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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12 流年碎影 [:1706044078]
1706045213 流年碎影 生 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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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15 人,进可以东山吟咏,以天下为己任,或退,茅蓬数息,求此生离苦海,但走向街头看大众,兼透过外皮看内心,就可以领悟,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是要能活。所以如前面所记述,我走进又一红楼。人间的事,预期的与实现的,总会有或大或小的距离,我这一次则是心情的不得已变为有意外的获得,是多暇,可以杂览。但周围却不是一潭清水。人小,无名无位,志小,只是一月领一次钱换柴米,会使冷眼旁观者气短,也就罢了。还有使人心不静的,是明的争吵,暗的倾轧。说是会生是非之地也许太过,总是不宜于修真养性了。语云,人挪活,树挪死,我想换个地方。可是正如现在许多人住房不如意一样,有志迁而无地迁,也就只好仍旧贯。没想到挨到1942年春,先是传闻教育馆有撤消之议,继而传闻真就成为事实,明令撤消,树倒猢狲散,也就不得不另找饭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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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17 且说其时我还有一点点精明,知道未雨绸缪之重要,于是在旧巢未毁之时就谋划筑新巢。依时风,以及考虑己身的条件,应该重操旧业,到学校去教书。向平处跳是中学,向高处跳是大学。想到有不少熟人已经走进敌伪统治下的北京大学文学院,就也想先试试文学院。现在诛昔日之心,是如果能如愿,就对于同行列中能向上的,可以显示未居人后,未能向上的,可以显示已在人先。有利,求的劲头儿就大。文学院长是我由师范学校时期就敬重的周作人,可是因为敬重,北京沦陷后,传说他将出山的时候,曾写信给他,劝他不要出山,曾反对他出山,现在到他门前求关照,如何启齿?勉强找理由,是他有名,要爱惜羽毛,我无名,可以只要饭碗,当然,这饭碗要不是从别人手中夺过来的。其实,现在回想,彼时是连理由也来不及想,因为要活,就只能找个自己认为还可以凑合的职业。主意已定,就找门路。依世故,要找人代言,以期自己少脸红,对方可以有个考虑的时间。记得求的师辈有马幼渔先生,有赵荫棠先生,有沈启无先生。没有什么大曲折,但时间不很短,总算成了。名义是国文系的助教,像是薄待而实际是厚待,因为助教是专任,有课没课都拿一个定数,如果换为讲师,拿钟点费,一周即使多到四课时或六课时也活不了。记得分配的课程是中国学术思想,还代人讲过《诗经》课。我多年杂览,几乎没有专业,登高等学校课堂讲课,自知是滥竽充数,心里经常感到不安。是不久前,有个其时的学生,因为读了我的某一本拙作,以其中的作者介绍为引线,来看我。他也是年向古稀的人,谈及昔年听讲的情形,说颇受教益。他这样说,显然是因怀旧而以恕道待人,我感激,也就更加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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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19 其时是战争加社会混乱时期,物价总在不断地上涨,所以换了个收入比原来稍多的职业,家有老小,生活还是很困难。借了挤入文学院的光,有个教大学的小地位和不坐班的闲暇,也借了在育英中学教书的师范同学曾雨田和大学同学李九魁的光,没有费力,就找了两班国文的兼课钟点。勉强可以糊口了,可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何况教国文还要改每周几十篇大多不通的作文,真是疲于奔命,苦不堪言。但是人,算作“天命之谓性”也好,都是有想望和实行两面,依想望,“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仍然不满足,至于被动走入实际,不能得烤鸭,可以安于馒头熬白菜,仍不能得,最后可以啃牛皮,只要还能活,就安于不死。我是常人,奉行的也是这种常人哲学,所以日日夹书包奔走于这个教室那个教室,感到劳累,感到烦腻,也就只能安之,或说混一天说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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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21 但业余,仍会有些时间,或说仍愿意挤一些时间,做自己习惯做的。这仍是老一套的三种,读书、买书和写些可有可无的文章。读书与生计关系甚微,至少是不直接,这里可以不谈。买书呢,与生计有关系,而且是复杂的。买书要花钱,纵使是来于地摊的廉价品,积少成多,比如三元五元,买了油就不能买醋,柴米油盐方面的日用也会受些影响。幸而一,固定的月薪之外,还有不定的外快性质的稿酬;二,家有贤妻,不读书而有“唯有读书高”的传统信念,买书花了不很少的钱而家门之内还可以相安。相安是一种关系,可以称为消极的。还有可以称为积极的,是买书和写可有可无文章的相互促进。其时稿酬的标准不高,但想到一篇不长不短的文章,比如可以换来十几元或二十元,而买旧的鲁迅著作,如常见的《南腔北调集》不过两三角钱,少见的《引玉集》不过一元钱,稀有的《死魂灵一百图》不过两块多钱,还是太合算了。人是善于打小算盘的动物,因而觉得合算,就既高兴买,又高兴写。自然,高兴写,主要原因还是多年来已经养成学而思,有所思就愿意拿笔的习惯。当然,任何时代都一样,思可以无拘无束,写则只能是无大违碍的。又幸而也是任何时代都一样,乱一阵子,稍平稳些就要“永庆升平”,或粉饰太平,办法的一种是编印各种形式的读物,急就章是出版报刊,慢慢来是出版书籍。内容,最欢迎歌颂的,即变换多种花样喊万岁的。也欢迎不喊万岁也不骂骂咧咧的,因为唯有也流荡这样的声音,才可以显示在上者度量大,其统治下的街头巷尾还可以凑合着活下去。总而言之,是沦陷过了一个时期之后,报刊多了,名号,形式,性质,都多种多样。前面说过,鼓楼时期,以认识张子杰的因缘,我曾用一些与时事无关的文章换来一些稿酬,补贴日用。语云,物以类聚,就在鼓楼时期的后一阶段,由张子杰以及他编的报刊向外扩张,认识一些也在报刊界活动的人物。其结果自然是登门要稿的主顾渐多,有文不愁卖,诌文的量也就渐渐大起来。这情况直到离开鼓楼以后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值得不值得具体说说?比如都在什么名堂的报刊、用什么笔名发表过什么文章,想了想,还是不值得。理由很多,只说一个主要的,虽然没有说非本心所想的,而所写究竟不是什么名山之业,也就不值得藏之名山。再说个幸而,几乎百分之百,经过多次变乱,都飞往无何有之乡了。剩下的一些是记忆,泛泛的是灯下雕虫的苦心,具体的是通过文字交了一些朋友,其中有的作了古,有的直到现在还今雨也来。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吧。还是话归本题,谈生计,是借了卖文的光,除了可以集一些书之外,还使仰事俯畜的家庭生活减少了不能算很小的经济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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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23 但是语云,胳臂扭不过大腿去,无论如何,那是乱世,人的微力充其量只能使收入增加一些,而不能阻止物价上涨。而上涨就会引来生活困难,其后随着来的还可能是天灾性质的疾病。物价上涨是不可免的,可怕的是还有加速度。疾病是可免的,可是天不佑下民,记得单是长女就手臂骨折两次。人都知道钱有用,而在食不能饱、有病须治疗的时候就更知道钱有用。可是钱之来又谈何容易!不得不挣扎,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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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25 兼课的一条路不能再开辟了,因为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再加码。写可有可无的文章也一样,因为还不愿意高明人和熟人看见齿冷,产量也就不能过大。剩下的一条路是各时代一些头面人物惯于走的,是托靠一些社会关系,或者说由有位者关照,闭门家中坐而也能分得一些残茶剩饭。几年以来,由于涂涂抹抹,我与活动于所谓文化界的一些头面人物有些来往,而这些人,有的就同一些有位者有或远或近的关系。这情况使不费力而分得一些残茶剩饭的机会成为不难得。如何对待呢?曾经退避,因为想到,上课吃粉笔面,卖文稿,总可以算是在岸上,至多是临渊羡鱼,至于以器与名假人,以换取一点点可怜的伪币,就是跳下去了。可悲的是生活越来越困难,在活命与洁身自好之间,本诸“天命之谓性”,我还是只能不再思三思,先顾活命。具体说是,接受友人的关照,先后两处,挂个闲散的职名,每月可以领一些钱和一些粮食。这在当时,由生计方面考虑,也许竟是可行的。有时甚至想,生为小民,任何时代,总会有大大(受侵略、战争、改朝换代、运动之类)小小(压榨、欺凌、抢劫、偷盗之类)的人祸送来各种苦难,抗,也许很难吧?那么,想想办法,在不吃别人肉、不喝别人血的情况下,求能活过来,就不应该吗?通常的答复是两歧的,农工商可以,士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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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27 不幸的是竟沦为知识分子!但既已有知,想退回去住伊甸园是不可能了。那就无妨顺水推舟,想想这类问题也好。于是想,先是千头万绪,如乱丝,继而一理再理,终于理出个头绪,或说集中为两种认识,可惜都不是称心如意的。以下依次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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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29 其一,皇甫谧《高士传》一类书所写的高士及其节操是“理想”,因而与一切理想一样,由价值方面看,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是好的;由能否成为现实方面看就不能斩钉截铁地说,而要说是难能的,纵使非绝不可能。这来由仍是前面说过的,活命与洁身自好常常难于两全,而“天命之谓性”总是偏向活命,抗天命必是很难。其结果呢,可叹,就成为,找高士,到书卷里容易,到街头巷尾就不容易。那么,就扔掉理想吗?也不然。可行之道也有理想的,是没有各种类型的害群之马制造人祸;这必难实现,就只能反求诸己,能企及固然好,不能,心向往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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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31 其二,易代之际多数人咏叹的气节如春日之花,望日之月,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可见生而为人,纵使个别的心比天高,就绝大多数说,还是永远站在地上,把活命和活得舒服看作第一义的。何以这样说?可以举史实为证。明清易代,新的一朝不只易姓,而且是异族,正是最宜于讲气节的时候。顾亭林生于明朝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到易代的1644年(明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新计岁法三十一岁,誓死不仕新朝,人人誉为好样的。侯方域生于万历四十六年,比顾亭林小五岁,易代之时二十六岁,剃发,投考,中副榜,不要说别人,连自己也认为无面目见人,著作结集,题曰“壮悔堂”。而不久之后,如鼎鼎大名的王士禛,生于明崇祯七年(公元1634),比顾亭林小十九岁,易代之时十岁,剃发,投考,顺治十二年中进士,官至刑部尚书,作古之后谥文简,就不再有人说他没有气节,应该与侯方域并列。还可以举个比王士禛大三岁的,徐乾学,易代之时十三岁,也是剃发,投考,中进士,做高官,没有人耻笑且不说,连他的舅父顾亭林像是也视为当然,如《亭林诗集》卷三《答徐甥乾学》尾联云:“今日燕台何邂逅,数年心事一班荆。”显然感情是很热乎的。这就是世态,可以见人心的世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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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33 回顾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不知别人怎么样,我是感到人生,由呱呱坠地到盖棺论定这一段路,只要不太短,总是苦于坎坷太多,而表现于心情,就成为理想与现实相碰,理想的迅速破碎。难道这就是定命?每一念及,不禁为之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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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38 流年碎影 [:1706044079]
1706045239 流年碎影 上海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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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41 由上一个题目“生计”所写可以看出,其时我的生活情况是为能活(包括妻女能活)而奔走,而挣扎。天塌砸众人,人祸同样也是伤害众人。但人之常情,关于苦乐,人总是先想到自己。《易经·系辞下》:“易穷则变,变则通。”于是我想,或只是感到,不应该再这样混下去。有两种机遇使这穷则思的“变”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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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43 先说前一种属于送的。记得前面曾提到,我有个师兼友的熟人于澄宇先生,曾在北京师范学校任教,学问不坏,人狷介,也就难免不合流俗。其结果自然是经常穷。这“穷”还兼有古今二义,古义是不能达,多碰壁,今义是常常缺衣少食。我们住得不远,有些来往,也谈得来。是1943年后半年吧,他也是穷则思变,不知以何因缘,到西北转了一圈。是未有所遇吗?不久又回北京。回北京以后,记得是过了旧年的正月,曾来看我。他谈到外出,情况却含含糊糊。我不便多问,就心照不宣作别。三个月之后,现在还记得是1944年5月13日,侵晨,天还不很亮,全家被急促的门铃声惊醒。开门,冲进来的是持枪的日本宪兵。问明姓名,说有事,让我跟他到队上去一下。还翻一下抽屉,拿走一本日记。仓促出门,上车,车绕西城,才知道被请去的还有友人毕奂午和发现北京猿人头盖骨的地质学家裴文中。未被蒙目,知道车是驰向前门外,至珠市口转东,走不很远,到路北一个门前停住。进去,被关在西院坐北一排平房的一间里。时间不大,就被传到一间行洗澡(把人的头部按到一个水池的水里)之刑的小屋里。见于澄宇先生裸体站在水池中。审问的是捕我们的那个宪兵,后来知道名河端富秀,是个中国通,能说流利的汉语。于先生不愧于先生,见我进来,慷慨激昂地对审问者说:“你抓他做什么,没有他的事。我们不过见一面,我只说到外面看看,也没有出路,就回来了。此外什么也没说。”审问者沉吟一下,把我送回牢房。房里还囚禁几个人,难友,同难相怜,只几分钟就熟了。也就了解许多事。这个宪兵队部原来是天津会馆,是北京有名的人间地狱之一,任务是消灭抗日活动。于先生曾往西北,有抗日活动的嫌疑,所以被抓进来。抓我和裴文中,目的是调查于先生的底细,因为我是于先生的朋友,裴文中是于先生的亲戚。拉我去让于先生看看,目的是暗示于先生,他们已经知道真相,不必再隐瞒,没想到我们反而借此通了气。其后不久,又传我一次,问于先生跟我说过什么,我照于先生的述说重复一遍。以后若干天,又传问我几次,问的不再是于先生的事,而是文学院的学生情况。我说我只有上课时候看见学生,下课就回家,同学生没有来往,什么也不知道。再问,我还是这样说。这样,过了整整六周,大概觉得再囚禁下去没有什么意义了,这位河端魔鬼传我去,说可以放我回去,但以后有什么情况要告诉他,并问“怎么样”,我不说话。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把我送出大门,让我走了。到家以后,家里人都痛哭,邻居多来慰问,可不在话下。意外的是,于先生以及毕、裴二位都早已放出来。我才明白我是受了教学与大学生有接触之累。这累还有余韵,是连续几个月,这位河端魔鬼曾上门访问几次,仍希望听到什么情况。我装作在家养病,不出门,他终于绝了望,才不再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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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45 在人生的旅途上,入一次地狱是大事,事后回顾,有没有值得说说的?曰有。一件是关于经历,我算是眼见身受与平安、幸福、温暖、诗意恰好相反的一面,那是恶意加残酷,而这恶意、残酷以及与死为邻,都是人(也不得不称之为人吧)自己制造的!我没看过目连戏,推想必有刀山、油锅等等,但那是戏,在与阳世性质不同的阴间。而日本军国主义制造的地狱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恶有恶报,他们失败了,投降了,这苦难的回忆就可以一笔抹杀吗?我是多虑主义者,有时就想到我们本土之内的各朝各代的酷刑,莫非真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吗?联想及此,我感到痛心。痛心之情还常常上升为“理”,可以算作另一件,是想到人之性,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大概是错的,至少是理想成分太多;实事求是,应该相信精神分析学家,说人同样是具有多种欲望的动物,有欲望就求满足,于是有权有力(最尖端的是政治力量)就不惜整人甚至杀人以利己。这样看,日本军国主义干的多种坏事不只是他们一己的错误,而且是人类恶劣根性的悲哀。所以绝顶重要的事不只是压倒一个军国主义,而且是以“德”化动物的顾己不顾人的野性;至少是建立一种制度,使其中所有的人都没有滥用权和力,为利己而危害他人的能力。也是理想主义!还是转回来说实际,是我对北京的生活更感到心烦,因而穷则思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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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47 送的力量说完了,接着说迎。机会由韩刚羽(名文佑)兄那里来,要由他那里说起。韩兄中学阶段念北京师范,毕业以后考入清华大学英语系。大概才念两年,与一位住在鼓楼西的王姓女士相恋,王姓女士有始无终,他心如磐石,“不可转也”。难忍之苦,男性的对应办法,就彼时(三十年代初)说是或死或逃。韩兄有没有想到一了百了,我没问过他,事实是(最后?)他决定逃,求变换环境可以换心。地点当然是越远越好,想到广东潮州有个熟人,来不及先联系,就提起个小包南下。幸而这熟人仍在潮州,他没有扑空。在潮州住半年,沸腾的感情会降点温,也许还要加上其地不宜于久居,他决定北行。先到上海,两手空空,只好过流浪生活。住小店,交个也过流浪生活的朋友,台湾嘉义人,名林快青。同境遇相怜,合得来,成为患难与共的好友。在上海又住了半年,他再北行,到天津,通过考试,到南开中学任国文教师。我1935年也到南开中学,与韩兄成为同事,于1936年暑假一同被辞退,一同回北京。记得是1942年或1943年,韩兄接到林快青从上海来的信,曾到上海去看林,说林在上海混得不错,成为文化界、交际界的名人,甚至与抗战地区的人士也有来往。林并曾来北京看韩兄,如范式之登堂拜母。是1944年末或1945年初,林给韩兄来信,说他将接办上海《新闻报》,希望韩兄,并约一些有编写经验的人去。韩兄约我一同前往,我仍如往常之多幻想,以为变就可能有所遇,也因为与韩兄相交几年,已成为共患难的朋友,就答应结伴往上海。决定一同前往的还有韩兄的门生谢溥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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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49 这到上海的创新之行,相识中也有不以为然且明白劝阻的,因为木已半成舟,也就只好如箭之在弦,不得不发。家里人是惶惑,既担心远行会不利,又怕滞留北京会失掉亨通的机会。说实在的,至少是我,到整装的时候,也感到有些茫茫然。可是人,大至中原逐鹿,小至北里追香,百分之九十九是由冲动决定的,其时我们是已经冲动而继以决定,所谓义无反顾,也就只能(尤其对韩兄)装作若无其事,静候至时起程。时间公道,没有照爱因斯坦说的那样变慢,于是到了出发的6月22日,记得天已昏黑,与韩兄和谢君一齐登车。由北京到南京是熟路,没什么可看的;何况多半是在夜里,应该梦见周公之时。其时车慢,竟在车上过了两夜,东方发白之时才到浦口。由南京东行往上海是生路,又赶上大白天,可看的不少。印象深至今不忘的是过镇江北望江面,好像万顷碧波浮在地表,使人不能不惊叹帝力之大。更不能忘的是过苏州,先北望,见虎丘,继南望,见城内佛塔,不由得想到桥畔帆樯,楼头佳丽。颇想下车:到(玄妙)观侧、阊门等地流连一会儿,可惜车不停,幻想随着景物的消失破灭了。补说一句,这幻想成为现实,已经是三十年之后,时间不留情,昔日的佳丽,也是欲求不知命而不可得了。还是抛开幻想,说现实,是车于下午五时余到了上海北站。先在吕班路会东道主林先生,然后,为了身心早踏实,到下榻之地霞飞路底湖南路(旧名居尔典路)。那是坐东向西的一个小院,院内有个两层上下各四间(?)的小楼。院门对着一片玉米地;由楼上东望,可见一些柳树和稀疏的平房人家。环境可算安静,但也有躲不开的吵闹,那是成群的蚊子,入夜真就其声如雷。幸而床头都有蚊帐,“屡战屡败”之后可以退守。楼不大,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单说我们三个之外的人,有半老男听差,中男管事,中女厨娘,青女秘书。何以要俱全?因为曾预想,要以这座小楼为据点,干点文化事业,求得大名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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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51 但是语云,人间不如意事常十八九,我们到上海的次日,林先生来,说接办《新闻报》的事不成了,正在筹划编印一种期刊。因为在筹划中,成不成,成,以何种形式出现,都在不定中,我们,说积极些要等待,说消极些可以休息。休息的时间不短,其间经过目见、耳闻、推想,对于林先生及其事业就知道得多一些。他精明,在上海滩的文化界有不小的活动能力。但也不是可以通行无阻,比如办报,出期刊,就像是都阻碍重重。办报的想法落空之后,筹划出期刊,很可能不是来于什么事业心,而是骑虎难下。这骑虎包括已经铺开一个摊(租房、请人等),收就不容易(交代、情面等等)。在上海滩活动,要有钱,这钱是哪里来的?他曾说,他的有些正大的活动,军部里有些人不高兴,这使我们疑惑,他的身份也许与日本军部有关系。这类推想,我和谢溥谦出去散步的时候,间或谈到。当然不便同韩兄说,因为韩兄的为人,是决不会对好友有不信任的想法的。其实,我和谢溥谦,也没有到不信任的程度,加上由义方面说,我们应该从韩兄之后,由情方面说,林先生待我们客气周到,所以虽然背后有些议论,还是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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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53 安之,不能总闷在小楼中,躲在蚊帐里。要出去走走,用上海话说是白相白相。可以括其要为三类。一类,就真是白相,黄浦江,苏州河,外滩,南京路,愚园路,福州路(也称四马路,书业集中地),等等,都到了。另一类,有关高级享用的,都是林先生招待,有华懋饭店吃,国际饭店喝,兰心剧场看,等等。还有一类,虽零碎而可称为大宗,是淘旧书。记得常去的是北京路、爱文义路一带,有些旧书铺,逛,也总能遇见一些可要的,其中不少是英文的。上海逗留不足两个月,买得的书却不很少,现在还记得,英文本《杨柳风》,广仓学会印《散氏盘》拓片,所得都不只一本。由买书又想到装订书,因为一直觉得有意思,也想说一下。是离开北京那天的中午,忙里偷闲,逛东安市场中原书店,遇见一本英译《堂吉诃德传》,开本大,两部七百多页,收一千幅插图,纽约版(未注年限,看形式为19年代),缺点为封面已开裂并脱落,价不很高,买了。也许为了到上海消闲吧,就顺手装在出行的箱子里。记得是七月下旬,与韩兄游爱文义路书店,忽然想起这本书,问书店主人有没有精于装订的。书店主人介绍一位老师傅,姓王,住愚园路六十六弄合泰坊二十四号。我将书送去,要求化破为整,保持原样。过几天取回,果然工很细,比喻为病人,完全恢复健康。谢上天保佑,经过几次流转,这位在蓝色硬封皮上骑瘦马持长枪的堂吉诃德先生,由其骑驴的仆人陪侍,还是安然立在书柜之内。人不可忘恩,所以我每次看到这本书,就不由得想到这位敬业助人的王先生,如果仍健在,该是百岁上下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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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55 学祖传的喜欢对称,要求对称,说了开心的,要接着说点不开心的。想了想,有一件,或说是遗憾吧,是有看看张爱玲的机会,只因为怯于识荆的旧病长久不愈,竟没有看看这位同族才女。说有机会,是因为其时她二十四岁,在上海,初露锋芒,林先生曾提到她。又因为其时她写文章不少,欢迎发表,我们编印期刊,当然可以登门约稿。只是因为对于名人,尤其宝二爷所谓水做的,我总是心动得多,身动得少,结果就“交一臂而失之”。其后是,她先则登上太平洋的彼岸,终于登上净土的彼岸,就真成为时乎时乎不再来,后死者对于先死者,又能怎样呢?说一声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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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57 适才说到编印期刊,这是往上海的本分事,似乎应该加细说。其实则没有什么值得细说的,原因主要是,一切取决于林先生,我们只能吃现成的。这现成的是直到七月中旬,才决定出版个16开、页数不多的周刊,名《上海论坛》。何以如此之晚才决定?据所闻,困难、曲折也不少。但最终总是成了。紧接着是编、印、校、卖。编之前要有文稿,大部分是外来的,我们人生地不熟,由林先生负责约。我们也要写一些,记得主旨是说些与时事不近的看似公正的闲话。跑印刷厂,校,由谢溥谦负责。出版之后如何推销,我们就不管了。这样,勉强支持了三期,连我们也不知道有何意义,迎来八月,两个原子弹落地,局势大变,这期刊未发讣告就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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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59 如我和谢君所推想,日本军国主义垮台,林先生的活动终止,我们旁观,像是还有返台湾之意。用不着推理,就知道随着期刊的灭亡,湖南路的小楼,以及广东厨娘供应的每日三餐,都没有延续下去的理由了。我们也要走。狐死首丘,又因为北京还有个家,有若干熟人熟地,想活就不能离开熟,当然只能回北京。而一有“归心”,紧接着就来了其下的“似箭”。经商酌,我和谢溥谦先离沪;韩兄本之与朋友共患难之义,待林先生行止有定之后再离沪。人世间,散总是比聚更容易,也就更快。于是向有关的人辞行,整理行装,买车票,一切急就章,没有到八月下旬,箱子里带着《堂吉诃德传》,怀着堂吉诃德冒险后“躺在牛车的干草堆上”走向家乡时的颓丧心情,登上开往北京的车。其时,听说因为胜利之后国内反而有争斗,铁路已不能畅通,作为听车摆布的乘客,又能怎样呢,只能盼望运气不太坏而已。果然,到南京下关,车就不再前行。情势是不能走回头路,只好等。幸而时间不长,又继续北上。可是到徐州,又停了,而且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够继续前进。准备较长期等,到离车站不很远的地方住旅店。天热,苍蝇多,灰尘多,生活很苦,也就没有想“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的雅兴。在徐州大概耽搁四五天,车继续前进,到兖州,又停了。有徐州的经验在心中,准备耐心等,径直到车站附近,住了小店。耽搁的时间竟长于徐州,六天或七天。急也没用,干脆苦中作乐,游。计看了少陵台、陋巷等地。少陵台在城内东南部,是个土丘,上有石碑,刻杜工部“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那首诗,还有杜老的画像。这首诗题目是“登兖州城楼”,难道这就是城楼的遗址吗?只好不知为不知。陋巷是颜回的故事,孔子赞扬颜回:“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即使颜回真是兖州人(旧史只说是鲁人),春秋战国年间一条小胡同(其名也不会是陋巷),两三千年之后还会存在吗?这就比曹雪芹故居更加可笑了。由兖州北上,也可算是一种后来居上吧,车都是走走停停,好容易到了济南,好容易到了天津。住济南,因为离家近了,闲情逸致增加,不只游了趵突泉、大明湖等地,还吃了大观园中的砂锅丸子,街头的红瓤烤白薯。济南到天津的一段,整整走了两天一夜。记得到天津已经是定更之后,因为熟人多,就住在那里。离家更近,归心就更强烈,第二天早起,进豆腐房,吃完早点就奔向车站。车仍是不快,但挨到下午,总算到家了。贤妻迎入远来人,“乐极生悲”,乐是人平安,悲是她也知道,紧跟着来的必是生活困难。我呢?是小安慰大发愁。小安慰,是路上颠簸三周,幸而并没失落什么,主要是书,都完完整整地随着我进了屋。大发愁,是不只钱袋空空,而且欠了不少债,还有,语云,树倒猢狲散,未来的月日,还能到什么地方领工资吗?总之,已经到眼前的必是来日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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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261 这使我不禁想到所谓“士”(或读书人,或知识分子,或臭老九)的阶层的生路问题。最好是躬逢不改朝不换代的圣代,离朝近,离朝远,或帮忙,或帮闲,都可以混个“衣食足则知荣辱”。不幸而躬逢改朝换代,离朝特别近的,有历代史官(可以举欧阳修为代表)设想的一条路,从末帝死,以争取入正史忠义传。离朝不很近或不近的呢?那就会陷入较之农工商远为悲惨的境地,因为俗语所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对农工商不会有什么影响;对士就不然,而是必致成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改为用大白话说是立刻就没饭吃。没饭吃不是好事,可以不可以也追究责任?无妨试试。先让因果论者发言,责任当然应该由改朝换代负。可是改,换,事也,而且已过,你哪里去抓它?必欲抓,就不能不想到招来改、招来换之人。人有,可是抓有大困难,以明清之际为例,换下去的,崇祯皇帝,自愿见上帝了,无处去抓;新换上来的,顺治皇帝,金口玉言,说一不二,不要说抓,你敢不绝对服从吗?所以士的阶层因改朝换代而沦为没饭吃,轻则只能自怨自艾,重则还要忍受他骂,“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云云,是也。但礼义廉耻云云终归是唯心的,至少现在当下,燃眉之急是唯物的,如堂吉诃德之冒险失败了,旧秩序的饭碗眼看碎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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