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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沈从文传统在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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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沈从文的文学对当代创作的影响,首先一定会想到汪曾祺,这对师生的传承赓续,不仅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难得的佳话,其间脉络的显隐曲折、气象的同异通变,意蕴深厚意味深长,尚待穿过泛泛而论,做深入扎实的探究。这里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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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会想到的是,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沈从文被重新“发现”以来,一些作家怀着惊奇和敬仰,有意识地临摹揣摩,这其中,还包括通过有意识地学汪曾祺而于无意中触到一点点沈从文的,说起来也可以举出一些例子。不过这里出现一个悖论,就是有意识地去学,未必学得好;毋庸讳言,得其形者多有,得其神者罕见。这里也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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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眼光略微偏出一点文学,偏到与文学关系密切的电影,可以确证地说,侯孝贤受沈从文影响不可谓小,这一点他本人也多次谈起过;台湾地区的侯孝贤影响到大陆的贾樟柯,贾樟柯不仅受侯孝贤电影的影响,而且由侯孝贤的电影追到沈从文的文学,从中获得的教益不是枝枝节节,而是事关艺术创作的基本性原则。[285]这一条曲折的路径,描述出来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这里也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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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来,你就不能不承认有这么一个沈从文的传统在。说有,不仅是说曾经有,更是说,今天还有。沈从文的文学传统不能说多么强大,更谈不上显赫,但历经劫难而不死,还活在今天,活在当下的文学身上,也就不能不感叹它生命力的顽强和持久。这个生命力,还不仅仅是说它自身的生命力,更是说它具有生育、滋养的能力,施之于别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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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要讨论的三部长篇小说,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迄于今日的文学创作中极具代表性的作品,按照时间顺序,最早的《活着》(1992年)已经有近三十年的历史,《秦腔》(2005年)出现在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当中,《天香》(2011年)问世则刚好十年。这三位作家,余华、贾平凹、王安忆,在当代文学中的重要性和影响力自然无需多说;需要说的是,他们三位未必都愿意自己的作品和沈从文的传统扯上关系,事实上也是,他们确实未必有意识地向这个传统致敬,却意外地回应了这个传统,激活了这个传统。有意思的地方也恰恰在这里,不自觉的、不刻意的,甚至是无意识的关联、契合、参与,反倒更能说明问题的意义。这里我不怎么关心“事实性”的联系,虽然这三位不同程度地谈过沈从文,但我不想去做这方面的考辨,即使从未提起也没有多大关系;我更感兴趣的是思想和作品的互相认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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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顺便提及,阿来在二〇〇五年到二〇〇八年出版的三册六卷长篇小说《空山》,本来也应该放在这篇文章里一并讨论,《空山》和沈从文文学之间对话关系的密切性,不遑多让;但考虑到涉及的问题多而且深,在有限的篇幅内难以尽言,所以留待以后专文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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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二、活着,命运,历史,以及如何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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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写的是一个叫福贵的人一生的故事,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在二十世纪的几十年中的苦难。说到这里自然还远远不够,不论是在二十世纪中国人的经验中,还是在这个世纪的中国文学书写里,苦难触目即是。这部作品有什么大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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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九九三年写的中文版自序里,余华说:“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286]一九九六年韩文版自序重复了这句话,并且“解释”了作为一个词语的“活着”和作为一部作品的《活着》:“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作为一部作品,《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因为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他们活着时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死去时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2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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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至少有两点需要特别提出来讨论:一是,人活着是为了活着本身;二,人和命运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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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中国文学发生之始,即以“人的文学”的理论倡导来反对旧文学,实践新文学。新文学对“人”的发现,又是与现代中国的文化启蒙紧密纠缠在一起的。“人”的发现,一方面是肯定人自身所内含的欲望、要求、权利;另一方面,则是探求和确立人生存的“意义”。也就是说,人为什么活着,成了一个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要找到并且去实践活着的“意义”。这个问题在某些极端的情形下,甚至发展出这样严厉的判断:没有“意义”的生命是没有价值的,是不值得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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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极少有人去追问,这个“意义”是生命自身从内而外产生出来的,还是由外而内强加给一个生命的?更简单一点说,这个“意义”是内在于生命本身的,还是生命之外的某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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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在启蒙的新文化和新文学的审视眼光下,那些蒙昧的民众的生命“意义”,是值得怀疑的。他们好像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活着,应该怎样活着。新文学作家自觉为启蒙的角色,在他们的“人的文学”中,先觉者、已经完成启蒙或正在接受启蒙过程中的人、蒙昧的人,似乎处在不同的文化等级序列中。特别是蒙昧的人,他们占大多数,他们的状况构成了中国社会文化的基本状况。而这个基本状况是要被新文化改变甚至改造的,蒙昧的民众也就成为文学的文化批判、启蒙、救治的对象,蒙昧的生命等待着被唤醒之后赋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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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这样一个大的文化思路和文学叙事模式来套,沈从文湘西题材作品里的人物,大多处在“意义”匮乏的、被启蒙的位置。奇异的是,沈从文没有跟从这个模式。他似乎颠倒了启蒙和被启蒙的关系,他的作品的叙述者,和作品中的人物比较起来,并没有处在优越的位置上,相反,这个叙述者却常常从那些愚夫愚妇身上受到“感动”和“教育”。而沈从文作品的叙述者,常常又是与作者统一的,或者就是同一个人。从这个对比来看沈从文的文学,或许我们可以理解沈从文私下里的自负。什么自负呢?一九三四年初他在回故乡的路上,给妻子写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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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河街我见得太多了,它告我许多知识,我大部提到水上的文章,是从河街认识人物的。我爱这种地方、这些人物。他们生活的单纯,使我永远有点忧郁。我同他们那么“熟”——一个中国人对他们发生特别兴味,我以为我可以算第一位!……我多爱他们,五四以来用他们作对象我还是唯一的一人![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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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以来”以普通民众为对象来写作,沈从文当然不是“唯一的一人”,也不是“第一位”,但沈从文之所以要这样说,是因为那种“特别兴味”,是因为他们出现在文学中的“样子”:当这些人出现在沈从文笔下的时候,他们不是作为愚昧落后中国的代表和象征而无言地承受着“现代性”的批判,他们是以未经“现代”洗礼的面貌,呈现着他们自然自在的生活和人性。这种自然自在的生活和人性,不需要外在的“意义”加以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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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有意思的是,即使在沈从文身上,有时也会产生疑惑。还以他那次返乡之行为例,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他看着自己所乘小船上的水手,想:“这人为什么而活下去?他想不想过为什么活下去这件事?”继而又想:“我这十天来所见到的人,似乎皆并不想起这种事情的。城市中读书人也似乎不大想到过。可是,一个人不想到这一点,还能好好生存下去,很希奇的。三三,一切生存皆为了生存,必有所爱方可生存下去。多数人爱点钱,爱吃点好东西,皆可以从从容容活下去。这种多数人真是为生而生的。但少数人呢,却看得远一点。为民族为人类而生。这种少数人常常为一个民族的代表,生命放光,为的是他会凝聚精力使生命放光!我们皆应当莫自弃,也应当得把自己凝聚起来!”[289]多数人不追问生命的意义而活着,少数人因为自觉而为民族的代表,使生命放光,这是典型的五四新文化的思维和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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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性的是,当天下午,沈从文就否定了自己中午时候的疑问。这个时候的沈从文,站在船上看水,也仿佛照见了本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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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我先前一时不还提到过这些人可怜的生,无所为的生吗?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要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分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这四时交递的严重。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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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余华说“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的时候,他触到了与沈从文把那些水手的生存和生命表述为“那么庄严忠实的生”时相通的朴素感情。福贵和湘西的水手其实是一样的人,不追问活着之外的“意义”而活着,忠实于活着本身而使生存和生命自显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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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敢用“高尚”这样的词,像沈从文敢用“庄严忠实”一样,都指向了这种普通人的生存和命运之间的关系。余华说的是“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沈从文说的是“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分命运”,“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对于活着来说,命运即是责任。而在坦然承受命运的生存中,福贵和湘西的愚夫愚妇一样显示出了力量和尊严,因为承担即是力量,承担即是尊严。正是这样的与命运之间的关系,才让我们感受到了温暖——那种动荡里的、苦难里的温暖,那种平凡里的、人伦里的温暖,最终都融合成为文学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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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活得狭隘吗?余华说:“我知道福贵的一生窄如手掌,可是我不知道是否也宽若大地?”[291]而沈从文则以“真的历史”的彻悟,来解释这些普通人的生死哀乐。在这个地方,他们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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