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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三、个人的实感经验,乡土衰败的趋势,没有写出来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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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创作在抗战爆发前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三十年代中后期到四十年代结束,这个阶段的沈从文苦恼重重,他的感受、思想、创作与混乱的现实粘连纠结得厉害,深陷迷茫痛苦而不能自拔。期间创作的长篇小说《长河》,写的还是湘西乡土,可那已经是一个变动扭曲的“边城”,一个风雨欲来、即将失落的“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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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把九十年代作为贾平凹创作的分界点的话,我的意思主要是指,在此之前的贾平凹固然已经树立起非常独特的个人风格,独特的取径、观察、感受、表达使他在八十年代的文学中卓然成家,但我还是要说,这种独特性仍然分享了那个时代共同的情绪、观念、思想和渴望。这不是批评,在那个“共名”“共鸣”的时代,差不多每个人都在分享着时代强烈的节奏和恢弘的旋律。自九十年代起,贾平凹大变,变的核心脉络是,他从一个时代潮流、理念的分享者的位置上抽身而出,携一己微弱之躯,独往社会颓坏的大苦闷中而去。于是有惊世骇俗的《废都》,在新世纪又有悲怀不已的《秦腔》和不堪回首却终必直面暴虐血腥的《古炉》。在这个时候再谈贾平凹的独特性和个人风格,与前期已经是不同的概念,放弃了共享的基础,个人更是个人;另一方面,这个更加个人化的个人却更深入、更细致、更尖锐也更痛切地探触到了时代和社会的内部区域,也就是说,更加个人化的个人反而更加时代化和社会化,与时代和社会的关系更加密不可分,时代和社会无从言说的苦闷和痛苦,要借着这个个人的表达,略微得以疏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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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讨论的《秦腔》,写的是贾平凹的故乡,一个小说里叫清风街、实际原型是棣花街的村镇。写的是两个世纪之交大约一年时间里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悲欢生死,呈现出来的却是九十年代以来当代乡土社会衰败、崩溃的大趋势。这个由盛而衰的乡土变化趋势,在贾平凹那里,是有些始料未及的。他在后记里回忆起曾经有过的另一番景象和日子:“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九年的十年里,故乡的消息总是让我振奋”,“那些年是乡亲们最快活的岁月,他们在重新分来的土地上精心务弄,冬天的月夜下,常常还有人在地里忙活,田堰上放着旱烟匣子和收音机,收音机里声嘶力竭地吼秦腔”。[294]此一时期贾平凹的作品,也呼应着这种清新的、明朗的、向上的气息。但是好景不长,棣花街很快就“度过了它短暂的欣欣向荣岁月。这里没有矿藏,没有工业,有限的土地在极度发挥了它的潜力后,粮食产量不再提高,而化肥、农药、种子以及各种各样的税费迅速上涨,农村又成了一切社会压力的泄洪池。体制对治理发生了松弛,旧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没了,像泼去的水,新的东西迟迟没再来,来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风方向不定地吹,农民是一群鸡,羽毛翻皱,脚步趔趄,无所适从,他们无法再守住土地,他们一步一步从土地上出走,虽然他们是土命,把树和草拔起来又抖净了根须上的土栽在哪儿都是难活”。人老的老,死的死,外出的外出,竟至于“死了人都熬煎抬不到坟里去”。“我站在街巷的石磙子碾盘前,想,难道棣花街上我的亲人、熟人就这么很快地要消失吗?这条老街很快就要消失吗?土地也从此要消失吗?真的是在城市化,而农村能真正地消失吗?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该怎么办呢?”他能做的,不过是以一本书,“为故乡树起一块碑子”。[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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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复杂的心路和伤痛的情感,沈从文在三四十年代已经经历过。他在《边城》还未写完的时候返回家乡探望病重的母亲,这是他离乡十几年后第一次回乡,所闻所见已经不是他记忆、想象里的风貌,不是他正在写作的《边城》的景象。所以他在《〈边城〉题记》的末尾,预告似的说:“将在另外一个作品里,来提到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朴质,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他们受横征暴敛以及鸦片烟的毒害,变成了如何穷困与懒惰!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296]抗战全面爆发后,南下途中,沈从文再次返乡,短暂的家乡生活,促生了《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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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酝酿已久,写作起来却不顺利。一九三八年在昆明开始动笔时,只是一个中篇的构思,写作过程中发现这个篇幅容纳不了变动时代的历史含量,就打算写成多卷本的长篇,曾经预计三十万字。但直到一九四五年出版之时,只完成了第一卷。沈从文带着对变动中的历史的悲哀来写现实的故乡,曾有身心几近崩溃的时候,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却又欲言又止,不忍之心时时作痛。虽然沈从文最终不忍把故乡命运的结局写出来,但这个命运的趋势已经昭然在目,无边的威胁和危险正一步一步地围拢而来。尽管压抑着,沈从文也不能不产生后来贾平凹那样的疑问:故乡就要消失了吗?他借作品中少女夭夭和老水手的对话,含蓄然而却是肯定了这种趋势的不可挽回。夭夭说:“好看的都应当长远存在。”老水手叹气道:“依我看,好看的总不会长久。”[2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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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是一首故乡的挽歌,沈从文不忍唱完;贾平凹比沈从文心硬,他走过沈从文走过的路,又继续往前走,直到为故乡树起一块碑,碑上刻画得密密麻麻,仔仔细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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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秦腔》而想到《长河》,并非我个人的任意联系,也不是出于某种偏爱的附会。陈思和在《试论〈秦腔〉的现实主义艺术》一文中已经有所提示,挑明“贾平凹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沈从文的重复和延续”;[298]王德威在论述《古炉》时也勾勒了贾平凹从早期到如今的一种变化:逸出汪曾祺、孙犁所示范的脉络,“从沈从文中期沉郁顿挫的转折点上找寻对话资源。这样的选择不仅是形式的再创造,也再一次重现当年沈从文面对以及叙述历史的两难”。[299]王德威说的是《古炉》,其实也适用于《秦腔》。要以我的感受来说,《秦腔》呼应了《长河》写出来的部分和虽然未写但已经呼之欲出的部分;《古炉》则干脆从《长河》停住的地方继续往下写,呼应的是《长河》没有写出来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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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秦腔》已经是事无巨细,千言万语,但对乡土的衰败仍然有没说出、说不出的东西,没说出、说不出的东西不是无,而是有,用批评家李敬泽的话来说是“巨大的沉默的层面”。这个沉默层也可以对应于沈从文在《长河》里没说出、说不出、不忍说的东西。《长河》这部没有完成的作品的沉重分量,是由它写出的部分和没有写出的部分共同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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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的写法是流水账式的,叙述是网状的,交错着、纠缠着推进,不是一目了然的线性的情节发展结构。它模仿了日常生活发生的形式,拉杂,绵密,头绪多,似断还连。“这样的叙述,本身便抗拒着对之进行简单的情节抽绎与概括。”[300]同时也抗拒着理念性的归纳、分析和升华。这样的叙述是压低的,压低在饱满的实感经验之中,匍匐着前行,绝不是昂首阔步,也绝不轻易地让它高出实感经验去构思情节的发展和冲突、塑造人物的性格和形象、获取理念的把握和总结。没有这些常见的小说所努力追求的东西,有的是,实感经验。我重复使用实感经验这个词,是想强调《秦腔》的质地中最根本的因素;不仅如此,我还认为,中年以后的贾平凹的创作,其中重要的作品《废都》《秦腔》《古炉》,都是以实感经验为核心,以实感经验排斥理论、观念、社会主流思潮而做的切身的个人叙述。[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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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谈《长河》,说的是一个湘西人读懂了文字背后作家心思的话:“我让《长河》深深地吸引住的是从文表叔文体中酝酿着新的变格。他排除精挑细选的人物和情节。他写小说不再光是为了有教养的外省人和文字、文体行家甚至他聪明的学生了。他发现这是他与故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第一本知心的书。”[302]《秦腔》亦可如是观。倘若从那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的长篇叙述里还不能深切体会作家的心思,那就再读读更加朴素的《秦腔》后记,看看蕴藏在实感经验中的感受是如何诉之于言,又如何不能诉之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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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四、物的通观,文学和历史的通感,“抽象的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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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因历史的巨大转折戛然而止,他的后半生以文物研究另辟安身立命的领域,成就了另一番事业。通常的述说把沈从文的一生断然分成了两半,有其道理,也有其不见不明之处。在这里我要说的一点是,沈从文的文物研究和他的文学创作其实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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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强调他研究的是物质文化史,他强调他的物质文化史关注的是千百年来普通人民在日常生活中的劳动和创造,他钟情的是与百姓日用密切相关的工艺器物。不妨简单罗列一下他的一些专门性研究:玉工艺、陶瓷、漆器及螺钿工艺、狮子艺术、唐宋铜镜、扇子应用进展、中国丝绸图案、织绣染缬与服饰、《红楼梦》衣物、龙凤艺术、马的艺术和装备,等等;当然还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一代表性巨著。你看他感兴趣的东西,和他的文学书写兴发的对象,在性质上是统一的、通联的。这还只是一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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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层意思,沈从文长年累月在历史博物馆灰扑扑的库房中转悠,很多人以为是和“无生命”的东西打交道,枯燥无味;其实每一件文物,都保存着丰富的信息,打开这些信息,就有可能会看到生动活泼的生命之态。汪曾祺曾说:“他后来‘改行’搞文物研究,乐此不疲,每日孜孜,一坐下去就是十几个小时,也跟这点诗人气质有关。他搞的那些东西,陶瓷、漆器、丝绸、服饰,都是‘物’,但是他看到的是人,人的聪明,人的创造,人的艺术爱美心和坚持不懈的劳动。他说起这些东西时那样兴奋激动,赞叹不已,样子真是非常天真。他搞的文物工作,我真想给它起一个名字,叫作‘抒情考古学’。”[303]也就是说,物通人,从物看到了人,从林林总总的“杂文物”里看到了普通平凡的人,通于他的文学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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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层意思,关于历史。文物和文物,不是一个个孤立的东西,它们各自保存的信息打开之后能够连接、交流、沟通、融会,最终汇合成历史文化的长河,显现人类劳动、智慧和创造能量的生生不息。工艺器物所构成的物质文化史,正是由一代又一代普普通通的无名者相接相续而成。而在沈从文看来,这样的历史,才是“真的历史”。前面我引述了沈从文一九三四年在家乡河流上感悟历史的一段文字,那种文学化的表述,那样的眼光和思路,到后半生竟然落实到了对于物的实证研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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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文物研究与此前的文学创作自有其贯通的脉络,实打实的学术研究背后,蕴蓄着强烈的“抽象的抒情”冲动:缘“物”抒情,文心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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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我把王安忆的《天香》看成是与沈从文的文物研究的基本精神进行对话的作品,应该就不会显得特别突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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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的中心是物,以上海的顾绣为原型的“天香园绣”。一物之微,何以支撑一部长篇的体量?这就得看对物的选择,对物表、物性、物理的认识,对物的创造者和创造行为的理解和想象,对物自身的发展历史和物的历史所关联的社会、时代的气象的把握,尤有甚者,对一物之兴关乎天地造化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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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我曾写《一物之通,生机处处》专文讨论《天香》,提出“天香园绣”的几个“通”所连接、结合的几个层次。[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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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自身的上下通。“天香园绣”本质上是工艺品,能上能下。向上是艺术,发展到极处是罕见天才的至高的艺术;向下是实用、日用,与百姓生活相连,与民间生计相关。这样的上下通,就连接起不同层面的世界。还不仅如此,“天香园绣”起自民间,经过闺阁向上提升精进,达到出神入化、天下绝品的境地,又从至高的精尖处回落,流出天香园,流向轰轰烈烈的世俗民间,回到民间,完成了一个循环,更把自身的命运推向广阔的生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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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通性格人心。天工开物,假借人手,所以物中有人,有人的性格、遭遇、修养、技巧、慧心、神思。这些因素综合外化,变成有形的物。“天香园绣”的里外通,连接起与各种人事、各色人生的关系。“天香园绣”的历史,也即三代女性创造它的历史,同时也是三代女性的寂寞心史,一物之产生、发展和流变,积聚、融通了多少生命的丰富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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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通,是与时势通,与“气数”通,与历史的大逻辑通。“顾绣”产生于晚明,王安忆说:“一旦去了解,却发现那个时代里,样样件件都似乎是为这故事准备的。比如,《天工开物》就是在明代完成的,这可说是一个象征性的事件,象征人对生产技术的认识与掌握已进步到自觉的阶段,这又帮助我理解‘顾绣’这一件出品里的含义。”[305]这不过是“样样件件”的一例,凡此种种,浑成大势与“气数”,“天香园绣”也是顺了、应了、通了这样的大势和“气数”。“天香园绣”能逆申家的衰势而兴,不只是闺阁中几个女性的个人才艺和能力,也与这个“更大的气数”——“天香园”外头那种“从四面八方合拢而来”的时势与历史的伟力——息息相关。放长放宽视界,就能清楚地看到,这“气数”和伟力,把一个几近荒蛮之地造就成了一个繁华鼎沸的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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