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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节 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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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老年人常说,当年盼过节,现在怕过节。怕,显然是不愿意老之将至,尤其老之已至。且说当年,盼,是因为爱热闹,爱百日之张以后的那个一日之弛,还有是可以开斋,吃点肚子会欢迎的。这当年包括相当长的一段,幼年在家乡那时候是早期,生活单调,又离老很远,所以就特别愿意过节。愿意是其中有乐,可惜是时乎时乎不再来,现在只能凭借可怜的点点记忆温习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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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隆重的是年节,今曰春节。名者,实之宾也,那时候只有旧年而没有新年,年正统而不偏安,过,无论举动还是心情,就都与现在大不一样。总的说是花样多,人人都把它看作一件大事。大事要大办,其表现之一是时间长,差不多是由进腊月起,一直延续到正月过二十。腊月的第一个小节,或说小的活动,是初八的早晨吃腊八粥。粥用各种米、各种豆加枣煮成,虽然远没有北京旗下人那样丰盛、精致,由我们农村的孩子看,就是小改善了。农村有个流行的谚语,是“送信的腊八,要命的糖瓜”,本是形容欠债人的境遇的,进腊月将催促还债,越近年底催得越厉害,可是这前一句也无妨移用于一切人,尤其妇女。依惯例,衣食的做,要由妇女负责。过了年,男,衣履最好也能新;妇女和孩子,衣履必须新,还要外加美,如衣要镶边,鞋要绣花之类就是。其时还没有缝纫机,工作的繁重是可以想见的。还有食,也是依惯例,进正月,主食,如馒头、包子(豆馅)、年糕(或黏糕)、糜子面饽饽(也是豆馅)等,副食,主要是肉类,都要年前做出来,藏在院中的缸里(等于天然冰箱),所以就要先磨各种面,然后一锅一锅蒸。男人,除赶集购置之外,不像妇女那样忙。有少数例外,如冯庄有高跷会(正名为庆丰会),正月元宵节前要出会多次,扮演者就要在腊月苦练。这中间,腊月下旬二十三日还有个小节,祭灶。这一天下午,要用黍秸做成小车小马,晚上在堂屋灶台上设供品(木版印的灶王像都是贴在灶以上的墙上),记得有一碗清水,旁有一碟糖瓜(圆形的大麦糖),拈香祭后,灶王像,连同车马,拿到院内烧掉。据说这样一烧,灶王老爷就飞升,到玉皇大帝那里去汇报了。所报一定是家里的好事,因为吃了糖瓜,嘴必甜。也许是防备万一吧,灶王像旁还贴有联语,是“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横批是“好话多说”。真就说了好话吗?如果竟是这样,对于有权说好说坏的灶王老爷,虽然也接受子民的意思意思,我们就不能不说,究竟还是多有古风,只是三两个小小的糖瓜就有求必应,换为现在,一年祸福的大事,不是金瓜就必做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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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为说自己,腊月十五小学放假之后,年前的准备只是集日到镇上买年画和鞭炮。逢五逢十是集日,年画市在镇中心路南关帝庙(通称老爷店)的两层殿里,卖鞭炮的集中在镇东南角的牲口市。腊月三十俗称穷汉子市,只是近午之前的匆匆一会儿,所以赶集买物,主要是二十和二十五两个上午。家里给钱不多,要算计,买如意的,量不大而全面。年画都是杨柳青产的。大多是连生贵子、喜庆有馀之类,我不喜欢。我喜欢看风景画和故事画,因为可以引起并容纳遐思。这类画张幅较大,有的还四条一组,价钱比较高,所以每年至多买一两件。自己没有住屋,回来贴在父母的房子里,看看,很得意。卖鞭炮,市上有很多摊贩,要选择物美价公道的。种类多,记得只买小鞭、麻雷子、灯花、黄烟;不买二踢脚和起花,因为那是大人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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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包括扫房)准备停当,单等过年这一天,雅语所谓除夕,我们乡村说腊月三十(小尽称二十九为三十)。这一天又是集日,还要到镇上看看。转一圈赶紧回来,贴对子,包括各屋贴吉语条(如住屋贴抬头见喜,牲畜屋贴槽头兴旺等),大门上贴门神,灶上贴灶王像,门楣上贴多福钱等。中午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大锅炖肉(北京名红烧肉),稻米(乡村称为精米)焖饭,任意吃。有酒,妇女和儿童还是不能喝。饭后还有些零碎事,如有家谱(单张一条幅),要找出来挂上,以便晚上祭祀;院里要撒上芝麻秸,以便踩碎(谐音岁);准备好灯笼、蜡烛,入夜点,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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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男孩子是急着盼黑天,以便提着灯笼,成群结队,沿街去放鞭炮。晚上还有饭,仍是细粮,有肉,我们不想吃,因为心早已飞到街上。好容易黑了天,我们村西部的男孩子,三三五五聚在一起,都是一只手提个纸糊灯笼,另一只手拿个一头点燃的粗长香,慢慢往村东部走,走几步,由怀里掏出个鞭炮,点着了,听爆破声,或看喷出的火花。街上隔不远拉一条横绳,也挂着几个灯笼,于是通常昏暗的街头就成为灯光闪闪的世界,再加上远近繁密的鞭炮声,像是在告诉人,真是过年了。小孩子不知道,也不问过年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兴奋,简直希望这样的热闹绵延下去。终于离午夜不很远了,妇女已经包完饺子,家谱前早已摆了供品,点了香,要开始行礼,即为长辈拜年。张姓三家,先自己,然后西院、南院。都是长幼有序,以南院为例,先是三祖母,接着是二叔父,然后二婶母,真磕头,一人一次。礼毕,煮饺子,吃,世风不古,总是吃完还不到中夜。如何才能算古呢?据说饺子是新年第一顿饭,那就应该安排在午夜以后,吃完,为近支长辈拜新年。可是那样一来,后半夜就难得休息,影响大,只好灵活,提前。总之,吃完饺子就要入睡,因为清晨还要早起,村里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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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由谁发明,同村人互拜,用了一劳永逸法。依古训,男女分而行之,男一窝蜂,初一早晨一顿饭工夫就完;女细水长流,初二上午半天也未必能完。先说初一,天还不很亮就听到敲锣声,这是催男的(年岁太小的除外)都起床,老的在家中等,其余都到村头集合。人差不多齐了,一二百,由一些好事者带头,比如由西端路南起,东行,到某一家,一拥而入,口喊“拜年来啦”,到院里跪下磕头;某家老字号的早已出屋,迎面跪下磕头。这样一家一家走,不一会儿就绕一周,以后同村人见面,就可不再说拜年的话。第二天,正月初二,女的村内拜年,情况就大不同了。出场的都是各家的儿妇(女儿不拜年),熟识的,感情好的,三五个结队,一家一家走。李逵变为王宝钏,麻烦就多了。早饭后要梳洗打扮,换上新衣服,鞋要瘦小而绣花的,因为,尤其新媳妇,一定有很多人相看。这样,通常是日上三竿,才见到一队一队,红红绿绿,在街头扭。到某一家,还要进屋小坐,寒暄几句,揖而不跪,再走向另一家。其时,我的眼睛也是传统的,所以看本村娶来的外村姑娘,就也是兼注意下部,那是金莲,与现在的高跟比,性质同而变态更甚。现在想,人类不过就是这么回事,进取者中原逐鹿,守成者院内栽花,碌碌一生,所为和所得,有多少不是为别人看的?事实是有更多的别人,其中还有自己难于忘怀的,又能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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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近于尾声了,可是事还不少。事有有定规的,是拜年,有无定规的,是看会。往亲戚家拜年,是男性的事。老少分工,老的在家里待人来拜,我们年轻的到应拜的各家去拜。现在还记得,排在上位的是母亲的娘家(外祖家),其次是几位姑母家,几位姨母家,祖母的娘家,总起来不少于十家。关系近,或兼路远,要过夜;为节省时间,也有当日往返的。都是背点心一包(乡村名蒲包),步行,入门,问好,饭前磕头,大吃,还可得一些压岁钱。再说看会,其时,镇,户口较多的村,差不多都有会。会有多种,如中幡、高跷、小车、跑驴、少林等等。会有娱乐的性质,更多的是比赛的性质。办法是聚合兼交换,事前商定,某一天都到某一村去,排好次序,沿街走,在各家门前表演。户主要在门外置桌,上摆茶点招待。表演时,本家眷属在桌后看,其他赶热闹的人围在场外看。镇地位高,通常是占正月十五,即元宵节的正日子,街巷多,会多,总要由傍晚闹到近黎明,最后在镇中心广场放烟火。我们男孩子好热闹,也允许看热闹(女孩子不许),所以,比如镇里上元夜的会,我总是吃过晚饭就去,直到看完烟火才回家。随着各种会走,看会,也看看会之人,主要是大户人家门口灯下立着的女眷,平时看不见,觉得新奇。其时我还没念过“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知道人还可以约。有没有,哪怕是很轻微的,“相去复几许”的怅惘呢?往事如烟,已经记不清了。记得清的是烟火看完,年事已毕,纵使舍不得,也要“收其放心”,准备上镇立小学,继续念共和国教科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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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年节相比,其他都是零星的,一瞥而过。最先来的是清明。旧时代,重慎终追远,家家有坟地,到清明,要扫墓,即到坟上添土,摆供品,烧香,烧纸钱,祭祀。我们的坟地,由祖坟分出时间不很长,还要到祖坟那里参加祭祀,然后吃祭田饭。这一天,家里饭食也改善,还记得晚饭必吃馅饼。我们的小村是石姓聚居地,所以这一天还可以看石姓祭祖的热闹。他们村内有祠堂(在东西街近西端路北),村北有坟地。在坟地祭祀,放的挂鞭最长,总要响小半天,至今印象还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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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来的是四月二十八日药王圣诞的庙会(乡村简称为四八庙)。经常大举演野台戏四五天。台搭在药王庙(镇立小学所在地)前的空场上,坐北向南,看戏的场地之外搭席棚,卖各种商品。现在想,这样的庙会,作用有两种,娱乐和通商品有无。我的经验,这是仅次于年节的节日,时间长,而且有演戏(一般是河北梆子)的热闹。家里也要随着热闹,因为先要接亲戚(乡音是接qie)来(主要是嫁出去的姑娘和她生的孩子)看戏,赶庙会。我们也乐得放几天假,看戏,转老虎棚(卖食品的矮席棚),买点吃的。现在还记得,曾买火烧夹猪头肉吃,觉得味道很美,也许就是饥者易为食吧?看戏,也觉得有意思,历史戏,才子佳人戏,都不是家常有的,使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天地之大,人间的复杂。只是有一次,夜场,演三上吊,台上灯光变成暗绿,吊死鬼出现了,白高帽,红长舌,觉得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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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还有中元节。附近没有住和尚的大寺,也就没有盂兰盆会、施食、烧法船等事。唯一的活动是放河灯。村南有南河,是一段旧河道变成的池塘,不小,可是不知为什么,每年放河灯,都是七月十五晚饭后,在薄庄西口外那个不很大却方方正正的池塘里。灯是打瓜(比西瓜小)皮半个中间插个短蜡烛,由年轻小伙子泅水送到水面各处。灯火许多,在水面漂动,因为平时没有,也觉得颇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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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就来了另一个大节,中秋节。中秋赏月是文人雅事,农村人是实利主义者,没有,也不懂这样的闲情逸致,过节的办法只是吃的改善。过节是因由,吃是目的。没有因由而吃,农村人没有这个力量;不量力而行,其结果必是更加穷困。可是趋向反面,终年过苦行僧生活,也实在难忍。折中之道是节日吃,非节日不吃。节有大小,年节是最大号,中秋是中号。中号,是时间没有年节那样长,吃的品种却颇有几样。计有市上买和家中自做两类。市上买的三种,月饼、梨和沙果,买来分为若干份,一人一份。家中自做的,肉食、米饭等可以不算,还有一种蒸芝麻红糖饼。做法是大饼中夹一个小饼,饼中都有馅,很好吃。农村人也愿意入夜天晴,谚语云:“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可是不拜月,我不记得曾买兔儿爷,晚上摆供品,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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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后,年节之前,还有个节,如果信人死后仍然要度日,意义却重大,是十月一日的寒衣节。天即将大冷,没有冬衣怎么成呢,所以要烧些纸衣纸钱。这用赛先生的眼看是说不通的,因为人离开躯体就没有觉知。不过人生是复杂的,知可贵,知之外还有情,如果情与知不能协调,我们怎么办?至少是我到寒衣节这一天,想到十年泉下的某相知,就但愿这样的习俗不是说不通。于是之后,我就可以烧些纸衣纸钱,并设想真能够送达,享用,以求清夜想到昔日,心可以平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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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蒙学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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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情况已经讲了一些,应该转为说读书识字的一个方面。蒙学是入小学;不说幼儿园,因为彼时,尤其我们农村,没有幼儿园。我入学之前不很久,是连小学也没有。其时是刚刚易代之后。我们都知道,易代是会给各色人等带来困难的,旧的一些失落了,新的路经常是迷离恍惚。不得已,只好暂仍旧贯,如女人就还是缠小脚;男人呢,知道考秀才、举人的路已经未必能通,却还是只能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四书五经。听老一辈人说,村西南那个邻村冯庄有个塾师张周(?),名气不小,左近人家的子弟,向往“唯有读书高”的,都到他的私塾里去读。教法自然是老一套,死记硬背,外加严格要求。严到什么程度呢?是上了新书,下次不能背诵就罚跪,还要膝下垫砖,头上顶一碗水,意思是还不许动,一动就用戒尺打。余生也晚,没赶上张周老师,因而就没念过三百千,没尝过头顶一碗水跪在砖上的滋味。也没梳过小辫,大概是借了父亲有维新精神之光,因为还记得,村里人剪辫子,父亲是第一个,连二叔父也不赞成,背后说:“好好的,成为和尚,什么样子!”至于能上小学,则是大环境,借了帝制换为共和的光,小环境,借了地方大绅士本村石显恒(通称显爷)有维新精神的光。这位显爷住村东部道沟,两处宅院都坐西向东,靠南一处是住宅,靠北一处是油房。镇上还有商业,在街中心路南,名聚顺恒,只记得卖油卖面,可能还兼经营银钱业。我上小学时期,这位显爷五十上下,个儿矮,略丰满,显得精明强干。不记得他名义是不是镇长,反正全镇以及所属各村的事,他说了算。因为说了算就威望高,比如我们一群顽童在村边淘气,听见有人说“显爷来了”,就如鸟兽散,各自跑回家。不过大家的印象,除了男女关系略有越轨以外,人还是公正兼有魄力的。这魄力的一种重要表现是在镇西北部的药王庙,创办个镇立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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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代人神杂处,专说河北屯镇,大的寺庙有三处。镇东南郊有个寺,俗名南大寺,称为寺而且大,推想必是个住僧的佛寺,只是到我的幼年,残破至于只有碎砖乱瓦的遗迹。街中心路南有个关帝庙,三层殿,半残破,连塑像也不见,只记得每年腊月成为年画市场,还热闹一阵。镇西北角坐北向南的药王庙就不同,不只未残破,而且香火兴盛。原因可以想见,是往生西方净土渺茫,关圣显灵难见,都不如药王,能够保佑不生病,不幸得病,也可以焚香叩头后病除。这是重实际,或简直称之为唯物精神。且说这个庙,第一层殿兼山门,门前即有宽敞的砖陛。殿内坐着大肚弥勒佛,笑口常开。门却只有朔望才开,人出入走偏东的角门。入角门,中间有砖甬路,直通药王殿的方广殿陛。南路之东是钟楼,之西是鼓楼。下层都有拱形门,永远不开,据说其上住着一条大蛇,有时身绕钟楼或鼓楼,伸出头到庙前的池塘里去喝水。钟楼的西北部,南路旁立着个铁钟,据说是当年发水,菩萨骑着来的。药王殿大,在农村是雄伟建筑。入殿门有大供桌,上陈铁磬和五供,桌后坐着金面的药王。药王塑像后有板壁,壁后面北立着韦驮塑像。出殿的后门是个大院落,有东西配殿各三间。院的尽头,坐北向南又是个殿,莲座之上坐着观世音菩萨。殿之右有耳房两间,想是后建的,因为左边空着。由左边缺口可以绕到庙后,殿后身是碎瓦片,稍北行有个东西向的小河沟,再远就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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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为何年所建,不知道,也许竟早到民元左右吧?到我上学时期,规模已经不很小而且固定。仍是人神和平共处。三层殿的塑像都安居,中层的药王还兼能乐业,即每月的初一十五(当然是旧历),殿门大开,接受善男信女来焚香礼拜,其中曾许愿而病愈的病家,还要送还愿的供品,记得最常见的是素饺子,也许还有香火钱吧。再说人,即小学,主要占后院,东西配殿都用作教室,东三间为初年级,西三间为高年级,记得学制总共为四年。后殿西耳房两间,坐北向南,为住校老师宿舍。药王殿西也有耳房两间,却坐南向北,一间是看庙道士(俗称老道,我们尊称为道爷)的宿舍,一间是锅炉房。这道士有如今日的风云人物,职称和职务都有多种(可惜未印名片,以致职称不显)。单说职务,与小学无关者有种庙田,朔望在药王殿击磬、收供品和香火钱,卖专利膏药;与小学有关者为给住校老师做饭,供师生开水。学生都回家吃饭,喝水之外还要排泄,厕所露天(都是男生,无妨开放),在药王殿之东的一片空地上。记得添办高级小学之前,没有音乐课,因为秀才老师会作八股而不会唱;没有体育课,也就用不着操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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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岁开始上学,以及在这座药王庙一共蹲了几年,因为无日记可查,说不准了。还想说,就不得不借助于民俗学和考证学。我生于光绪二十四年(即最后一年戊申),依常规,注公元应该写1908,可是错了,因为三十四年之后还有细节,是十二月十六日,其时已经是1909年1月7日。这样,照旧的年岁算法,比如说八周岁,我就只有六岁加两周。吃亏,我不甘心,所以唯有在计年岁方面,我总是乐得维新而不守旧。照新算法,我比公元的后两位数字小九岁,以农村孩子上学晚,约为七岁计,我是1916年春上小学。念了四年,歇了一年还是又上一年,不记得了,巧遇小学扩大,添了高级小学班,我就继续上,又念了三年。其时是1924年暑假(大概是由添置高级起改为秋季始业),时间确凿无疑,因为想投考师范学校,因青龙湾决口才推迟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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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前后七年或八年,都学了什么呢?像是初高两级宜于分开说,因为初级接近过去,高级接近将来,所学和气氛都大有分别。先说初级。读的是共和国教科书,主要是国文,还有算术,此外也许还有一两种,记不清了。都是商务印书馆出版,黄色纸书皮,石印手写大字。至今还记得国文开卷是“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都配有画图。现在回想,其时的所学主要是识字。也写,写大字多,小楷少。没有其他读物。上课,听讲,或在老师监督下大声读。下课,乘老师不在眼前之时,到教室外玩一会儿。每天由家中到学校,往返两次,一切如刻板,很单调。启蒙老师姓刘,名瑞墀,字阶明,镇北五十里渠口镇人。据说是个秀才。这大概不错,因为装束(穿整洁长衫,打包脚布)和风神(身材短小而态度严肃)都不像个白丁。后来还有了新的证明,是让他看重的一些学生晚上来,他给讲《孟子》。显然,在他的眼里,只有四书五经才是真学问。我,其时也许不甘居下游吧,也受到刘老师的青眼,晚上随着一些先进同学听讲《孟子》。记得是在西配殿的教室里,入夜不便回家,就住在后殿的靠东一间,成为观音大士的邻居。“《孟子》者,七篇止”,我们大概念了多一半,不知为什么,停了,成为半途而废。但是收获也许不小,不是因此而就可以挤入“儒家者流”,而是考北京大学,国文科的作文题承科举传统,出四书上的,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试申其义”,我就从记忆的仓库里检出《孟子》来助阵,说“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云云,恰好顺了其时的厚古之风,就得了高分。如果不得高分,外语平平,数学很差,估计就不能走入北大红楼了。走入就值得庆幸吗?不好说,但其时我正在歧路徘徊,无论如何北大红楼总是一条路,而这条路,直接是刘老师,间接是孟老夫子,指引我走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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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应该感谢刘老师。可是,大概是扩大为完全小学的时候,想更加维新吧,他被辞退了。人,天性总是难忘最初的,我常常想到他。他教我识字,连学名“璿”以及字“仲衡”,也是他根据《尚书·舜典》“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给我拟的。我们弟兄的学名排玉旁,璿是与天文仪器玑有关的美玉,用意很好,可是他忽略了这个字的缺点,难认,以致我离开大学,有了放弃学名的自由之后,不得不改弦更张。不忍心另起炉灶,于是用“仲”,去人旁,用“衡”,去十字路口中间的游鱼,成为“中行”。幸而仍没有离开四书五经,因为《论语·子路》篇有“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的话,算是还没有如韩文公所讥:“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刘老师处世能通达,爱古而不薄今,所以虽然入夜讲《孟子》,白天上课却规规矩矩讲共和国教科书。对学生也宽严合度,如我,也只是与二三同学在锅炉房烧废纸,行径近于放火,才挨了一次打,也只是用戒尺击左手心,十下而已。刘老师衣褐还乡之后,我没有再见过他。是二十年代后期吧,小学同班同学裴庆昌曾路过渠口,登门看望,说瘫痪在床,不能下地了。初级小学还有个老师,邻村薄庄的薄鑫,也许来校较晚吧,我没有听过他讲课的印象。只记得人严谨谦和,不幸是父亲在北京经商,家中略有资产,此地无大鱼,小鱼就成为大鱼,四十年代后期土改,惨死在杖下了。同班同学也有不少可怀念的,只说本村的三个,薄玉、石卓卿和石俊峰(显爷长孙)。石俊峰甫成年就外出,有人说是从了军,后来就不再听到他的消息。薄玉也曾出外,在北京西直门内开糖房,做关东糖。解放后还乡,听说“大革命”时期箱子里被搜出什么照片,就一直受迫压,抬不起头,几年之前作古了。石卓卿性格柔弱,上学时功课好,期考总是前一二名。老境不佳,想吃点顺口的,没有,还要经常忍受儿妇指桑骂槐的冷言冷语,也于几年之前作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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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级小学,原来只是县城里有,说起来这也是显爷有魄力的一种表现,药王庙的东部有空地,于是在空地北端,紧邻后殿,盖了一排教室,教室前空地面积不小,辟为操场,并立了篮球架。其时我长兄已经由京兆师范学校第六班毕业,在县城内的最高学府县立小学教书,我们镇的小学扩充为兼有高级,教师都由他聘请,也是京兆师范毕业的。现在还记得两位:一位是四班毕业的王法章(名维宪),密云县人;一位是六班毕业的贾步丹(名文联),三河县人。与刘老师相比,他们可称为年轻的新一代人。装束有变,比如脚蹬皮鞋而不打包脚布,头发或分或背而有时擦油。课程的分别就更大,不只增加了史地、自然等方面的知识,还增加了音乐、图画和体育。单说国文也丰富了不少,因为兼讲选文,我们就可以接触一些名作家,古的和今的。曾否学一点点Yes、No,不记得了,但由老师嘴里也已经知道,还有外语,也许比四书五经更有用。总之,高级小学不愧为高,它使我们扩大了眼界,学了不少刘老师不知的新知识。王法章老师的语文修养不坏,现在回想,其时我能够文字通顺,表达不很费力,这能力,有一部分就是他指点得法之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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