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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选来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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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所写印成本本,还有重重复复的一类,也应该说说。重复而有人印,原因简单,是印者能够或希望能够赚些钱,或兼混个编辑出版的热闹。重复而自己肯编,原因就由简单变为复杂,或说很复杂。过去的名作家,有不少人印过“自选集”,这是书店和自己都认为,有些读者主顾想读而没有时间和精力遍览,主顾是上帝,所以就供应个舍粗取精的,精者,作者自认为乃拿手菜,值得品尝者也。我也印过一本自选集,名《张中行选集》,来由则不是通行的一路。那是九十年代初期,有个在深圳工作的年轻读者,说我的作品可读,可是印装都不佳,于是他发愿,在香港给我印一本豪华的,少数,不卖,算作笔耕多年的纪念。主意已定,让我供稿。我想,既然作为纪念,而且豪华,内容的分量就宜于重,于是稍微想想就决定编选集。工程较大,得范锦荣女士的帮助,终于编成。为了排校的方便,求内蒙古教育出版社的友人徐学文经营,交通辽印刷厂排版。路远,校改不便,为此,我于1994年春还到通辽去了一次。想不到排校完毕,到香港去豪华有了波折,考虑一下,改变计划,即由内蒙古教育出版社印装,不豪华,发卖,于1995年出版。这本书是杂烩性质,所收有文,有书的章节,还有诗词,自选,当然是自己觉得写时用力多、成篇后值得看看的。这是说,其中虽然很少新货色,让肯收留的读者花一次钱,我作为作者,抱愧还可以不至过于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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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的多种重重复复就不同,但也不能一概而论。选而印成本本,有独占型的,有合伙型的。先说独占型,即全本都收自己的作品。第一炮是《张中行小品》,还记得是1991年10月,人民大学出版社的编辑王小琪女士登门来约的。其时我的卖文小铺开业不很久,生意还说不上兴隆,有主顾登门言明多买,心情的兴奋是可想而知的。这兴奋,在这个选本的自序里留有鲜明的痕迹,抄录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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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大学出版社王小琪女士来,说希望我把多年所写散文随笔之类选出若干篇,集为一册,名为某某人小品,他们想印。这年头,识几个字,有时不自量力,率尔操觚,也想变成铅字,得点小名小利,许多人都知道,大为不易。出版社有刊印之权的人找上门,自是天大的喜事,无论依理依情,都应该欣然表示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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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小品于1992年年初编完,其后一年多,小友靳飞受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之托来组稿,言明杂收近作,字数可多到三十万以上,定书名为《张中行近作集》。熟人,为拉来主顾,心里也就还是高兴,所以写自序,说了这样的话:“写,当然希望有人看,可是看,先要有人印,所以有人上门表示肯印,应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记得这本书稿要得急,也就编得快,只是一个月左右吧,交了稿。没想到其后三四个月又来了主顾,是有三两面之识的郑州《时代青年》的编辑段海峰登门,为其地的中原农民出版社组《当代名家感悟人生丛书》稿。我仍旧贯,心高兴而口答应,并同样在自序中留下痕迹,那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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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潮,家有敝帚堆中,挑柄长的可以算一类,苗细的可以算一类,等等,有主顾登门,就乐得卖。敝帚,有人买,“发”,谈不到,但总能获得些须所谓“钱”,而钱,其用之大及力之大乃人所共知,所以每有组稿人光顾,言明买某种敝帚,我就满口答应,然后走到敝帚堆中去挑,集而成之,交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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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悟人生,话大而抽象,容易凑数,由存货中找一些,到佛门借个牌匾,曰《观照集》,应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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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没想到,这应酬之门一开,不久就出现难于招架的情况。主顾多,多卖钱,像是好事,可是这样的好事最容易变成坏事,是货色不多,买主有些是回头客,则比如说,春城无处不飞花的时候买一本三五集,秋雨梧桐叶落时的时候买一本月明集,回到书斋一看,原来包装不同,里面的货色无别,或大同小异,即使主顾大量,不要求退货,卖者清夜自思,能不为殆等于欺人而出冷汗吗?新的情势,今天,某出版社的编辑大人,或某先生、某女士与编辑大人合伙,登门,或写信,或电话,言明买散文,明天,另一批编辑大人,或某先生、某女士与编辑大人合伙,也是登门,或写信,或电话,言明买随笔,等等,使我领悟,这样选来选去,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花样,印,卖,分而言之是会使读者受损,汇总,我就必致陷于难堪的境地,因为,读者即使不说,也会想,这是为多卖钱,连良心,至少是脸面,也不要了。领悟之后,知变为行,再有主顾上门,我的态度就与以上提及的三种选本大异,即不再是遵命,而是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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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意思是说明理由,或说诉苦,然后表示感谢,举杯送客。打如意算盘,客都有度苦的佛心,听完,体察下情,表示谅解,含笑而去,于是随着来的就是完事大吉。而事实呢,却很少有这样的大吉,因为几乎是十之十,你诉苦,他(或她)没兴趣听,而抢着说的是他的理由,甚至他的苦,他也有苦,完事且难,况大吉乎?抗命,不依,这是出现了某些人大为欣赏的斗争。斗争的结果是有胜负,也许出许多人的“意表之外”吧,负的一方经常是我,就是说,纵使我改变了对选本的态度,几年以来,我还是捏着头皮,编了一些选本。负,“非战之罪也”,是因为对方的兵力太强。为了减少自己战败的罪过,以下举例,说说对方的兵力有不同性质的强,而都是难于抵挡。如有那么一本散文之选,我向约稿人声述不便重重复复的理由,约稿人立即举起大帽子,说这是“国家计划”,就是重复千百次,他们也得出。且夫国家,耳边常响之政治第一也,义不容辞谢,只好遵命。又如一本散文杂著选,入什么系列,主编为吴小如先生,人所共知,任主编如坐轿,四抬也好,八抬也好,作者被点名入四或入八,就只好装束整齐;奔往轿旁去抬,也就是不得不赶紧选编,准时交稿。再如一年前凑世界妇女大会热闹的一个选本《关于妇女》,选编者,写序者,写读后者,以及题书名者,都是妇女,我不隐讳弱点,对于妇女,动于中的情大多是怜爱,也就怕,既怕矣,还敢到阵前去周旋吗?所以也就只能遵命。再说一种,包括两份,必出的理由都是计划已定,收入我这“老”,你能说你不老吗?承认,就是上了钩,也就只好选编,交稿。最后还有一种更难抗拒的,是或打招呼,或不打招呼,越过作者,自己选编,印了。如某些作家,为脸面,或为一口气,去打官司吗?可惜我天性不能争强,于胜诉与坐篱下吃烤白薯之间,我是宁可吃烤白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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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吃完烤白薯,重复问题就可以大事化小吗?显然不能。不得已,只好寻找机会,把惯于向编辑大人诉说之苦改为向掏腰包的读者说说。机会多有,说也就不只一次,抄一些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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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涂涂抹抹,得印成本本的机会,并写自序,是双料得意的事。我这次却例外。为什么?是因为这样的生意,正如我常常自己坦白所说,厨内没有生猛熟不猛之类,还要卖,只好拼凑,小葱拌豆腐,一盘,豆腐拌小葱,另一盘,而居然换来钱,还能再这样拼凑吗?真不好意思。(《桑榆自语》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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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已经说明,其中绝大部分是见于另外几本书的,您也许买过,为分类集中而又破费,也许要后悔吧?那就也以不买为是。(《月旦集》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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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上门买的如果不只一次,而所求是新货,就带来难于处理的问题,是,比如说,已经买了一次,所得是臭豆腐,又来,想尝尝别的,送到手的却还是臭豆腐,纵使主顾大量,未说什么,开小铺的总当过意不去吧?想避免过意不去,就应该在店门外张贴,言明本店只有臭豆腐,意在买新货的主顾,请勿登门可也。……但要卖,千万不要忘记,把店门外张贴的那份买新货者请勿登门的声明抄在货的包装上。(《当代散文名家精品文库·张中行卷》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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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了不少,会有什么用呢?推想必用处不大,因为无论如何,你总是翻来覆去选,而且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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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不再纠缠,改为说合伙型的,即选一些篇,与其他作者的若干篇合为一本,印了卖。作者非一,花样就更多,都可以看作他人瓦上霜,视而不见。单说与自己有关的。多数是不打招呼,就选,就印;其中有的印了,卖了,还是不打招呼。有的人有打官司的瘾,怂恿我到什么地方去告状,我在这里郑重说一下,请所谓侵权者放心,我仍是老作风,有闲,宁可坐在屋里诌打油诗,也决不为一壶醋钱打官司告状。合伙型的选本,也有不只先打招呼,而且请求推荐篇目的,这费力不多,我可以照办,因为合伙,就不会有同样货色反复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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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此,好像我对于选编的形式有不赞同的意见,其实不由然。我有意见,不是因为远,是因为反复选。即如我自己,也曾把谈人的文章,择要编为《月旦集》,目的是喜欢看这类文章的读者就可以一网打尽。而由选编我又想到个愿望,是所写之文,如《桥》《蟋蟀》《剥啄声》《起火老店》之类,述说对身边事物的观感的,如果能凑几十篇,集为一本,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是会放在枕边,渴望剥啄声而终于门庭寂然的时候,翻开看一看的。只是可惜,时至今日,我如京剧《女起解》中崇公道所慨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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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旧地新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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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书·襄楷传》:“浮屠(佛门的出家人,后来多称和尚)不三宿桑下,恐久,生恩爱,精之至也。”这是其时所谓道人的生活态度。至于我们俗人,至少我觉得,对应的态度就无妨相反,而是宿至于三,尤其超过三,就应该生恩爱,不得已而离开,也要恋恋不忍去。我幸或不幸而有了生,未夭折,虽然生的旅途平淡少奇,回顾,宿多于三的地方也太多了,那么,生了恩爱,离开的时候都曾泣下沾襟吗?如果我也惯于编造小说,就可以这样描画,可惜我不会编造小说,但写实,也总要说恋恋不忍去的。当然有例外,比如在干校,那是接受改造,身心都痛苦,一旦放还,装箱,卷铺盖,离开那个床位,就并未恋恋,因为其前没有生恩爱。以上是泛论,完了,改为说具体的。旧地,指我的工作地点人民教育出版社,称为旧,是因为解放之前,它是我的母校北京大学的第二院。第二院是理学院,我是文学院(第一院)学生,上课地点在红楼,可是大学办公处在第二院,办什么手续要到那里去,那里还有个大讲堂,上普修课,听讲演,参加什么集会(如刘半农的追悼会),也要到那里去。此外,我走入校门,同那里还有开卷第一回的因缘,那是,一,报名是在数学系楼(今之高教楼)南面的廊下;二,录取榜是贴在大门外的板壁上。总之,那里是我的母校,毕业后若干年入其门,就颇有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之感。再说入其门,我是由1955年6月下旬社由教育部小红楼迁入的时候开始,而这里所写是1981年春夏之际以后的事,是因为以前的入其门而未宿(“大革命”中受命集中,不许回家的若干日,与宿桑下有别,不算),这之后,门内有了下榻之地,入其门,不只可以三宿,而且事实是断断续续,宿了十数年之多。时间如白纸,拉长,上面就可能,或说不能不写上一些文字,会不会有生恩爱之类呢?想捡拾这方面的碎影,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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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得下榻之地的因缘说起。其时我是无房户,住在北京大学(新的,即昔之燕京大学)朗润园,是借女儿一间房。朗润园在校园内东北角,我上班,由住处出学校西门挤公共汽车,要走十五分钟。然后是等,挤,都成功了,到白石桥站还要换无轨电车,坐或立到景山站,走六七分钟,到社。总而算之,要费一个半小时左右,外加精力,而来后还有去,就成为每日三个小时外加精力。我身受,语文编辑室的头头理解,不言而喻,如果社里能有个住处,就可以公私两利。两利是希望,应该说是由1979年年尾迁出饭店到社的新楼上班的时候起,可是希望能否成为现实,还要看有没有实现的条件。等条件,一等就是一年有半,而真就来了,是由东北借调助编课本的两位女士任务完成,回东北,她们住的一间房,两个床位,成为燕子楼空。其时孙玄常兄早由晋南来,到社里帮助编高中语文课本,在其令弟的福绥境大楼里借住,更是无房户,于是照顾两个白头翁,把这间房给了我们。房在工字楼,入面南楼门,左转再左转,有两个南窗的那一间。房原是老北大的教室(一部分),“大革命”前曾用作叶圣陶先生的办公室,高大,敞亮,是优越性。还有个优越性,是原来住的二位,从社里借了被褥、脸盆、暖瓶等全套装备,我们也继承了。用经济学家的慧眼看,还可以再加个优越性,是算集体宿舍,就不收房租和灯水等费用。查日记,我们是1981年5月29日住进去的,我高兴,秀才人情纸半张,还诌了一首七绝,题目是“新下榻处为母校二院工字楼与玄翁同室题壁”,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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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教学楼(1931年为入学之年),洪涛过后半方舟(“大革命”之后,后半拆去,改建为五层楼的家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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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来斗室悬双榻,对话开天两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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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去之后,就迎来更大的优越性,是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工作(包括自留地的)上。我习惯早睡早起,不看电影不看戏,住社里并且不看电视,所以成为定例,早六点进办公室,晚九点出办公室,除三餐和午饭后躺一会儿之外,可以终日面对书或稿纸。现在回顾,十几年,为公,为私,编写了十几种书,虽然大多不成气候,而计劳有苦劳之说,这能劳,有不少就是在旧地得个下榻处之赐。这下榻地,与孙玄翁共用,差不多两年,想也说说这位多年的同事和朋友。他有个好籍贯,浙江海宁,多才与艺,能诗词,能中西画,治国学的各门类,还厚古而不薄今,通英语法语,攻现代汉语语法。成语有个恃才傲物,他未能免俗,眼眶高,就常常不能谨小慎微,守口如瓶。为此,1957年挣得一顶右派的帽子,押出国门,发往晋南稷山县,过低头忍辱的生活二十年。拨乱反正,有个时期,户口可以重入国门,因为他未抓紧,错过。这次来京,先是应人民大学之约,开《左传》课,课结束,赶上社里编课本任务重,就来社里帮忙。然后说共住,因为共朝夕,时间略长,对于他就有了新的了解。先说大醇。以参禅为喻,他是祖师禅,我是野狐禅,因而闲谈,他就多论道,至少是论学,我大多是未洗耳而恭听罢了。再说(用常人眼看的)小疵。他有才而使其才,因而做任何事都快,也就难免粗枝大叶,甚至丢三落四。一件使我至今不忘的是锁门常常把钥匙忘在屋里,以致回来就不能进去。还有一次是丢了眼镜,钻到床下去摸,终于摸不着,后来发现,原来不在床下而在床上。他好交,常常进谒社会名流之门,也就有不少人来看他,印象不深,从略。单说个印象深的年轻姑娘,名魏亚田,其时只有十六七岁吧,常来。印象深,是因为她理想(或说幻想)多而情热,所想和所行与一般娇羞的女孩子大异其趣。与玄翁结识的一幕可以为证,是在王府井大街工艺美术服务部,玄翁买宣纸,她远远望见白发垂两鬓,大概以为像西方甚至文艺复兴时代的某画家吧,就上前问:“您是画家吧?”玄翁答曾学画。她进一步说:“我想跟您学画。”接着就到我们共住的地方来,成为玄翁的“入室”弟子。她已经离开学校,多闲,不能如旧时代闺秀之安坐室内绣花,就常跑来,坦白她的生涯和幻想,其中有出国、恋爱等等。像是想得很多,实现的很少。因为常见,对我也不坏,玄翁返晋南以后还来看过我几次。去者日以疏,渐渐,不来了,也许真就到国外了吧?祝愿她有不少的幻想能够成为现实。还是说玄翁,因为有个新规定,帮忙要是户口在北京的,他不是,不得不回山西。记得是1983年的3月中旬,他收拾行装,准备又出国门。我表示惜别,小礼是招待一顿酒饭,大礼是拼凑一首七律,题目是“玄翁将归晋南以戏语赠别”,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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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岁书林试滥竽,输君嘉遁出王都。讲章作嫁非真智(翁常谓我做选注工作乃为他人作嫁衣裳),匡雅传名信若愚(时翁奋力治《尔雅》)。胜业久参刘子骏(汉刘歆字子骏,精《左传》,翁亦然),清才应愧柳蘼芜(柳如是,号蘼芜,翁曾为我临其画,今尚存箧中。柳纤足,翁每有微辞,余曰,钱牧斋、陈寅老尚五体投地,况吾辈乎)。追思一事留余憾,未得寒宵听鬼狐(翁喜论道,无柳泉居士之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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