要学是学万人敌;他不管什么兵法不兵法,他会自己被甲持戟,出来挑战,只要一瞋目叱之,那敌人就“目不敢视,手不敢发”,就“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他爱马,爱美人,爱故交,最后自刎而死!这是一个十足的让人快意的英雄!李广也不耐烦那些部伍行阵的束缚,也不愿意理会那些幕府文书的琐事,他之治军,是让人人自便;他有的是胆识,是箭法,是急智,他可以把石当作老虎,箭射到石头里;他可以在四万人的包围中,自己四千骑兵只剩了一半,敌人的矢下如雨,自己已弹尽粮绝,到了黄昏,什么人也吓得面无人色了,但他还意气自如;他的下场却也是自刭。又是一个可以让人拿着酒,而叹惋他的遭遇的好汉!这都是和司马迁的精神最相连属的,所以写到他们的文章——《项羽本纪》和《李将军列传》——也便是《史记》中最精彩的、最炫耀人的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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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和爱才是一事,因为爱才还是由好奇来的。这是司马迁之浪漫的性格所必至,于是李陵案,也就越发成为不可避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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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好像有一个好作弄人的造物者似的,好奇的人往往让他有很奇特的结束。好奇的金圣叹,最后是杀头,他说:“杀头至痛也,籍家至惨也,而圣叹以不意得之,大奇!”于是一笑受刑。这事是在公元一六六一年。好奇的司马迁,却也在金圣叹受刑的前一千七百六十年(公元前九八),有着比金圣叹还料不到的摧折——因李陵案而受了宫刑了!造物者不是太恶作剧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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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好奇,遂有那末一个奇而惨的磨难。同时,司马迁爱才,爱奇士,向往李将军,逢巧李陵就也是在司马迁眼光中的奇士——“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而李陵也就是李广的孙子,也是“善骑射,爱人,谦让下士”的,就是汉武帝也认为“有广之风”,你想,这样一个人有了不白之冤,司马迁能够袖手旁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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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司马迁与友情——司马迁交游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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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像司马迁这样生来就富有情感的人,他之渴望人情的温暖是当然的。例如从前在卫宣公十八年(公元前七○二)时,因为宣公娶了前妻之子伋的未婚妇,就想趁伋使齐之便,派人在路上截杀他,后来为后妻之子寿晓得了,寿便劝阻伋之行,说:“界盗见太子白旄,即杀太子,太子可毋行!”可是伋答道:“逆父命求生,不可!”遂行。寿见太子不止,乃盗其白旄,而先驰至界,界盗果然看见白旄了,就把寿杀了。寿死之后,太子伋又来了,告诉刺客说:“所当杀,乃我也。”刺客便把他也一并杀了。这个故事为司马迁读了以后,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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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读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妇见诛,弟寿争死以相让;此与晋太子申生不敢明骊姬之过同,俱恶伤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杀,兄弟相灭,亦独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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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伦的感慨,立即充满在司马迁的笔端了。又如李广之口呐少言,恂恂然像乡下人,对士兵则仁爱到“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而且“宽缓不苛”,这又是司马迁在遭遇里所感觉缺少的了,也便为他梦寐以求而赞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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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是枯燥冷冽的人生中的甘露,司马迁便更是渴望,而且要求得极为急切!你看他记载管仲、鲍叔的一段是多末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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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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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到了这个地步,当然也是最难的了,然而不是司马迁酣畅之笔,也何能达之!假如不是他自己也同样幽囚受辱而渴望一个了解他之“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的知己,又如何能写得这样委宛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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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文学的笔墨究竟只是文人的安慰而已,世界上的一般交游,却太可叹了!张耳、陈馀是刎颈交,后来张耳随赵王歇入巨鹿城,被秦将王离所围,希望陈馀来救,陈馀却以兵少不敢前,两人就不能相谅而互怨起来了,最后竟至相攻杀,张耳归汉,陈馀又竟以杀张耳为助汉击楚的条件,一到利害之间,友情的维系竟是这样脆弱!无怪乎司马迁感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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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杰,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后相背之戾也!岂非以利哉(1)?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太伯、延陵季子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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