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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47 流年碎影 [:1706044046]
1706044248 流年碎影 生 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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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50 有了生,要活。人总是很难跳出环境(包括自然的和人事的)的如来佛手掌的,我生于农家,离开家门之前,过的自然是农家的生活。农家的生活基础,最重要的是土地。建住房,辟园种菜,种庄稼,都要在土地上。所以计算财产,总是说有多少亩地。我们邻近的几个村,包括河北屯镇,贫户多而富户少,还是以土地计,超过百亩(也说一顷)的像是不多,有三顷两顷,习惯称大财主,更是稀如星凤。石庄四五十户,我出外上学之前的十几年,早期,大祖父和祖父合伙过日子的时候,土地大概是百亩略多,因为还记得,祖父病故之后,父亲和三叔父分居,一家分得五六十亩;晚期,东邻(隔两户)石家出了个石杰,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在察哈尔、绥远一带当了军官,先是营长,后升到师长。依其时的通例,要在外娶小老婆,在家盖房买地,于是很快就成为石庄首户,有土地两顷以上。记得祖父死的那一年我近十岁,不久,因为父亲赌博总输钱,三婶母提出,分了家,全村各户,土地超过百亩的就剩石杰一家。我们家一分为二,诚如祖父临终时所担心,势派缩小而开销增大,许多方面都由红火趋于冷落,如雇工,先是三五个,分门别户后变为一个;牲畜,先是以骡和牛为主,分门别户后变为兼养驴。还是说土地,因为十岁之后半成丁,我不上学的时候也下地干农活,现在还记得,南而偏西方向,南岔嘴儿(义为在岔路的头部)有二十四亩;萧庄(在一个小村萧庄东口外往南)有二十亩;村西北,北岔嘴儿(坟地在此)有五亩;村西,使土坑有两亩;村东南,东乱死岗有两亩。土地都是旱田,没有水渠水井,既不能种水稻,又不能浇灌,所谓靠天吃饭。农作物以秋后收的为主,所种主要是玉米、谷(去皮为小米)、高粱、棉花、芝麻、黄豆、绿豆;地头、垄中还种点乱七八糟的,如黍(去皮为黄米,有粘性)、糜、花生、爬豆、蚕豆之类。夏天成熟的为小麦,产量不多。其时还没有化肥,也不高喊良种,又因为无力抗水旱(旱多涝少),产量总是有限。一般年成,亩产超过二百斤的时候不多。适应的生活之道是俭,需要上市买的东西不多,所以只要不遇见大天灾,七八口之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日三餐,冬温夏清(用《张猛龙碑》语),别人看着,很过得去,自己觉得,可以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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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52 知足者常乐,是祖传的生活之道。专就少年时期乡居这一段说,现在回想,我是只有享用的时候才接近知足。比如享用之前,下地劳动,我就没有觉得有唱“帝力于我何有哉”那样的乐趣,更没有近年宣扬那样的光荣感。我六七岁起上小学,早晚在家,主要是麦收和大秋假期,要参加农田劳动,不成文法,重活难活由雇工和家中的成年男子做,细致而轻的活由妇女做(其时妇女还缠脚),各种辅助性的活由未成年的男孩子做。这辅助性农活,种类繁多,虽然不需要费大力,却同样时间长,脏,风吹雨打,而且地里、场里,像是永远没完。我说这些,显然是自己承认好逸恶劳。这不好吗?问题很复杂,非三言五语所能说清楚。难说清楚,是因为“人心惟危”,难于探寻、抓住。即以活动而论,士农工商,为挣饭吃,兢兢业业,有时,甚至常常,都感到是出于不得已;于是假定有什么神力保证,闭门家中卧,至饭时会由天上掉下馅饼,而到掉馅饼之时,他(或她)也许并未在室中卧,而是到卡拉OK唱和跳去了。由此可见,活动可以分为两类,自己不感兴趣的和感兴趣的,前者很少人欢迎,后者很少人不欢迎。这也是“天命之谓性”。其后,根据“率性之谓道”,我想,宣扬“一不怕苦”就很难畅通无阻。原因有两种。一,避苦趋乐是上帝规定的,人力,即使永远说了算,在这方面还是无能为力;二,宣扬是给旁人听的,至于自己,还是渴望享用由别人不怕苦(还要加上二不怕死)而来的成果。所以合情理的修齐治平之道应该是,尽量求一切人都能够逐渐减少苦的量。不幸的是,这很不容易,何况,如我们所常见,甚至身受,有些人,主要是权大或钱多的,还惯于以别人的受苦为至乐。仍缩小为干农活,因为我曾感到苦,所以一贯欢迎科技下乡。重活脏活由机器包了,归去来兮的陶渊明也就更可以多饮酒多作诗了吧?自称为庄周弟子的嵇叔夜之流会说,这是有了庄子反对的“机心”,走了差路。差就差吧。但我也有获得,是可以证明,我并不是处处跟着庄子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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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54 劳动是为有饭吃,接着说衣食之食。农家,就是中产以上的,轻为了长期不饥寒,重为了兴家,即日子越过越好,也都要省吃俭用。食方面的俭,办法有二,一是尽量吃自产的,二是尽量吃粗糙的。自己地里园里种各种粮食和蔬菜,收获之后还自己做酱、腌咸菜,据我的记忆,上市买的只有稻米(家乡称为精米,只过年节吃一两次)、糖、肉、少数调料而已。小麦种得不多。比如收千八百斤,磨一些面粉,是准备来客吃,家中男尊长间或吃一些,儿童和妇女只有到几个节日才能吃。所以日常的饭食,绝大多数是玉米和小米做的,如玉米面贴饼子、小米干饭、玉米 粥、杂面汤之类。油很少,肉没有,长年下咽的是粗粮,肚皮里的寒俭情况可想而知。营养不足带来强烈的馋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想吃什么。原因之一是,凡有油水的都想吃;二是想而必不能得,也就只好不想;三是如东坡肘子、松鼠黄鱼、香妃烤鸡之类,不要说吃,还没听说过。幸而也有少量的改善机会。以由大到小为序。年节最丰富,家里吃,不只一顿,到姑、姨等长辈家拜年吃,也不只一顿。其次是中秋节,不只可以吃炖肉,还可以吃糖饼、月饼、水果。再其次是清明节和四八庙(旧历四月二十八日药王庙会),也可以吃一两顿。最小的改善是自己生日,在放冬学(旧历腊月十五)后的第一天,依家中惯例,可以吃一个煮鸡蛋。家中养鸡不算少,生蛋换钱,除待客外是不许吃的,所以得吃一个鸡蛋,在当时也是一件大事。此外还有一种无定规的改善,是秋收后的冬闲,有时近晚炒一锅花生,装在笸箩里,晚饭后随便吃。那时候很喜欢吃,吃得多,至今还有下午课毕回家,走到村后,闻到炒花生味,高兴,急着往家里跑的印象。都过去了,所余还有什么呢?找找,还有两宗可以说说。一是如西方某小说中有一句名言,什么什么,不像你想的那样好,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坏,即如现在,我天天有鸡蛋吃,有时还间或吃松鼠黄鱼,可是常常想吃昔年的柴锅玉米 粥,又苦于无处去找了。二是食不饱,馋,也不是毫无是处,比如多有“想吃”的感觉,就可以说是远远在清末那位老佛爷之上,她是长期食前方丈,见珍羞就愁眉苦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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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56 食之后说衣。那时候,男孩子是自己家里人,女孩子是人家家里人,所以多方面,男孩子占上风,如可以上学,可以到外面跑。只有在衣方面,男孩子要甘拜下风。女孩子可以穿花色的,而且件数多。因为女孩子要美,以便容易找婆家,出嫁后可以得到公婆和丈夫的欢心;至于男孩子,能够健壮就成了,因为任务只是,外劳动生产,内传种。以上是泛论,具体到己身,就成为比食更加寒俭。其时虽然还没听说过中外合资,却是在日常用品方面已经渗入欧风东渐。比如古人说的男耕女织,女的一半就变为只纺线而不织布;就是线,也大多是从货郎担上买,称为洋线。准此例,与土布相对,布商卖的多为洋布,匀净,染的颜色好,连乡下人也喜欢买。国产的也有精致而讲究的,是丝织品,如绸缎之类,乡下人不敢问津。记得其时我穿的衣服都是母亲做的,质料大多是洋布。夏是白色,低级的曰本色,牌号是大五福;高级的曰漂白,少用。秋冬,几乎总是穿蓝色,要阴丹士林染的,下水不掉颜色。衣不薄而单,所谓单,比如棉袄,穿,就是一层,其内没有背心、内衣之类,外没有罩衣。清洁之道,单衣可以换洗,棉衣就只能春暖后拆洗。落后吗?不舒适吗?记得我诌文曾谈论“惯了一样”的人生之道,这样寒俭惯了,像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过。自然,这是偏于唯心的一面,如果移到偏于唯物,就会发现昔不如今吧?也确是这样,比如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冬天特别冷,地冻得裂缝,房檐总垂着长长的冰锥,腊月十五放学,要抱匣子(一般是用母亲奁具,装书和笔墨,放在课桌内,放寒假拿回家),手不能揣在袖中,没有手套,只是一二里路,手背就冻裂,流血。这唯物之后又来了“惯了一样”也就安然过去了。与食相比,衣寒俭,对我后半生的影响像是更大。主要的表现是,轻些说,安于寒俭,仍旧贯;重些说,破旧而少换,生人熟人看见,都感到应从俗而未能从俗。我也想努力从俗,可是不容易。比如:一个女弟子有怜老之心,送来新样式的纯羊毛衫,并愿意我头伸入钻而试之,我钻进去,围观的人都说好看。女弟子称心如意走了,我赶紧由头部向上拉,去掉,换上陈旧而敞亮的。室中人也有意见,我说:“维新,我感到负担太重,怕思路不能自由,因小失大,只好还照样凑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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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58 衣食之外,还要说说娱乐。《诗经》说:“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帝指天帝,今所谓自然,所定之“则”是什么呢?可能只是“能活”,并不包括活得称心如意,尤其知识和享受的无限膨胀。如果这样的推想不错,那就可以说,人类的历史,时代越靠前,生活离帝之则越近,时代越靠后,生活离帝之则越远。缩小到我个人的亲历亲闻也是这样,农村的生活近古,因为不娱乐也能活,所以娱乐就少得可怜。尤其是儿童,翅膀还没硬,不能自求多福,就更难得有什么娱乐。还记得家里一件玩具也没有,是因为历代祖先没花过这样的钱,肯花也无处去买。中年以上,尤其老年,可以养鸟,可以赌钱,儿童不许干这些。剩下可以干的,节令之外的平时,记得只有两种。村外东南部有个水塘,可能就是旧河道的一段,都称它为南河,夏天水不少,我们男孩子总是成群下去游泳。其时没有蛙泳、仰泳等名堂,常是浮在水面上,手刨脚蹬,土名狗刨,由此岸到彼岸,玩得很如意。副作用有两种:一是消化加快,上岸就感到饿,回家要向祖母要吃的;二是过不了几天就晒得皮肤黑而且亮,上学就更不像读书人。到冬日,早晚不再有农活,闲时候最多,男孩子聚在一起玩,大多是打tǎi(普通话有音无字)。玩法是找一段一尺左右长、直径一寸左右粗的木棍,与另一人的相互打击(被打的放在地上),能够把地上的一个打过一条横线为胜。上学一二年之后,识字渐多,看旧小说也是娱乐,以后还要谈到。总之,在这方面,与现在相比,儿童的享用真是太差了。但也不无好处,是锻炼身体之外还可以减少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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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60 谈生计,还要说说家道逐渐衰落的情况。原因只有一个,父亲好赌,每年输钱不少。影响也不少。家里人,尤其母亲,着急生气,可是没办法。与三叔父分居之后,也因为要盖房,断续卖一些地。家里经常拮据,感到钱不够用。这对我们出外上学大不利,记得我上初级小学时期,长兄上京兆师范,开学离家要拿些钱,父亲急而气,总要责骂两三天。到我出外上学时期,长兄已经在县城教书挣钱,经济情况不再如过去那样单一,责骂免了,但供给总是很少的。记得有一次,我离家的前一天,母亲拿出她积蓄的几块银元,想给我。我没要,至今想到,她善良,有向上心,可是所遇多悖逆而无可奈何,总是太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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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66 流年碎影 灾 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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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68 人生不如意事常十有八九,受生,不夭折,中寿几十年,上寿近百年,总会遇见不少烦心的。这里想顺着生计往下说,以全家为本位,我早年过农家生活的时候,都遇见哪些可以称为灾祸的。某个人的疾病,以至死亡,可以不计,因为是不可免的。只说非意料而突如其来的那些,有的来于天,有的来于人。先说来于天的,以由小到大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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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70 农家,靠种植,得好收成生活。可是得好收成,不容易,因为其时是尽人力之外,还要听天命。北方雨量集中在伏日,所以最怕,也最常见,春天和秋后少雨。秋后少雨,冬小麦不能下种,可以忍,更少吃面粉;春天少雨,不能下种的结果是没有粮食吃,就成为无法忍,盖如古人所慨叹,“死生亦大矣!”其时乡间俗谚,“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据说这一天关老爷磨刀,要撒些水。旧历五月十三,接近夏至,骄阳如火,即使早已下种,有幼苗,少雨,其情况的危急也可以想见。可是我分明记得,不只一年,过了五月十三,天还是没有一点降雨的意思。是关老爷忘记磨刀了吗?不知道。京剧剧目有《打灶王》和《打城隍》,各村都有关帝庙,可是农民不敢打,因为武圣太武,何况其侧还有周仓,怕挥动青龙偃月刀,报复。只好转而求龙王,名求雨。办法是让一些人扮龙,扮龟(乡土名为王八),沿街走,更多的人围着,用井水泼。举行这种仪式,连看热闹的人也不许戴草帽,其意若曰,已经阴云密布,你怎么还说是大晴天?仪式之后,有时真就下了雨,就还要有一番热闹,是结队到龙王庙还愿。更多的时候是仍旧不降雨,对此,农民的态度是,过去的,不求甚解,将来的,耐心等待。也许是精诚能够感动上天吧,在我的记忆里,因旱而颗粒未收的年月还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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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72 另一种祸是虫灾,记得经历过三种。一种是蝗灾。现在还不明白怎么能够繁殖得那样快,一旦说有了就遮天盖地而来。可以想见,落在禾苗上,不用很大工夫就可以把叶子吃光。可怕,但除了驱赶之外又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杀,苦于法不责众。另一种是蝻灾。那是还不能飞的蝗虫,来得时间早。数目像是更多,几乎盖满地,跳上跳下,吃嫩苗。对付的办法是挖较深的沟,驱赶到里边,埋。可惜的是,挖沟而驱赶,只能一处一处来,而蝻的跳和吃则是多处并行。还有一种是黏虫灾。虫灰绿色,身长寸许,像是能分泌黏液,所以名黏虫。也是一说有就遍禾稼秆上都是,吃叶子,兼吃嫩茎。可怕之外,还要加上让人恶心。为了争夺粮食,也只好面对它想办法。是慢功,用小木棍摇动禾茎,使它落地,然后处死。以上几种是大虫灾,并不常见。常见的还有蚜虫、红蜘蛛等,我的印象,祖传的办法是少治而多忍,安于吃虎口余生那一些。显然,这就会影响生计。又要想办法对付,是俭。俭还不够吃,差少了可以忍,差多了就不得不逃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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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74 现在想,我们家乡那一带,总是多得地利之助吧,比如与东南方向的宝坻县南部(我们家乡称为下边)比,就有明显的优越性。我们是旱涝都能够收一些,所以就可以困守家园,不逃荒;他们那里地势低洼,碰到雨水多的年头就颗粒不收,为了能够活下去,只好逃荒。这种悲惨的情况,我见过。大概是我十岁上下,下边又涝了,不少逃荒的人家往西北方向转移,从村里过。都是壮年男子挑着衣物,妇女老弱跟着走,沿街讨饭吃。其时人心里还是孔孟之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所以总能吃饱了,再往前走。有那么一家人,老弱多,愿意减轻负担,同我们家商量,想把个十一二岁的姑娘留下,在家里干点零活,给口饭吃,第二年春天他们再领回去。家里同意,于是这老宅里就添了个无亲无故的外来姑娘。她名叫错头,意思显然是,希望生个男的却来个女的。也许是环境使然吧,她性格近于抑郁,多沉默,像是总在看别人的脸色。母亲可怜她,万一与家里的孩子有什么争执,母亲总是斥责家里的孩子。我也可怜她,因为她是外来的女的,却不敢跟她接近。就这样,半年多过去,她家里人回乡途中又从村里过,带着她走了。她来,她走,像是都没有什么表情。我却觉得,她善良,心里应该有些想法,只是因为在天命和人事的压力下,顺受惯了,只好把一切苦痛和希冀都藏在心里。可以推想,以后她必还是那样,听命,嫁给什么人,然后是生儿育女,由壮而老,等等。还不免于逃荒吗?可惜是真如蓬飞萍转,一别就再也没有音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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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76 还是说天灾,记得最清楚的是两次河水决口。第一次在皇清、民国易代之际,我三四岁,运河由西北方向的荒(?)庄(估计在青龙湾分支之南,河西务略北)处决口,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三十余里,水很快就流到村边。水仍在涨,村里人在我家以西不远处修了约一米高的堤坝。记得水涨到堤坝顶部以下约半尺就不再涨,以后并逐渐下降,所以我们的宅院未进水。田地,有少数地势高,未受涝灾,又因为家里有存粮,所以还能勉强温饱,平安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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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78 第二次在1924年7月,我十五岁,青龙湾由东方略偏北的大口哨决口。距我们村至多十里,所以能听到河水冲出河堤下泻的轰鸣声。水也是很快就流到村边。记得我还到村东南去看,水由河北屯镇南侧的旧河道西流,势头很猛,都是不一会儿就灌满,接着往前冲。可是与上一次决口相比,这次我们是在地势高处,所以水只是流到村边就停了,较高的田地也没受到影响。可是对于我的一生,这次决口的影响就大了。情况是这样:我在镇立小学蹲了七八年,总得想个新去路,听从长兄的主意,决定去投考通县师范。考期在7月,决定某日清晨起程,长兄和我二人往通县。头一天下午就准备好,记得带些替换衣服,只是一个不大的蓝布包。心里也在准备起程,可是就在这一天,太阳稍偏西,决口了,村外都是水,交通断了,往通县投考的计划只得作罢。这是机遇!显然,如果不决口,或晚一天决口,机遇就必致把我推上另一条路。还会是书呆子生活吗?大道多歧,走上另一条路,会遇见什么人并结伴前行呢?不知的地方会多容纳幻想,也就常常使我感到失落了什么。这件事有时还使我想到,人生的旅程不过就是受运命播弄的痕迹,而播弄总是假手于机遇,所以每一想到机遇,就很怕而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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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80 天灾说了不少,语云,天灾人祸,还要说说人祸。我的想法,人祸可以分为两类,借用几何学的术语,面的和点的,或日常语,大范围的和零零碎碎的。这两类,还可以由性质方面分而别之,大范围,是由有统治权的那里来,如1966年夏秋之间的抄家之风便是;零零碎碎,如小至掏钱包、登门撬锁,大至车匪路霸、杀人放火都是。我们家乡穷困,又其时安分守己的民风力量还相当大,所以我幼年乡居的十几年,人祸,零零碎碎的,记忆中是一件也没有。大范围的也只有一次,大概是1928年初秋,奉军撤退,逃向山海关,队伍散乱,经过京东一带,一伙多则几百,少则几十或三三五五,带着武器,进村,要钱(其时还用银元),抢金银首饰。各家都紧闭街门,逃走,或藏在村内僻静地方,或到村外钻入庄稼地。恍惚记得后面还有追兵,逃兵不敢久留,只是半日就过去了。家里没有损失,但生命财产攸关,都吓得几天还惊魂不定。受害最重的是小学同班同学冯庄赵汉,藏在野外,被一大批逃兵抓住,说他是打死一名逃兵的凶手,用酷刑整治,带到大口哨,用几百元钱才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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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82 可能就是以早年家乡的若干年生活为依据,多年以来,我总是更怕人祸,天塌砸众人,又本无恶意,一也;人祸花样更多,且常是不能以人力补救,二也。这判断显然是由己身的经历来,至于扩大,成为理,那就是另一回事。古语云,天道远,人道迩,远必难知。也确是难知,单说限于我们住的这个说大也可说小也可的球体之上,小动作,如地震,大动作,如桑田变沧海,何时,我们不知道。跳到球体之外,会不会由天外飞来个庞大的天体,冤家对了头,其结果自然不堪设想,我们也不知道。再往外跳,近祖辈,太阳系,远祖辈,银河系,乃至所谓宇宙,会不会变了脾气,来个真而大的天翻地覆,我们更不知道。总之,人生就是这样不保险。但只要还活着,我们就不得不为活着打算。心也只能由天外回到眼前的稿纸,接着写儿时的其他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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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87 流年碎影 [:1706044048]
1706044288 流年碎影 节 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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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90 许多老年人常说,当年盼过节,现在怕过节。怕,显然是不愿意老之将至,尤其老之已至。且说当年,盼,是因为爱热闹,爱百日之张以后的那个一日之弛,还有是可以开斋,吃点肚子会欢迎的。这当年包括相当长的一段,幼年在家乡那时候是早期,生活单调,又离老很远,所以就特别愿意过节。愿意是其中有乐,可惜是时乎时乎不再来,现在只能凭借可怜的点点记忆温习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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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92 最隆重的是年节,今曰春节。名者,实之宾也,那时候只有旧年而没有新年,年正统而不偏安,过,无论举动还是心情,就都与现在大不一样。总的说是花样多,人人都把它看作一件大事。大事要大办,其表现之一是时间长,差不多是由进腊月起,一直延续到正月过二十。腊月的第一个小节,或说小的活动,是初八的早晨吃腊八粥。粥用各种米、各种豆加枣煮成,虽然远没有北京旗下人那样丰盛、精致,由我们农村的孩子看,就是小改善了。农村有个流行的谚语,是“送信的腊八,要命的糖瓜”,本是形容欠债人的境遇的,进腊月将催促还债,越近年底催得越厉害,可是这前一句也无妨移用于一切人,尤其妇女。依惯例,衣食的做,要由妇女负责。过了年,男,衣履最好也能新;妇女和孩子,衣履必须新,还要外加美,如衣要镶边,鞋要绣花之类就是。其时还没有缝纫机,工作的繁重是可以想见的。还有食,也是依惯例,进正月,主食,如馒头、包子(豆馅)、年糕(或黏糕)、糜子面饽饽(也是豆馅)等,副食,主要是肉类,都要年前做出来,藏在院中的缸里(等于天然冰箱),所以就要先磨各种面,然后一锅一锅蒸。男人,除赶集购置之外,不像妇女那样忙。有少数例外,如冯庄有高跷会(正名为庆丰会),正月元宵节前要出会多次,扮演者就要在腊月苦练。这中间,腊月下旬二十三日还有个小节,祭灶。这一天下午,要用黍秸做成小车小马,晚上在堂屋灶台上设供品(木版印的灶王像都是贴在灶以上的墙上),记得有一碗清水,旁有一碟糖瓜(圆形的大麦糖),拈香祭后,灶王像,连同车马,拿到院内烧掉。据说这样一烧,灶王老爷就飞升,到玉皇大帝那里去汇报了。所报一定是家里的好事,因为吃了糖瓜,嘴必甜。也许是防备万一吧,灶王像旁还贴有联语,是“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横批是“好话多说”。真就说了好话吗?如果竟是这样,对于有权说好说坏的灶王老爷,虽然也接受子民的意思意思,我们就不能不说,究竟还是多有古风,只是三两个小小的糖瓜就有求必应,换为现在,一年祸福的大事,不是金瓜就必做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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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94 转为说自己,腊月十五小学放假之后,年前的准备只是集日到镇上买年画和鞭炮。逢五逢十是集日,年画市在镇中心路南关帝庙(通称老爷店)的两层殿里,卖鞭炮的集中在镇东南角的牲口市。腊月三十俗称穷汉子市,只是近午之前的匆匆一会儿,所以赶集买物,主要是二十和二十五两个上午。家里给钱不多,要算计,买如意的,量不大而全面。年画都是杨柳青产的。大多是连生贵子、喜庆有馀之类,我不喜欢。我喜欢看风景画和故事画,因为可以引起并容纳遐思。这类画张幅较大,有的还四条一组,价钱比较高,所以每年至多买一两件。自己没有住屋,回来贴在父母的房子里,看看,很得意。卖鞭炮,市上有很多摊贩,要选择物美价公道的。种类多,记得只买小鞭、麻雷子、灯花、黄烟;不买二踢脚和起花,因为那是大人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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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4296 一切(包括扫房)准备停当,单等过年这一天,雅语所谓除夕,我们乡村说腊月三十(小尽称二十九为三十)。这一天又是集日,还要到镇上看看。转一圈赶紧回来,贴对子,包括各屋贴吉语条(如住屋贴抬头见喜,牲畜屋贴槽头兴旺等),大门上贴门神,灶上贴灶王像,门楣上贴多福钱等。中午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大锅炖肉(北京名红烧肉),稻米(乡村称为精米)焖饭,任意吃。有酒,妇女和儿童还是不能喝。饭后还有些零碎事,如有家谱(单张一条幅),要找出来挂上,以便晚上祭祀;院里要撒上芝麻秸,以便踩碎(谐音岁);准备好灯笼、蜡烛,入夜点,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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