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0346e+09
1706034600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1706033502]
1706034601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难追难摹的张道藩
1706034602
1706034603 张道藩先生,台湾文艺界尊为道公,他是我文学路上的贵人,我一直想写他,一直没找到角度切入。我的回忆录必须写他,时至今日已无法拖延。
1706034604
1706034605 一九五○年,我进“中国广播公司”台湾广播电台做资料员,他是公司的董事长,上下隔着五个层级,仍然可以知道他的故事。
1706034606
1706034607 台北市新公园(今名二二八纪念公园)东南角有一座三层楼房,那时是台湾广播电台的台址,大门之内,左边是董事长办公室,右边是总经理办公室,我们出出进进都要经过他们的门外。有一天,诗人某某登门求见,我看见道公站在办公室门口接待他。
1706034608
1706034609 这位诗人漂流来台,暂住高雄,那时台北没几个人知道他。这天他专程到台北寻访老长官,不幸没有找着,偏偏又在公共汽车上遇到扒手,仅有的一点钱、还有回程的车票都不见了。他举目无亲,陷入绝境,冒昧来找这位文艺运动的领导人,我看见道公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钞票来。
1706034610
1706034611 后来我和这位诗人有些来往,他说那时候他实在太穷,好像道公也不富裕,他看见道公掏出来的钞票薄薄一叠,而且没有大钞。他说原以为道公会把他交给总务部门,下面用公款给他买一张票,没想到道公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钞票来,“一张一张数给我”。我说道公办私事向来不用公款,显然把这件事当做他的私事,诗人听了连声嗟叹。
1706034612
1706034613 他说道公真了不起,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他从高雄出发的时候没有路费,拿着几本诗集到某机关求售,局长把他交给科长,当着局长的面,科长连声“是是!”可是科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一叠卷宗来,说了一句:“你看看我有多忙!”低头办公,不再理他。他到另一个机关去求售,直接找一位科长,科长面南而坐,低头看报,听到卖书,立刻搬动藤椅,转向东方,他跑到东边去请求,科长又转向西方,脸孔始终包在报纸里,一言不发。
1706034614
1706034615 那时大家都穷,尤其是漂流来台的作家。黎中天住在汐止,裤子破洞不能出门。公车车票五角一张,司马中原在追悼刘非烈的文章里提到,刘非烈手里握着四毛钱,跟在公车后头赶路,呼吸车尾喷出来的黑烟。冯冯的自述,黄佑莉的《告别的年代》,都提到在路灯下读书,灯泡昏黄,损害目力,马路狭窄,汽车飞沙走石,弄得满脸尘土。王蓝没有书桌,他伏在太太的缝纫机上写成长篇小说《蓝与黑》。
1706034616
1706034617 那时候谁瞧得起作家?也许只有张道公吧!向来党政要人口中的“作家”是一个黑压压的画面,是一个统计数字,张道公心中的“作家”却是一个一个活人,他花许多时间阅读报纸杂志刊登的文艺作品,了解每个作家的专长和造诣。他到陋巷中访问钟雷,两人在陋室之中一同朗诵钟雷的新作,一时传为美谈。他带着蒋碧薇女士一同看台北举行的每一场画展,看台北演出的每一出话剧,他们到后台去鼓励导演和演员,大家握手照相。
1706034618
1706034619 道公之于作家,可谓“尽心焉耳矣”,他主持中华文艺奖金委员会的时候并不干预评审工作,但是常有人把落选的稿子再寄回文奖会,写信向他抗议,他一定亲自阅读退稿,亲自回信,他支持评审,但是安慰勉励落选的作者。那时作家出书,喜欢找他作序,那些序文多半由葛贤宁代笔,但是道公一定阅读原稿,把序文的要旨告诉代笔的人,如果道公认为作品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他会坦率告诉那位作家。
1706034620
1706034621 党政要人的应酬文字号称“三不看”:第一是读者不看,官样文章,空洞虚伪,何必去看?第二是编者不看,文章到了报馆编辑手上,达官贵人说官话,内容绝对安全,编者毫无风险,何必再看?最妙的是“作者”不看,秘书把文章写好送给要人,这位秘书是称职的,是可靠的,要人用不着再花精神核阅,立即签字,这位名义上的作者根本没看他发表的文章。道公不然,他一定看,有时候还要修改。
1706034622
1706034623 那些年,作家出了新书多半要寄一本给他,不管作家的声望高低,他一定保存起来。另外有个人,地位在道公之下,大家也纷纷送书给他,有一年他搬进新居,书房很大,书架也摆好了,书在哪里?他的太太说,当做废纸送给造纸厂了!我忍不住说,夫人!为什么要让书架空着呢,那些书如果摆在这里,可以代表某公在文艺界的声望,代表作家们对某公的尊敬啊。他的太太听了很难为情。
1706034624
1706034625 道公在一九五○年五月成立“中国文艺协会”之后,一九五二年三月出任“立法院长”之前,一定亲自接听作家的电话,即使是下班时间以后打到他的家中,他也不拒绝。依一般惯例,打电话给地位高的人,尤其是打到他的家中,接电话的人一定问清楚:你叫什么名字?你有什么事情?你等一会儿!五分钟后再来回答:“他不在家!”打电话的人可以想象,他要找的人就在家中,一道门槛儿挡住了,心中好生难过。道公不用这种办法过滤作家的电话。
1706034626
1706034627 那些年,官场中也有别人高唱文艺作家如何重要,那些人总是站在作家大会的讲台上是一副面孔,走下讲台立即换一副面孔,他到作家家中是一种腔调,作家到他办公室里听见的是另一种腔调。道公对作家的态度很稳定,我没看见有这些变化。
1706034628
1706034629 道公重视青年的文艺教育,他指出文艺最可贵者在创新,创新的希望在青年,会里会外,千言万语,直到最后岁月念念不忘。他有一篇遗著《我对文艺工作的体认和期望》,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为了整个文学的前途,文艺事业必须后继有人。……不是要青年向我们看齐,照着已有的老样子摹写,而是要我们看青年人自己的想法和看法是否有新颖独特的地方,依循他们才性之所近来引导他们不断进步,发展他们的创造力。”他批评“利用青年,收罗旗下,只论关系”,以致这些青年“张牙舞爪,胡作非为”。后面两句话好像说得太多了,若有所指,造成误会,他并不是一个巧于辞令的人。
1706034630
1706034631 “青年重要”,他最后这么说,一九五○年他受命主持文艺运动,一开始也这么做。一九五○年八月,“文协”和教育厅合办暑期青年文艺研习会,十月,“文协”成立小组,义务为文艺青年批改习作,接任《中华日报》董事长,增辟中学生周刊,约作家五十人为中学生修改作品。他的工作团队有无形的分工,关于青年文艺教育的工作,多半由赵友培分劳分忧,以上这些活动,赵友培参与的程度很深,叨天之幸,我赶上这班车,受惠无穷。此事还有许多后话。
1706034632
1706034633 道公特别对台湾本土的青年作者有期待,嘱咐他的工作团队多多留意,赵友培的态度最认真,他不但自己多次向文奖会推荐人选,他还惟恐自己涉猎不广,常常要我向他推荐作品。那年代在“外省青年作者”群中,我算是勤读“本省青年作品”的人,也找过十几篇文章交上去。记得有一次赵公催我要答案,我说最近没有发现什么好文章,那时我没有政策眼光。我还说文奖会一年的经费只有二十一万八千元,爱国奖券的第一特奖却有二十万元……
1706034634
1706034635 我惋惜“文奖会”经费太少,但辞不达意,他立刻打断我的话:“政府一年浪费多少钱!花这么一点钱鼓励作家,不要吝啬!”谈到文章好坏,他说:“现在写得不好,将来会好,即使将来仍然不好,我们尽了心。”他这几句话我至今记得,近年读时贤的文章,他们论述五十年代的文艺运动,谴责主其事者没有关怀台籍作家,我内心有秘密的惭愧。
1706034636
1706034637 青年小说家冯冯的成就,蒙张道公肯定而一举成名。冯冯写了一部自传体小说《微曦》,长度超过一百万字,起初,他把这部小说送到中央副刊,据形容,冯冯把稿子装在面粉口袋里扛在肩上。中央副刊无法容纳,劝他精简成二十万字,冯冯当然舍不得。
1706034638
1706034639 一九六四年四月,《微曦》由皇冠出版。嘉新水泥公司捐款成立文化基金会,设置文艺奖金,冯冯把《微曦》送去。冯冯出身军旅,刻苦自修,脸上有“结缘肉”,风度甜美可亲,引起董事长王云五的关注。云老特别请张道公负责审查《微曦》,那时道公六十八岁,连年抱病,仍然花了一星期时间,把这部超级长篇一个字一个字读完,还写了五千字的“概略”,以便思考衡量,他给《微曦》很高的评价,冯冯得到最高奖金。这一年,冯冯应该是二十七岁。
1706034640
1706034641 冯冯后来当选“十大杰出青年”。
1706034642
1706034643 最近读到廖清秀在《文讯》发表的文章,记述他青年时期跟“文协”诸先进交往的情形,道公曾经搂着他的肩膀,勉励他:“年轻人好好地干!”清秀兄可能忘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
1706034644
1706034645 一九五四年,道公在他的《三民主义文艺论》单行本出版之前,邀请当时文艺界的“枢纽人物”,到“中广”公司的大发音室座谈,要求大家提出意见。他特别为年轻人留下两个“见习名额”,一个是廖清秀,一个是我。这年我二十九岁,廖清秀应是二十七岁。
1706034646
1706034647 记得接连举行了两次座谈,时间安排在上午,招待丰盛的午餐,然后散会。道公兴致很高,来宾大都沉默寡言,只有名导演张英表示不同的意见,他反对以“三民主义”做“文艺”的冠号,道公微笑倾听,没有辩解。逢到冷场的时候,全仗虞君质起来制造话题,记得虞先生肯定“内容决定形式”,他说只因为中共主张“内容决定形式”,至理名言成了长期的禁忌,如今看见道公在《三民主义文艺论》里正式提出“内容决定形式”,大家如归故乡!短短几句话引起一片掌声。《三民主义文艺论》里引用了赵瓯北的“戏为六绝句”,有一位来宾指出“戏为六绝句”这个题目好像不通,他问是否漏排了什么字,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1706034648
1706034649 名导演唐绍华说过一个故事,他后来写在《文坛往事见证》里。当年张道藩在南京创办国立戏剧学校,中共派了一个青年来做学生,化名殷扬,南京卫戍司令部发现了殷扬的真实身份,派人逮捕,司令谷正伦喜欢杀人,要判殷扬死刑。那时道公已是中央要人,他和谷正伦又是贵州同乡,亲自到卫戍司令部把殷扬保出来,立即派唐绍华送殷扬坐津浦火车离开南京。
[ 上一页 ]  [ :1.706034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