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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与特务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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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年十一月,台北司法调查局逮捕“中广”副总经理李荆荪,十一天后,沈之岳局长约我见面。他很客气,我第一次正式见到第一层级的特务首长,二十年来,我一直处于细胞和外围分子的困扰之中,这一下子算是熬出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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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好像是一个很坏的开始,看起来我像是李荆荪案的关系人。他们注意我很久很久了,为什么让我在这样的时刻有这样一步发展呢,我忍不住要来个假设,我有“假设癖”,这些假设都无法求证,“无解”就是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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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灵通的人士说,李副总“进去”以后,调查人员提出一些人的名字,要他一一作出分析,某人的性格怎样,思想怎样,交游和言行怎样。荆公认为国民党只用奴才,不用人才,以致许多人“压在阴山背后”。谁才是人才呢,我在“中广”受荆公赏识,调查人员大概没有漏掉我的名字,荆公偏爱,大概把我称赞了一番,当时沈局长创造调查局的现代史,吸纳人才,大破大立,他也许想测验我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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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我对调查局现在的工作有什么意见,调查局以后应该怎样做。这是何等事,岂容游离于组织之外的一个文人妄议?我不敢回答。大约一个月之后,他的新闻联络室主任请我吃饭,一位年轻英俊的联络官陪同,馆子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房间,隔断杂音。联络官又把那两个问题提出来,我依然惶恐逊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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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事情可以搪塞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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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些时候,广播圈里的一位朋友到我家串门子,带来一瓶洋酒,我只好请他吃饭,时间地点都约好了。当天上午,他打电话来说,有两位朋友也想参加,希望我同意,我只有欢迎。进了馆子,才知道一共五个客人,都是同行中出类拔萃的分子,他们抢先付了账,提出建议,以后每一个月或两个月聚会一次,轮流做东,这一次算他们发起,下一次轮到我,我只有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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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一家观光饭店里找到一个什么厅,面积宽大,中午生意冷清,只有我们一桌,客人上菜以后,连服务生也不见了。他们非常客气,点菜一定要我点头,我说话的时候,大家一致静听。下一次约会定在什么时候?如果我说没有时间参加,他们延期,即使一延再延,也耐心等候。这个聚会一直到一九七八年九月我出国为止,他们都是中生代精英,有才能有背景,前程远大,哪一个都比我强,怎么会这样迁就我?这叫做“不寻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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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寻常,有一天谈到我新买的房子,我说那一排公寓前院后院都没有围墙,住户想把前后的空地围起来,工程师说,依照建筑法规这样行不通,但是你们可以“违章”,管区警员负责举报违章,你们得先使他“没看见”。于是里长挨家收集红包,去找警员商量,大家惟恐碰钉子,里长回来报告“他收下了”,人人笑逐颜开,一排围墙立刻兴工完成。我说五十年代大家都穷,提起贪污咬牙切齿,现在七十年代老百姓有钱,行贿是一种乐趣,官员收贿是顺应民意。我说现在有人主张台湾要有反对党,其实反对党早就有了,“特种酒家”发挥反对党的功能,你在那里满足官员的酒色之欲,可以改变许多事情。……哪晓得几个星期以后,里长挨家拜访,他说管区警员神色慌张,上面来调查围墙的事了,住户要统一口径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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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经国有一篇文章,题目是《风雨中的宁静》,他描述山间一条瀑布奔腾而下,瀑布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洞窟,一对知更鸟在里面做窝,几只小鸟也孵出来了,瀑布看似凶险,其实好像布帘一样保障了他们的安全,蒋经国如此比喻国际变局下的台湾。我说这个知更鸟的意象太小太柔了,哪有中兴气象,我说想当年北伐完成,国民党中央颁布青年十二守则,党国元老戴传贤执笔写成“前言”,那是何等气势!说到这里,我顺口“秀”了一下我受的党国教育,我立即把守则前言背诵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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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理立承先启后救国救民之大志,创造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之宏规,领导国民革命,兴中华,建民国。于今全国同胞皆能一德一心共承遗教者,斯乃我总理大智大仁大勇之所化,亦即中国列祖列宗天下为公大道大德之所感。今革命基础大立,革命主义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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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段话里有多少“大”,真是大气磅礴,大义凛然,大智大勇,大破大立,你看那时候的国民党多有志气,多有信心,当年的大鹏现在怎么变成了知更鸟!没过多久,蒋经国提出施政的大原则,他要“开大门,走大路,当大任,成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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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看,这是怎么了,莫非他们改变了做法,停止“引蛇出洞”,开始吹箫引凤,言者无罪,集天下之智为己智,可能吗?我已骑虎难下,每次聚会,五架“窃听器”当面打开,我必须表示坦诚。我想了又想,多年来一支笔在手,总希望哪一篇哪一段哪一句能影响当道,帮他们多积一粒沙那么小的德,提醒他们,少造一粒沙那么大的业,因果微妙,难测寸心,怎知得失!现在有这么一个明显有效的管道,我很难抗拒它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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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心继续探险。我说高雄附近有个地方叫“覆鼎金”,金鼎象征江山政权,上面怎可加上一个“覆”字?不久,蒋经国南巡,他和当地父老闲话风土,轻描淡写提了一句,覆金鼎可以改成“金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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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红包象征吉祥,送红包收红包都习以为常,如果政府向习俗挑战,最好在官方文书中给红包改个名字,让它象征罪恶或耻辱。于是蒋经国跟记者们闲谈的时候说,红包要改称“臭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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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买房子,我说银行的房屋贷款限八年分期还清,这种规定向人民大众传递什么样的讯息?政府对将来有没有信心,难道台湾只有八年安定繁荣?如果八年以后中共占领台湾,你留着那些钱干什么?给中共接收?我说房屋贷款的期限应该放宽为二十年三十年,向欧美看齐,政府更要在国计民生方面强调长程计划,外商投资来盖大楼,合作计划说五十年以后怎样,七十年以后怎样,媒体报道要从这些地方着眼,大楼开工、施工、竣工、启用,大众要从电视新闻看见这些画面。我出国前,这两件事都实现了,我出国后,新闻局推出一句口号:“明天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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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面跟这些朋友例行餐叙,同时我跟调查局的关系也继续发展,沈局长对我说,外界一向觉得调查局很神秘,中共利用这种神秘的感觉把调查局妖魔化,其实调查局是堂堂正正的司法机关,除了工作机密,没有不可告人之处,他已经把设在新店的调查局本部变成青年学生旅行参观的一站,他也想使用传播媒体为调查局做些宣传,这是新闻联络室的业务,希望我从旁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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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位年轻英俊的联络官送些文件给我看,大概是调查局的简介和过去发布的新闻稿之类,我说这样写已经很好,局长还想怎样改变呢?联络官说局长希望这些文件能提高文学水准,我说局本部发布的文稿不能太“文学”,文学修辞容易造成误解,我说文学应该是作家作出来的第二手传播,“二手传播”一词于焉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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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联络官说,局长想拍一部纪录片,对外报道调查员训练成长的过程,由训练的内容延伸,显示调查局的任务和工作方法,各界人士尤其是青年学生,看了这部纪录片以后,可以知道调查局完全现代化了,他们要报效国家,这是一条光明大道,沈局长希望我能担任“编剧”。他们已做了一些准备工作,看过新闻局拍制的纪录片,其中有我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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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由这位年轻的联络官担任导演,他文质彬彬,敏捷而含蓄,有学士学位,可说是新型调查员的代表,新闻界对他很有好感。为了编写脚本,我和他多次见面,得到许多指教。拍片期间,沈局长三次召我谈话,先是指示剧本的重点,第二次他提出一个问题,这部片子要不要有他的镜头?他想知道我这个外人的看法。第三次是陪他看毛片,这次经验很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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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在某处的制片厂,凡是制片厂,大概都在比较偏僻的地方。那条街我从未到过,我坐调查局派来的车子前往,车到街口我们下车步行,两旁都是台式楼房,每隔一段距离有一个调查员凭窗下看,手里拿着无线电话,好像向下一站通报我们的行踪。然后我们登上一栋二楼,房子很破。里面有银幕、有座位:像小型剧场。接待人员指定我坐在第二排第二个座位,等了一会。灯光熄,一个黑影走进来,坐在第一排第一个位子上,他是沈局长,这时另一个黑影突然坐在我的身旁,也就是沈局长的后面,他是一位调查员,然后是放映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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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拍得很好,一流的专业水准,时间超过一个半小时,似乎太长。节奏也稍欠灵活。后来导演向我解释,这是因为各部门都要有些镜头辑入,无法照剪接的要求取舍。我知道我还有机会对着画面修改旁白,没有用心细看。放映完毕,灯光未亮,沈局长起身离去,坐在我身旁的调查员紧随其后。局长下楼以后,全场恢复照明,谁也没说一句话,我坐原车回家,一路上暗想:“伺候沈局长可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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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纪录片的用处很多,在调查员训练班,这是一页教学。在局本,这是款待参观人士的一个项目,在各地调查站,这是一件文宣,片头字幕有我的名字,我一度惹人另眼相看,处处沾光,不过我离开台湾的日子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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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美国推行“双语教育”,新移民的孩子不懂英文,学校得先用他的母语教他,这样中国孩子就需要中文教材和师资。新泽西州“西东大学”承联邦政府委托,成立“双语教程发展中心”,远东研究院院长杨觉勇博士主持,他到台北物色一名中文编辑,小说家、画家王蓝介绍了我。王蓝字果之,此时已尊为“果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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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流行的说法,“人生有三恨”:一恨抗战八年没到过重庆,二恨胜利复员没到过北京,三恨反共抗俄没到过美国,我已三恨有其二,很想有一点弥补,我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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