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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司马迁与友情——司马迁交游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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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像司马迁这样生来就富有情感的人,他之渴望人情的温暖是当然的。例如从前在卫宣公十八年(公元前七○二)时,因为宣公娶了前妻之子伋的未婚妇,就想趁伋使齐之便,派人在路上截杀他,后来为后妻之子寿晓得了,寿便劝阻伋之行,说:“界盗见太子白旄,即杀太子,太子可毋行!”可是伋答道:“逆父命求生,不可!”遂行。寿见太子不止,乃盗其白旄,而先驰至界,界盗果然看见白旄了,就把寿杀了。寿死之后,太子伋又来了,告诉刺客说:“所当杀,乃我也。”刺客便把他也一并杀了。这个故事为司马迁读了以后,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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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读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太子以妇见诛,弟寿争死以相让;此与晋太子申生不敢明骊姬之过同,俱恶伤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杀,兄弟相灭,亦独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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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伦的感慨,立即充满在司马迁的笔端了。又如李广之口呐少言,恂恂然像乡下人,对士兵则仁爱到“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而且“宽缓不苛”,这又是司马迁在遭遇里所感觉缺少的了,也便为他梦寐以求而赞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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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是枯燥冷冽的人生中的甘露,司马迁便更是渴望,而且要求得极为急切!你看他记载管仲、鲍叔的一段是多末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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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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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到了这个地步,当然也是最难的了,然而不是司马迁酣畅之笔,也何能达之!假如不是他自己也同样幽囚受辱而渴望一个了解他之“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的知己,又如何能写得这样委宛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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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文学的笔墨究竟只是文人的安慰而已,世界上的一般交游,却太可叹了!张耳、陈馀是刎颈交,后来张耳随赵王歇入巨鹿城,被秦将王离所围,希望陈馀来救,陈馀却以兵少不敢前,两人就不能相谅而互怨起来了,最后竟至相攻杀,张耳归汉,陈馀又竟以杀张耳为助汉击楚的条件,一到利害之间,友情的维系竟是这样脆弱!无怪乎司马迁感慨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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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杰,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后相背之戾也!岂非以利哉(1)?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太伯、延陵季子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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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害是真正友情的试金石,经得住一试的未免太少了!汉朝的汲黯,是一个难得的直言敢谏之士,有才能,有眼光,并曾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可是一到无势时,朋友就十分稀少起来。司马迁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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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为廷尉,宾客闻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贱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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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的相知既难,聚散又以利,穷人就不该有朋友的份儿了。冯驩提醒孟尝君的话:“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够多末沈痛!更糟糕的是,一到人失败了,那些从前来依附的人,也便都来投井下石了。主父偃就是这样的例:“主父偃方贵幸时,宾客以千数;及其族死,无一人收者,唯独洨孔车收葬之。天子后闻之,以为孔车长者也。”这最惨,到死的时候,连收葬的人也几乎没有!可是也最足发人深省,就连治主父偃以罪的汉武帝也竟觉得一般人太刻薄了!司马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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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父偃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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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李陵的遭遇:“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有多末相像!这又和司马迁自己为救李陵下狱,那时“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情况更多末如出一辙!叙到这种地方,那其中就有司马迁自己的血,司马迁自己的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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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渴求与幻想中,他因而写了刺客和游侠。豫让为智伯变姓名为刑人,肯漆身为厉,吞炭为哑,让妻子都不能认出自己来,也无非是一点“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知己之感而已;这表示什么?不过表明友情太难得,所以一遇到(纵然不十分值得!智伯又究竟高去赵襄子多少?)就已足以牺牲个人的热血和头颅了!聂政只为了严仲子给母亲送了一点礼,夸奖了几句,就卖了死力,把韩累杀了,剜掉自己的眼,剖出自己的肠子,试想他是多末寂寞!刺客都是太寂寞了!其他像侯嬴,像朱亥,像毛遂,像荆轲,像田光,像高渐离……他们也实在太寂寞了,“相乐也,已而相泣”,这是什么滋味?后来一部《水浒传》也无非是写一种寂寞之感而已。你想,平白地一百单八个好汉,还不是都像阮氏兄弟一样,只要把一腔热血卖与识货的(自己认为)么?原因是太寂寞了!司马迁写这些人物,更是由于自己的寂寞,不过来消遣自己,正如施耐庵(假若做《水浒传》的人叫施耐庵)写一百单八人也是来消遣自己而已!至于司马迁之写游侠,更是因为士大夫中有血性有感情的人太少,倒不如这些市井之人,下层社会中,或可有点真味。“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后一句尤其道出了司马迁的心事。友情,友情,士大夫中既然渺茫了,便只能求之于那些寂寞(或者不意识到寂寞,那就更可哀!)的“江湖”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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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在司马迁的当时,究竟交了些什么朋友?这也是值得我们清理一下的。大概见于记载的,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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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一辈的,有唐都、孔安国、董仲舒、苏建、樊佗广、冯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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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都是方士。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即曾学天官于唐都(《自序》)。可是后来司马迁定太初历时(公元前一○四),唐都却也还健在,并且参加。“夫自汉之为天数者,星则唐都,气则王朔,占岁则魏鲜”(《天官书》),可知唐都必是颇为人称道的一个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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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国为汉武帝时的博士,官至临淮太守,早卒(《孔子世家》)。他在经学上的地位是很重要的,因为“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起发以出)其家逸书,得十馀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儒林列传》)。这是经今古文之争的根源。据王静安先生的考证,孔安国之死,当在元光、元朔间(公元前一三四一前一二三)。司马迁曾从孔安国学古文《尚书》,应该是元朔三年(公元前一二六)的事,那时司马迁十岁(依我的考证),所谓“年十岁则诵古文”,就是这件事。十岁时的老师,当然是一位长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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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仲舒是广川人,广川是现在河北中部冀县附近。他是孝景时的博士,乃是当时一位《春秋》公羊学的权威。他讲学的时候,曾经三年不窥园庭,专心到如此!武帝即位以后,他有著名的《贤良对策》,奠定了大一统思想和养士的政策的基础。《贤良对策》呈献于公元前一四○,到了公元前一三八,汉武帝就“招选天下文学材智之士,待以不次之位”了;到了公元前一三六,就置了五经博士;到了公元前一三四,就令郡国举孝廉各一人了;这都是他对策之次第实现。所以他不但在学术史上有重要的地位,即在政治史上也有不可磨灭者在。他曾和位至公卿的公孙弘相摩擦,公孙弘死于元狩二年(公元前一二一),廷尉张汤曾常向他请教,张汤为廷尉的最后一年是元狩三年(公元前一二○);这些事都在董仲舒的晚年,所以董仲舒大约就是在这时候死去的。以元狩三年计,那时司马迁十六岁,他之向董仲舒学《春秋》的大义微言,也一定是在少年。《刺客传》中有一位董生,和秦始皇的侍医夏无且有来往,曾亲自听到荆轲的故事(公元前二二七),《史记》中却说,他和太史公很有交情,这必是另一位董生无疑,即所谓“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为余道之如是”之“余”,亦必非司马迁。假如是司马谈,也必须司马谈活了七十几岁,而在早年听到了七十几岁的董生的话而后可,因为从荆轲之事到司马谈之卒也有一百一十七年。所以那个“余”实不知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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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建是有名的苏武的父亲。他曾在元朔二年(公元前一二七)跟随大将军卫青出云中(现在绥远的托克托),定朔方(绥远黄河以南之地),封为平陵侯。到了元朔五年(公元前一二四),又随卫青出朔方,大败匈奴,卫青被拜为大将军。第二年,苏建以右将军资格,再随卫青出定襄(归绥以南和林格尔之地),击匈奴。但苏建不幸所率领的一部分军队失败,他自己也仅以身免。还好,汉武帝未加诛,赎为庶人。这时司马迁十三岁。后来苏建又作过代郡太守,代郡是现在山西北部雁门一带。卫青死于元封五年(公元前一○六),大概苏建的卒年和这相去不远,这时司马迁三十岁了。苏武出使于天汉元年(公元前一○○),已经四十多岁(这是由苏武卒于汉宣帝神爵二年,即公元前六○年,《汉书》上说他“八十馀”推知的),则元封五年时,苏武年三十五六,苏武是苏建中子,其时苏建必已六十以上,所以他死于公元前一○六左右是可能的。苏建曾告诉司马迁以活的史料,那便是:“吾尝责大将军(卫青)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骠骑(霍去病)亦仿此意。”这史料很可珍贵,因为可从而见出汉武之专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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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佗广则是汉高祖时的功臣樊哙之孙。本来是世袭的舞阳侯,在孝景中元六年(公元前一四四),废为庶人。这时距司马迁之生还有十年,所以他也一定是司马迁的长辈了。他曾告诉过司马迁关于汉之初起时的许多功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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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遂字王孙,是冯唐之子,冯唐曾在文帝时为中郎署长,向文帝陈说过从前廉颇、李牧之贤,借以谏正文帝对边臣应该宽大。是一个敢言的长者。到了武帝初立时,他已经九十多岁,乃以他的儿子冯遂为郎。司马迁说“冯遂亦奇士,与余善”(《张释之冯唐列传》);司马迁从他那儿晓得秦灭赵的原故是因为赵王迁的母亲是倡女,出身不正,所以轻信谗言,杀了良将李牧,因而大局才不可收拾了的(《赵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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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六人,或则为司马迁的父执(唐都),或则为司马迁的师辈(孔安国、董仲舒),或则为司马迁友辈的尊亲(苏建),或则为贵族的后裔(樊佗广、冯遂),他们给司马迁的帮助是大都在学业和史料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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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司马迁晚一些的友人则有:壶遂、杨敞、杨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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