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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26 流年碎影 [:1706044132]
1706046527 流年碎影 少小离家老大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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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29 我于1971年4月22日离开干校,次日上午回到北京暂住的家,记得又过一天,为我联系去处的两位校友(社里的党员同事)就来我家,告诉我联系的情况,像是还曾有不愿收的意思。但既已收了,就要照政策办事,从速移户口还乡。估计他们来,还有督促的意思,因为他们的任务是把我安置在京城外的一个地方。家乡不愿意收,我不愿意去(因为要由无大困难变为有大困难),可是这两位还要各处奔走(曾往张家口、香河),因为其时的局势是只信权,不讲理,更不顾小民的苦难。我户口在北京,要自己去把户口移到个既无亲属又无生活条件的地方,为什么会这样?我嘴里不敢说,心里明白,是我们的一切,决定之权不是“法”,或退一步,“情理”,而是至上的灵机一动。但既已多年如此,为了平安地活下去,处世奇术也就只剩一条,是绝对服从,并装作心里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事实是有想法,比如曾设想,可以装病,到张家口去疗养,拖延,不去迁户口,北京市不知道,不会来催,干校越来越冷清,还有精神管这鸡毛蒜皮的事吗?但立刻就转念,如果追问,扣一顶抗命的帽子,抗命者,反革命也,这还了得!所以三十六计,仍以遵命为上计,让回去就回去,保命为上。事后,有人说风凉话,认为我如此顺从,多受好多苦,不合算。我说,就说是不合算吧,所失究竟不多(也许还有所得,详下);而有些人呢,如吴祖光先生所说,某戏剧名家只是因为过于听话,三十年,竟是一片空白,小巫大巫,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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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34 言归正传,说还乡。由迁户口说起。北京大学的住户属海淀派出所管,迁户口,要带着户口本以及其他粮本、副食本等,到南大街附近的派出所去办。去之前,家里曾开个小会,因为头脑里还有学习“我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影像,怕派出所顺水推舟,让没有职业的老伴也随着下乡,都知道乡下生活苦,所以也定个对策,是能够少下去一个就少下去一个。如果派出所坚持必须一齐迁出怎么办?二女儿的意见:那就暂不迁,回来,先办离婚手续,再去迁户口。大家同意这坚决少下乡的策略,我带着离婚的决心,于26日去派出所。接待的是个四十上下岁的民警,我说明原委,他看看户口本,果然说:“你老伴呢?”我说是经过领导研究,决定我一个人下去。那位没说什么,拿起笔,该抹的抹,该填的填,只几分钟,我这整整四十年的住户就“押出国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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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36 趁热打铁,隔一天就往广渠门外马圈开往东南方向的长途汽车站买次日车票。其实距北京不过八九十公里,高速车一小时可到,却整整用了一天。29日晨六时起床,到马圈,车坏了,修理,拖延到近午才开车。到大孟庄下车,还离家二十里,天已热,慢慢向东走,到家已经是下午六时。村里人还都熟,见面,外表都过得去,当然,心里会说:想不到你也倒了霉,被赶回家。一其实,如果有家,在熟悉的屋子里,吃睡,都有家里人在眼前,也不至这样狼狈。糟糕的是家里人都外出,房子无人住,用为生产队的队部。我从家里原来的所属,算作第五生产队的社员。当晚办完入队(入公社?)手续,就住在队部。家里大变样,临街的门和院墙,中门以及两旁的墙,都没有了;正院东房三间,由土改时分得的一家拆走了;北房五间尚在,靠东三间成为生产队的办公处,靠西两间用作粮库;西房三间也在,靠南一间由一家无房的石姓住,靠北一间用作粮库,腾清后修整为住屋,给我。且说这间西房,二十年代早期建成,曾用作牲畜的居住之所,大概是三十、四十年代之间,改为人的卧室,我记得还住过,现在成为我的安身之地,想想,不能不有“人间如梦”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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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38 手续办完,乐得还没有安身之地,理直气壮地回北京。决定多流连一天,看看镇上集市的情况,五一先到天津,看看亲友,然后回北京。家乡离天津近,约五十公里,来往人多,交通比较方便,所以五一这一天,先到村西三里张庄马表弟(三姑母之子)家,吃过午饭,由他们村西口外上汽车,刚过中午就到了天津。住三夜,看了最近的亲友,于五四乘火车回北京。又得先公后私。公还不只一件。其一可以坐待,是那联系去处的二位又来,问迁户口的情况。据实陈述,我们都取得遵命的善果;至于这个果,我将来怎么往下吞,下命令以及执行命令的人当然就不会挂心了。其二是我已经失掉北京户口,回来,虽然同住的是相伴近三十年的老伴,终归不能算合“法”,因为没有允许住的证明。这是说,要报临时户口,而报临时户口,又要先有我所属的什么社、什么队的证明。枷锁这样多,我不由得想到《史记·商君列传》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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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40 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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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42 但“嗟乎”完了,就是有兴趣,接着读《苏秦列传》,读完了,还是要去报临时户口,不然,虽然实际是自己的家,住,来查,也许就要“坐之”的。计自1971年4月我因苛政而失掉北京户口,到1979年2月落实政策而户口回北京,将近八年,为这临时户口,我受的折磨也是一言难尽。例如到严冬,室内降至零下3度,水缸结冰,我想回北京,去大队开路条(许外出的证明),有权开的人说不行,我就只好不走,仍旧咬牙忍受。依情理,(如果有法)依法,我可以问为什么不许走,可是二十多年的治术,都是上上下下的有权者,出言即是法,就是正义,不许怀疑,更不许问。怎么办?忍加等待,等有权者一阵心地平和,大笔一挥,盖个印记,我再起程。到北京,有路条,报临时户口不难,但有期限,至多三个月吧,到时候要去续。八年,终于混过来了,现在回顾,就禁不住要问,一,如此不惮烦,究竟有什么获得?二,不许如此,不许如彼,这权力是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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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44 也许人之最大患是决定忍、只能忍而仍想问。知过必改,也就不再想这些,专心准备还乡的一切琐碎事。主要可以分作两类。第一类是那间房,要腾清,修整到能住。这看来不难,只是三五日之功,其实不然。原因很多,只说其荦荦大者,是:一,不管吹为伟大也好,吹为灿烂也好,反正闭门自省,要承认自私是自古而然,于今为烈,修房于己无利,当然就不想动;二,二十余年说了算的传统,孕育成一种反常现象,是小官反而有更多的官僚主义。其结果是我为了表示有遵命的高尚品德,几次写信问,或不答,答,总是还没弄好。直到约百日之后,9月中,说大致完成,可以去看看。我带着我的少信哲学,去了一次。看,屋内粮食移出,靠窗给盘了一铺土炕,只此而已。求糊窗糊顶棚,说可以;但有室无门(原有门,哪里去了?都知道,我不知道,也不便问),有炕无席,言明须我自备。他们的原则是不花一文钱,收干校安家费几百元,算作意外获得。我既不要求,又不追问,因为二十几年的经验,深知要活得平安,就必须不想讲理的理。房总算有了,再说准备的第二类,生活用具,如果把身上穿的、眼睛看的(书)也算在内,琐琐碎碎,数量也不会少。单说与吃与用有关的,绝大部分可以由家里拿,少数,如书桌、水桶之类,就要买。买,也有个原则,是只求能用,越省钱越好。时间长,到10月,连煤球都买了,总算万事俱备,只待找车。再说这等待回乡的几个月,还忙里偷闲,远,到张家口和宣化,近,到西山温泉,或住几天,或只是看看,人,天命所定,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进取,可笑吗?能笑就笑一两声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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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46 但笑完了,就还要说真格的,办真格的,即找车,下乡。其时,比不了改革开放的现在,什么都不方便,找车自然也不例外,奔跑,托熟人,好容易才找到一辆,名为北京130。定10月14日起行,头一天忙到半夜,把应带的装好捆好。14日晨车来,送的人不少。开车,四女儿跟着去,有名实二用:实是帮助安顿,以期困难可以少一些;名是暗示乡里,还有人管,并未到日暮途穷的地步。车沿京津公路东南行,不知为何,到大孟庄未转东,仍南行,到杨村转北,到村里恰好是中午。村里不少人来,情面是帮助卸车,心里大概是看热闹吧,少数,如小学同学石卓卿,推想会有怜悯之心,可是也只能“相视而笑”。幸而人有了生,就具有一种神妙的本领,是对于已然的,能够安之。我之被赶出都门,到乡村过自炊自食的生活,到用具等抬进屋,成为已然,我不得不安之,乡邻也就随着安之。第二天,四女儿走了,我开始走上人生的另一条路,而断断续续,这样的生活竟延续了五年。是1976年7月唐山大地震,我故乡剩的八间房都倒了,这种自炊自食的生活随着也倒了。但影像并没有绝灭,而最清晰的是初到的时候。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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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48 青衿游北序(指北京大学),白首转西厢。稚幼争窥户,糟糠欲下堂(谓妻未同来)。榻前多鼠妇(家乡名潮虫子,写实也),天外一牛郎。默数晨鸡唱,方知夏夜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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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50 诗写成,有人看到,欣赏“榻前多鼠妇,天外一牛郎”一联,说不虚下乡一行。我喟然叹曰:“以长时间难忍的困苦换十个字的对偶,代价也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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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55 流年碎影 [:1706044133]
1706046556 流年碎影 困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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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58 写下这个题目,立刻想到某些自负为先进的人物必批而评之,曰怕困难,正好证明自己落后,因为力争上游,就要信“一不怕苦”,并黾勉行之。不得已,入话之前,又要辩解几句。先是要随佛门之后,承认世间有苦。记得我还发过高论或谬论,是能享乐算不了本事,能受苦才是大本事。何以这样说?是因为有此本事,碰到不能避之苦,才可以不以为苦,或说不感到过于难忍。这样说,我之推重受苦,最终的目的仍是减苦,或不忌贪多,说求乐。避苦求乐,是“天命之谓性”,所以受苦是不得已;如果得已,最好还是不受苦。也可以躲开讲理,单单以事证之,是高喊“一不怕苦”的,自己并不去受,而是提倡甚至强迫别人去受。强迫别人去受,自己会有什么获得吗?曰有,浅是《论语·子路》篇说的“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心里舒服,深是“忍看”违者或设想为违者在受苦甚至走向死的路上挣扎,心里更舒服。这是“己所不欲”“施于人”,结果就多种本可避之苦成为不可避,许多人就只得去受。我被迫还乡,成为许多人中的一个,凭良心说,较之加冠发往北大荒的诸君,还是如在天上。但究竟受了些本可不受之苦,为了也留个痕迹,或者还有教育意义吧,说说。以三才的天地人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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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60 天指因天时而有的过冷过热。我受命还乡,由1971年到1975年(1976年地震房倒,成为欲回去而不可得),共回去五次,累计住一年以上,其中既有炎夏又有严冬。带着跟我几十年可以算作古董的温度计,感到过冷过热就看看,室内,记顶天的,炎夏是33摄氏度,严冬是零下3摄氏度。与北京大学朗润园的住屋相比,夏季所差不多,住北京,伏日,也曾高到30摄氏度。可是以感受为衡量的标准,多年经验都是,30摄氏度是个关口,稍低,哪怕只是29摄氏度,不觉得难受,一到30摄氏度就坐卧不安。而我这家乡的斗室,不只是30摄氏度,而是33摄氏度,其难过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冬季的温度所差就多了,朗润园的住屋供水暖,保证不低于18摄氏度,不算高,可是我的习惯,入夜,稍有寒意,棉被厚些,就更容易梦见周公。家乡呢,冷到零下,水缸内的水面结薄冰,空气自然也是凉的,入夜,不敢脱棉衣,躺下,被子、毯子、外衣都盖上,用毛巾蒙头,还是没有一点暖意,也就欲梦见周公而周公也不能耐寒,不来了。糟糕的是还有上床之前,冬季天黑得早,时间不短的一段,屋里太冷,坐不住,怎么办?只好到王老四的热炕头去坐一晚上。时间混过去了,但总不能免于无路可走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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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62 接着说地,即这间斗室。因为曾用作粮库,天赋会打洞的老鼠,推想已经在地基和四面墙(甚至屋顶)中建成公路网,所以整个一间房,无处不通风透气。也许有好处吧?例如容易换空气就是。但坏处则更加明显,是不宜于经受风雨:刮风,屋里必蒙一层灰尘;降雨,屋顶必漏水。灰尘事小,漏水事大,所以要常求人上屋顶修理。灰尘和雨是死物,还有活物,而且不只一种。大户是老鼠,想来是故地乐得重游,光天化日之下,常常由屋的某处出来,跑到另一处,钻了洞。看来也是“生活提高了”,都健壮,而且像是心情也舒畅。更讨厌的是夜里,经常在顶棚上跑,踩得报纸嗒嗒响,吵得不能入睡。我没有娄师德那样的雅量,想反击,以略吐愤恨之气。于是置备了铅条制的老鼠夹,并用美食,如炸油条之类,引诱它,希望它能欣赏,啪的一声而毙之。万没想到,这李斯赞叹的“仓中鼠”竟也是“天纵之圣”,不管怎样用美食引诱,硬是不下口。我非天纵,但有勇气承认失败,于是干脆把鼠夹也扔掉,着重练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另一种是潮虫子,雅名所谓鼠妇,灰白色,有小手指甲那样大,像是腿很多,有时掀开席,就看到一群到处爬,虽然未必咬人咬物,却也很讨厌。还有一种是跳蚤,身体小,却害处大,也是经常有。土地土炕,宜于它们发荣滋长;它们且有优越的天赋,小个头儿,跳得快,既不容易入目,更不容易入手。白天,也许藏在什么地方吧,入夜就钻到背后,且游且吸血。贪吃,常常在褥单上留下红褐色的污点可证。如蚊,吸血后也留下遗毒,被咬处很痒。又不得不反击,是用敌敌畏,稀释后多处喷洒。战绩呢,也许同于曾文正公,“屡败屡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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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64 最后说人方面。我是单身还乡的,人是社会动物,饮于月下,“对影成三人”,其困苦是多方面的。只说唯心、唯物两个方面。新风,唯物高,先说唯物的。以我感受最深的小事为例,比如出门,带两三个包,在车下或车上,想到厕所方便一下,如果身边有个伴,就轻而易举,反之,只是孤家寡人一人,就成为大难。而行路之难只是一时,我之居乡就不然,而是三四个月。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有时为身病或心病,夕阳西下,应该动手做晚饭而“很”不愿意动,看看身边没有个人影,不夸张地说,真是一阵心酸,想痛哭一场。但哭,不要说劝解,就是看的人也没有,又有什么用?实际可行的只是,或捏着头皮动,或向高僧学习,过午不食,总之都是苦,只能不言不语地受。再说唯心的,虽然较为虚无缥缈,由苦的感受方面看,说不定还应该推为上位。这里却有了道俗之分。道是主动(或努力,或乐得)住茅棚,闭关,求常乐我净。绝大多数的俗人就不成,无事之时,身边无人,就想往街上跑,看看马路上有没有吵架的;已经跑不动,如果屋里有电视,就打开看。我是俗人,虽然有时可以安于面对书本或面对稿纸,却无大雄之力违俗人之性,不动心地过面壁生活。正面说是很希望身边能有人,或谈学问,或拉家常,甚至相对无言,都可以。可是事实是没有;没有也能生产,所生是强烈的孤寂之感,一种难以言说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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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66 仍是人事,信传说,由燧人氏起,我们就离不开火。火的大用,限于小家小户,主要是三种,烧饭烧水,照明,取暖。我的家乡穷而僻,上不了经传,但也略有改革开放的精神,照明,由我祖母的黑油壶进步为我母亲的煤油灯,再进步为我还乡时期的电灯。另外两项也未停滞不前,而是可以烧煤球(用火炉)。但煤球贵,且不易买到,现实主义,就仍得无改于祖先之道,烧柴。北方寒季长,不知由哪一朝的哪一位天才发明,室内盘火炕,室外(外屋)修灶(灶上安铁锅),灶与炕道相通,炕道远于灶的一端转为上行,穿出屋顶,升高为烟囱。这样,比如冬季,晚间点火做饭,烟囱抽火和烟往里走,就可以室内无烟,炕面变热。点火,能做熟饭可不在话下,另一神妙是炕变热,室内变暖,就可以饭后,聚坐在热炕头,听讲鬼故事,到听得发困,往被窝里钻,被沾身,有暖意。我熟悉这有诗意的优越性,第一次回去已经是秋冬之间,当然愿意照方吃药,室外已修上灶,就试。可是烟不往里走而往外冒。请人修理,找原因,糟糕的是谁也说不清原因,只能猜想,碰。不幸是猜也没猜对,碰也没碰对,修理之后,只要一点火,烟还是往外冒。如此,不要说取暖,连吃饭也成了问题。急中生智,想缩短通道,把灶移到室内炕的一角(家乡称为搭锅炕?)。改造完,点火试试,仍是照旧,而烟则都留在室内。又失败了,而不得不吃饭,就启用备用的煤油炉。可是,也许我的技术有问题吧,也竟是不好用。就这样,主要是第一次回去(以后就不再用柴灶,而用煤油炉),为了火,我简直伤透了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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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68 人事方面还有个很难避免的困难是患病。病,如果不很轻,一般要吃药,卧床静养,这就一定要有人照顾。可是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幸而老天爷开眼,怜悯我这孤苦的,下去五次共住一年多,竟没有得严重的病。我们家乡说的头疼脑热(感冒之类)不能免,而就是这样的小病,既来之,就会发烧,浑身无力,想卧床,也应该卧床休息。可是卧了,休了,到该“传膳”的时候怎么办?所以还是只能挣扎着起来,点火。还有一次,是挣扎着也起不来,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应该具体说说,以求如鲁迅先生之“立此存照”。那是最后一次回去,1975年的8月24日,星期日,早晨起来,吃了早点,还写一封信,忽然觉得发冷。不一会儿转为发烧,头昏,赶紧躺下。又过一会儿,加上晕眩,天旋地转,而且反胃,躺,躺不住,起,起不来,非常痛苦。想叫人找医生,又一想,门插着,要先去开门。可是晕眩得太厉害,不能睁眼,自然更不能起身。其时已经是中午,心里想,这样下去,万一生命如此结束,就连一两句遗言也没有,怎么好?动不了,也只能忍一忍看。一直躺到下午三点左右,反胃过去了,晕眩也轻了些,试试起身,成功了。当机立断,投奔张庄马表弟,如果暂不能好,总不会没有人管。马表弟是中医,挣扎着走到他那里,药,饭,卧床,都有人管,困难才化为空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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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570 至此,困难说了一大堆,都是个人身边的小事。有什么意义呢?语云,小可以喻大,也就未尝不可以放大。放还可以一放再放。一放,可以得个消极(不该怎样)的教训,是像这样损人而未必能利己的强制措施,已然的,要确认是错了,并前事不忘,堵死再出现的道路。如何堵?要以小民的幸福为重,如何行,取决于多数人的慎重考虑,而不是一个人的灵机一动。再放,还可以得个积极(应该怎样)的教训,是道听途说,讲治平之道,放眼世界,有些地方是把“福利”奉为措施的指南针的。其结果,人有了生,只要不危害别人(包括多数,即社会),就可以为所欲为,包括满足于吃救济金而不干活。我“无缘飞异域”,眼见是办不到了,但仍愿意学耳食之徒,闻而不疑,并希望我们也试试。试,有什么好处呢?为所欲为,不敢,总可以不被迫还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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