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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北大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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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母校为名,北京大学排第三,可是由影响方面考虑,次序就要倒过来。影响有偏于身的,主要是在什么地方、用哪种方式混饭吃;更重大的影响是偏于心的,“人心惟危”,难言也,勉强说,不过是喜欢并常常胡思乱想而已。这身和心“本是同根生”,所以寻根,就要先说说北京大学。根也要有根,即活动场所,为不知者设想,向导游学习,先介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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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31年暑后入学,其时学校有三个院,分三处,总说是在紫禁城东北。三个院,排次序,如果由编年史家下笔,排第一的应该是坐落在马神庙(旧名)的,因为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开始设立京师大学堂,地址是马神庙的乾隆四公主(和硕和嘉公主)府。排第二的应该是坐落在北河沿的,因为光绪二十九年(1903)开办译学馆,有些校舍是那时候建的。可是我上学时候,排次序,是以文、理、法的次序为次序,汉花园的为文学院,排第一,马神庙的为理学院,排第二,北河沿的为法学院,排第三。释地,宜于更重视现状,所以由排第一的文学院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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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定位。由大到小,第一院在皇城以内的东北部,紫禁城以东略北。用指路法说明,是由紫禁城北门的神武门外、景山前门之间的那条路东行,过北池子北口外,路北斜然后向东(只是这一小块名沙滩),那条东西向大街名汉花园(今改五四大街),东至南北向一条小河(西岸名北河沿),街北都属北京大学,靠东部的三分之二耸立着一座坐北向南的四层红砖楼(通称红楼),是文学院(我入学以后法学院亦来此上课)的所在地。红楼前偏西有临街的几间平房,名称不记得了,业务是卖讲义。出红楼后门,稍偏西有个高铁架,上悬斗大铜钟,上下课时敲打以报时,记得上课是连敲两下,略停再敲,下课是以一下为单位,慢慢敲。红楼后面是空地,用作操场,靠北部,冬天搭席棚,辟为冰场。西部有坐西向东一个宽大平房,用作风雨操场。这个大房之前偏南(?)有几间小平房,是男生浴室。风雨操场之西是男生宿舍之一的东斋,门向西(门外的南北向街名操场大院),不直通操场。风雨操场之北有个向西的门,是第一院的后门或便门,可以西行往第二院。红楼以北偏西有个松公府(操场的空地有些也是松公府的),我入学时候学校已经把整个府买过来,府略修整,前部用作图书馆(原在红楼),后部安置研究所国学门。松公府以东增建三层楼的学生宿舍(通称新四斋),西南部(即便门内以北)建了两层兼三层楼的新图书馆,便门以外街西建了地质馆(其地原为松公府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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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第二院。情况与第一院不一样,那里是新建,这里是旧建筑略加变化。由位置说起。总的是在紫禁城神武门以东那一段以北,景山路北以东,东西向的一条街,路北靠西的一半。街原名马神庙,后改景山东街,不久前又改为沙滩后街。名马神庙,街的某处应该有马神之庙,可是我入学时候已找不到这个庙。据比我早来几年的回德望先生说,他见过,在街东口外略北,坐东向西,残破的三间房,有院墙围着。如果他的记忆不错,很可能是乾隆初年修建公主府,由街里某地移出去的,因为以庙名街,庙应该在街之内。无可考,只好不考,改说公主府。公主是乾隆皇帝的四女儿,乾隆二十五年十六岁,下嫁傅恒之子福隆安,七年之后就死了。其后府由谁住,关系不大,反正到光绪年间像是空闲了,所以立京师大学堂,就拨这个府为校址。其时世态和人心都还缺乏革命的积极性,所以府改为校,变动并不很大。这里只说我上学时期的。校门平房五楹,中间为门洞,推想即原来的府门。入门不远有石狮子一对,按王府旧制,其后应为银安殿,没有,改为筒形(两排房面对,中有路,上不见天)平房,横贯东西,尽头并转向南,用为物理、化学等实验室。石狮子背后上台阶有穿堂,两旁是学期之前张贴各系课程表的地方。穿堂中间向东向西即筒形房的路。一直北行下台阶是个大院落,北面坐北向南是原公主府正殿,改用为阶梯式可容二百多人的大讲堂。讲堂两侧有耳房,两侧一间是教师上课前休息的地方(内有小门通大讲堂)。讲堂前有空地,由四周向内渐渐低下,中间成为小荷池。池中间立大理石柱,柱四面刻大字(慎思、明辨之类?),顶上斜立个日晷。空地两旁有南北向通路,路东有两座楼,都是两层:靠南一座口字形,四面有廊,有门,是数学系;靠北一座工字形,只有前门,是生物馆。大讲堂之后还有个院落,北面的房屋高大,有廊,用作宴会厅。东西厢也有廊,用作什么,不记得了。这个院落的后面还有建筑,是两层上下各十间(?)的小楼,公主府时期的存物之所,大学堂时期用作藏书楼,我上学时期用作什么也不记得了。大讲堂以西靠北有三进带廊的高大宫殿式房子,推想是公主食息的地方,最前一进用作校长办公室,后两进用作什么,当时即未注意。校长办公室以南,一排一排平房不少,靠北是办公处各科室,靠南是宿舍,其中临街一部分开南门,是女生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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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第三院。汉花园东口外是一条南北向的小河,河西岸名北河沿,东岸名皇城根。北河沿,由汉花园到东华门外这一段是河沿的南段,第三院在这一段靠近南端的路西,改为用步行说明:出红楼东行,到汉花园东口外改为南行,过骑河楼东口外(已无骑河之楼),不远,过孟公府东口外,路西墙角立个高一米上下的石碑,上刻“译学馆”三个大字,是第三院的东北角,前行不远就是坐西向东的拱形院门。再南行不很远,到东西向一条大街,西望,穿过南北池子中间,是耸立的东华门;东行不远是东安门(皇城东门,其时已拆除),穿过东安门大街,南行就是著名的王府井大街。位置定,说院内情况。拱形大门上有房屋,不多,可是开个银行,名“北京大学学生储蓄银行”,因为行长是马寅初,据说还颇有名气。我没上去过,因为无钱可储。进大门,左方(即路南)是一座两层的口字形楼,其时用为学生宿舍,排号是第三。右方(即路北)是操场,记得有平整的网球场,至少是两个。操场尽头,即西端,有坐西向东的两层楼,是教室。教室南侧,地势高起,上立个柱形的大理石碑,是三一八纪念碑。其南还有一座两层的楼房,推想也是教室。这两座楼后面还有空地,只记得靠南部有个坐北向南的宽大建筑,东西向九间,南北向五间,都是中间开门,是体育馆。在这个馆里,来于闻,是五四运动,曾囚禁被捕学生一千多人,长达三日;来于见,是1932年(?)章太炎来北京,曾讲演,慷慨激昂谈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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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院的情况介绍完,还要说说学生宿舍,因为它有半独立性。大致依序号说。排第一的是西斋,在第二院的西墙外,大门向南开。其中坐北向南房十几排,一排分为若干间,一间住两个人。因为进深宽,成为南北一个长条,于是适应北大个人主义味道浓的特点,辟前后两个门,中间用布帘隔开,同屋成为各立门户。据说,真有同屋一年两年,未曾交谈一次的。在几处学生宿舍中,西斋有个特点,是有食堂可以包饭,一日三餐,一菜一汤,馒头米饭随便吃,大概是一个月六元。排第二的是东斋,在第一院红楼以西,大门向西开。也是坐北向南房若干排,一排分为若干间,一间住两个人。房形是方块而非长条,所以同屋的两个人就不得不对床夜话。但东斋有个优越性,是地点适中,上课、吃饭都方便。排第三的是第三院内那个宿舍,口字形,上下两层,房屋开间大,一间可以住四个人。与东斋相比,住在这里等于偏安江左,上课,吃饭,都不得不北望中原。因为分配宿舍,理科学生在西斋,文科法科学生在东斋或三院,不能入东斋,上课就要北行不短的一段路,入红楼,吃饭也要到沙滩一带。第四宿舍在红楼以北椅子胡同,往那里,要由东斋门外的操场大院北行,过松公府夹道和嵩祝寺夹道,然后转东,走完嵩祝寺后身,再转北,才能到。说来也奇怪,我在学校蹲了四年,以后断断续续在沙滩一带混了几十年,竟是直到现在,也没走入过椅子胡同,因而对于这个宿舍的情况,除了也住男生之外,是毫无所知。排第五的是女生宿舍,在第二院以西的临街,门不大,向南开。估计面积也不大,房屋不多,因为其时女生很少,有的北京有家就不住宿舍。但至少在这里,房屋多少与级别高低并无关系,如西斋,终日大敞门,各色人等都可以出出入入;女生宿舍就不行,门口挂着“男宾止步”的大牌子,位高如蒋梦麟,名大如胡适,也只好望门兴叹。前些年听比我晚一年入学的教育系同学于卓说,这限制还有例外,是每年校庆那一天(可惜也忘了是哪一天)开放,男性,就是不找什么人,也可以进去看看。是当时不知道这个规定呢,还是自惭形秽,未能一鼓作气呢,不记得了,反正我是良机错过,终于没有能够欣赏一次这个集体闺房,“微闻芗泽”。至此,就序号说,学生宿舍说完了,而实际是此外还有。先说两个不见经传的,是我分明记得,三院以北几十米,路西一个高台阶大门,看样子原是民房,住的都是北大男生,像是还有人称它为三斋;松公府夹道近北端路西有个小宅院,看样子也是民房,住的都是北大女生。我推想,这是因为几处排号的宿舍不够用,为救急租的。我的推想大概不错,因为三十年代初买得全部松公府,之后不很久,就在府以东的空地(红楼以北)建了三层楼的既宽大又豪华的新宿舍(学生呼为新四斋)。说豪华,是因为设计的是一室一人专用,在国内是独一无二的。这个新宿舍与新图书馆在我毕业那一年同时完成,娘家“发”了,我可以找机会夸夸,可是不能得实惠,也总是个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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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课 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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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不愧为大,单说活动场所就多到若干处,上一篇大致介绍了。在活动场所之内要活动。最重要的活动当然是,由学生方面说是“学”,由教师方面说是“教”,地点主要是在课堂上。所教和所学都不只一种,可以总称为课程。情况如何呢?就还记得的择要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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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有系内的,有系外的,当然主要应该说系内的。系名“中国语言文学”,意思是课程可以分为语言和文学两类,如文字学、音韵学、方言之类是语言,秦汉文、唐诗、元明小说之类是文学。人,性有所近,可以偏于语言,也可以偏于文学。学制容许这有所偏的自由,即如我,总感到象形、指事、开齐合撮之类过于枯燥,长达四年,就没有听,如魏建功先生的古音系研究课,赵荫棠先生的中原音韵课。但语言和文学的分家又不是一刀两断,记得入学时填志愿只写“中国语言文学系”而不更下行,写“语言专业”或“文学专业”。课程也是这样,分必修和选修,如冯沅君先生的中国文学史(文学),钱玄同先生的中国音韵沿革(语言),记得就都是必修课。还有不属一系的必修课,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基础性质的,如胡适先生的中国哲学史,钟作猷先生的英语,是一年级(文学院?)普修。还有一类是政治性质的,文是(国民)党义,武是军训,是全校学生普修。课程多,人兴趣有别,精力有限,学校的要求有定,上多少,上哪种不上哪种,有个下限,用学分制来调节。一学期最低要修满十六学分,一门课大致是上完,考试及格,得两学分。有些课是必修,比如五门,学分不够,可以再选三门。有精力和兴趣,多选,比如四门、五门、六门,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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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修,没有选择余地,你愿意修也得修,不愿意修也得修。但也藏着个小自由,是可以逃学(详情留到后面说)。选修,容许选,自然就有更多的自由。选,可以因课的性质而选,如我对乐府诗有兴趣,刘复先生开古声律学课,我就选了。也可以因人而选,如顾颉刚先生开《尚书·禹贡》课,我想看看这编古史辨的人物,也就选了。多数是既因课程性质又因人而选,如刘文典先生开六朝文的课,我想听听骈体,又想看看这胆敢顶撞蒋介石的人物,也就选了。以上的选是文献足征的,即校注册科登上文本的。不入文本,自由选听(不算修),自由的范围就更大了。文史哲不分家,现在还记得,史学系,我听过孟森先生的明清史,钱穆先生的古代史,马衡先生的金石学;哲学系,我听过汤用彤先生的哲学概论,马叙伦先生的宋明理学,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识论。(以上有的可能计学分,记不清了。)因为不愿意把英语完全忘掉,我还听过英文组温源宁先生、应谊先生等用英语讲的课。听课还有看名角性质的,仍以我为例,那是跳出文学院,到理学院的生物馆,听世界著名地质学家美国人葛利普(A.W.Grabau)讲地质学。他下肢瘫痪,坐藤椅,由两个人抬上讲台。人相当胖,用英语讲,话缓慢而清晰。其时还有个由美国来的名角W.F.Osgood(中文译名奥斯谷),据说是世界(数学的)解析学权威,曾任哈佛大学数学系主任,我本也想去听听,及至看挂在第二院中门过道的课表,课程的名目比佛教密宗的咒语还难懂,胆量不够大,没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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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门类多,可以不可以分高下?依理,天之生材不齐,是应该有高下的。可是真要评定就很难。标准难定,一也。比如实用不实用是个标准,提出一门,问甲,说实用,问乙,可能说不实用,问丙,还可能说,不实用的反而有较高的价值。其二,还要看由谁讲。同样一门课,由甲讲,也许庸庸碌碌,换为乙讲,就可能大有新意。其三,还要看由谁评定。比如党义,由官方看是最重要的,在学生眼里就正好相反。有此多种不易解决的困难,学校和学生只好都用陶渊明的不求甚解法,比如唐诗是老字号,就开讲唐诗的课;甲乙丙三位先生都能讲唐诗,就安排一位去讲;学生呢,唐诗是必修,就修,是选修,就凭灵机一动,或选或不选。就是这样,四年,我上了不少门,也丢了不少门,得失呢?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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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法,即我们师范学校教学法课所讲求的,也可以说说。当孩子王,大概要讲究点方法;教我们这样头顶大学生帽子早已非孩子的人呢,有法比无法同样会好一些吧?但我推想,在红楼讲台之上口讲指画的诸多人物,大概都是没学过甚至未想到还有什么教学法的,于是表现在课堂之上就成为各行其是,五花八门。五,八,过于多,难说,只说二,南其辕而北其辙的。由课堂外说起。一堂课五十分钟,上课下课都有钟声报时,绝大多数教师遵守规定;但也竟有例外,据说讲目录学的伦明先生就不知道,上课要工友通知,下课要学生通知。上课,走入课堂,绝大多数教师是头上空空,记得只有也是讲目录学的余嘉锡先生总是戴着瓜皮小帽。讲课时立或坐也不一样,绝大多数是立着讲,可是刘文典先生不然,总是坐着,而且目半闭,像沉思的样子。有的口才好,如胡适先生,谈笑风生,有的人口才很差,如顾颉刚先生,有时嗫嚅一会儿,急得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课程内容,多数有讲义,少数没有讲义;讲义有详有略;详的,绝大多数也即兴发挥,只有孟森先生例外,总是照讲义宣读,一字不差。即兴发挥,绝大多数有条理,有规矩,如钱玄同先生,讲义只是个纲要,上课讲,往广、深处发挥,范围不离开纲要;林损先生就不同,比如课是唐诗,上课前喝葡萄酒半瓶,脸红红地走上讲台,也许由骂胡适之的新式标点开场,半堂过去还回不到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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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的进行,要由教师和学生两方面参加,教师当然是一位,至于学生多少,就可以相差很多,多可以多到二三百,少可以少到一个。记得胡适先生讲中国哲学史,第二院大讲堂可容二百多人,总是坐得满满的;如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识论课,据说常常只有一两个人选。上课人数多少,决定的因素有多种。一种是课程性质。有来于外的,如必修,尤其普修,人就不会少,选修就不成,要取决于愿者上钩。还有来于内的,如过偏,多数人不感兴趣,听课的人就少,反之就多。另一种是讲课之人是不是名角,有没有叫座能力,如胡适先生,人有大名,登上讲台,风度和言谈都风流潇洒,听课的人就多,反之就少。还有一种,或者说也决定于课程性质和讲课之人,是旁听者的多少。北大,除女生宿舍之外,门(包括教室的门)都是敞着的,非本校学生(本校的当然更不在话下),愿意听,可以推门进去,找个空座坐下,听,没有人管,也没有人因惊异而看一眼。这样,显然,某门课旁听者多,上课的人就多,反之就少。上课的人多少,是否如演员演出,情绪受影响或高或低呢?推想是会这样。但又有什么办法?只能说是曲高和寡罢了。如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识论就真是曲高和寡,据说有一次只有一个人选,如果二人之中有一个人不来上课,另一个人就会白跑一趟,先通知也麻烦,后来索性就到先生家里去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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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的自由主义也或说更多地表现在课堂上。教师只要有学识(能成一家之言更好),上课可以任意抒己见,甚至胡说八道也没有人管。典型的例子是林损先生讲杜诗《赠卫八处士》,据同系不同年级的田春霖同学告诉我,解“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为慢待,所以诗结尾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意思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吹。当然,学生也有自由,积极行使是反驳,消极行使是不信。还是说上课。必修,或选某种,比如每周二课时,照规定,至时要走进课堂,坐在排定的位子上。可是,也可能因为觉得听不听两可,或进一步,觉得不如到图书馆去钻故纸,就可以不上。也是照规定,课中间,注册科的人去点名,看座位号,空着画一个铅笔线,算缺席;缺席超过三分之一,不得参加期考,也就没有学分。这样说,照规定是没有不上课的自由,其实不然,办法是找管点名的盛先生把铅笔线擦去几个。推想学校必是默许,所以盛先生总是有求必应。还有不点名的课,是党义,记得一学期只去一次,参加期考;评分也宽大,只要有考卷交上去就及格。还有参加考试就及格的,是钱玄同先生的课,他照自己的旧习不看考卷,学校也就只好默认,为他刻一个木戳,考完,他把考卷交到注册科,由注册科的人在卷面加盖一个,曰“及格”。但学生考这门课,出于对钱先生的尊重,比如出四道题,就答三道,一不多思索,二不多写,走走过场,送上讲桌了事。考试还有必及格的,是军训。可是平时也要上,因为,白雄远教官能够以一贯客气树立表面的严格,我们都跟他好,不好意思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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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说旁听的自由。在我上北大时期及其前,红楼是学术界大名人的聚集之所,沙滩(名很大,面积却很小,只是北池子北口以东、汉花园西口以西,半径几十米一个小圆块,也许原来真有沙成滩?)是成年穷学生聚集之所,穷而仍想学,就正好利用北京大学的学术自由主义,选自己爱听的去听。又,有不少人考北大、清华等大学未录取,入了私立大学,仍愿意亲近一下知名学者,看风采,取学识,也就来听课。学校的高风是,不说欢迎,也不说不欢迎,默许,视而不见。于是有时就出现奇异的景观,只说两件我亲身经历的。一件是1933年暑后,刘复先生开古声律学课,我选了。每次上课有十几个人,到期末考试,应考的只我一个人,才知道那十几个都是旁听的。另一件是1949年春季,梁思成先生在红楼后面一个教室里讲中国建筑史,听说是最后一课,我伴同曹君家琪去了。记得放映幻灯片,有桥、小花园等。讲完,梁先生问怎么考,没有人答话,再问,还是没有人答话,最后才明白,原来讲台之下都是旁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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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说的都是正式课,此外非正式,即不计学分的,也能学点什么,学识或技能,有没有?我惭愧,没有寻求和尝试精神,只知道红楼后面西部风雨操场,有个武术教师每周下午课后来两次或三次,教武术。我去看过,教师为满族,名恒寿山,人称恒大力,其时已经六十岁以上。人很好,武术方面造诣很高。可是来学的不多,只三两个人。其中一个山东学生,身体瘦小,学太极拳,据说成绩不坏。他听说我是京东香河县人,谈起我们县的武术名家张秀林(名策),同我很亲近。他健谈,常说些昔年武术界的轶事,颇有小说意味。有一次他说,他走这条路,本来是想当侍卫,没想到国体改变,皇帝没了,只好靠教课挣点饭吃。近水楼台,又因为当年看《七侠五义》一类小说还有些余荫,我说我也想学一点。他有知人之明,说太极不容易,“教你一套威虎拳吧。”威虎,出手出脚要是武松式,快而硬,离图书馆里的故纸太远,我不能适应,学得不多就不去了,以后也就没有再见到这位大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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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讲,还有临时性的,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连续几次,讲一个专题,如章太炎讲《广论语骈枝》就是。听说地点是研究所国学门,不记得为什么,我没有去听。但听去听的人说,确是多有不同于常的见解,如解《季康子馈药》篇“丘未达,不敢尝”之“达”为扎针,且不管对不对,总是闻所未闻。另一类是名流的讲演,一次讲一个题目,两三个小时结束。这样的讲演,现在还记得,在第三院的体育馆,听过章太炎的;在第二院的大讲堂,听过张东荪的。名人讲话,还有座谈会的形式,记得一次是在第二院的某室,谈诗,讲话的有周作人、郑振铎和谢冰心,学生参加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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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堂讲之外,还有些学术活动,多称为什么学会,由教师主持,学生随意参加。早年有征集歌谣的歌谣研究会,我没赶上。我上学时期,顾颉刚先生讲《禹贡》课(研究古代地理),成立了禹贡学会,并出版期刊名《禹贡》(?)。我因为选了这门课,也就参加了禹贡学会,成为会员。记得还写过一篇小文,名《香河小志》,内容贫乏,顾先生为提携后学,也收入会刊。另有一次机会,幸或不幸错过,是听俞平伯先生课,有一次,下课之前他说,他正在研究《红楼梦》,如果谁有兴趣,可以找他,合作。其时我正在迷恋《古史辨》式的考古,觉得钗黛等没有尧舜禹等个头儿大,就没去找俞先生,如果去找,真就扔开尧舜禹,改为考曹雪芹佩刀质酒,这酒是北京二锅头还是绍兴加饭,因而就未想到西方的边沁和罗素,情况也许要比现在好得多吧?人间没有卖后悔药的,不想它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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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学术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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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或说引导自己往哪里走,力量有偏于有形的,是课程;还有偏于无形的,是学术空气。所谓学术空气,表现为行动,是某一范围的人,都在用力追求(某种或某几种)学识;表现为想法,是某一范围的人,都相信学识是有无上价值的。我在北京大学混了四年,自己不成材,对于这学术空气的性质和力量,却也有不很浅的体会,或用吹牛的口气说,受到不很浅的熏陶。这好不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都留到后面说。这里要先说说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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