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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游踪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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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我的对于生命的理解,求扩充绵延,游也是人生所必需,因为“年寿有时而尽”,多看,多经历,亦多得之一道也。但这是就“理”说,至于具体到某一个人,如何做,就还要看外和内的多种条件怎么样。单说我自己,青壮年时期,也会有上穷河源、骑鹤下扬州的兴致吧。好汉不提当年勇,只说老而朽之后,提起游,态度就不能如一般现代化的人那样明朗,或者说,常常不是欣然愿往。态度不能从众,有原因,而且不少。从时风,物为上,先说物方面的,比较简单,是既少闲又少钱。少钱,想看看金字塔就办不到;少闲就更厉害,比如只是二三十里之外有个什么名胜,看,一算往返要半天多,也就只好放弃。再说心方面的,就复杂多了。游,我有偏爱,只说大宗,是喜故厌新,尤其豪华的新,如香港、深圳一类地方,我是必不往。这是一,理由之轻轻者;还有二,加重,是来自常见的“听景胜似看景”;还有三,再加重,是来自赵州和尚的“好事不如无”。总之,多种条件,多种因缘,万法归一,是与好游的,古,徐霞客,今,赵丽雅,相比,我的生涯中,简直可以说是无游。但是,如莎士比亚在某剧中所说,“乞丐身上也有几件没用的”,况我还未沦为乞丐乎?而想想,限于近几年,真就游了几次。游,其时有踪,其后有影,依这本书的体例,有影应该存,并画,让有闲心的人看看。共游了五地,内蒙古的呼伦贝尔,以郑州为据点的开封、洛阳,承德避暑山庄,以石家庄为据点的正定、邯郸等处,以太原、临汾为据点的山西中南部诸名胜,都是揩油性质。所见不少,不宜于用记账式,想着重谈一点点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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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时间先后为序,先说1990年7月11日到25日的呼伦贝尔之行。这是国土的北端,风土人情有特点,所以有机会就愿意看看。机会是有个华北五省(区)市(河北、山西、内蒙古、北京、天津)教育出版社的年会,这一年轮到内蒙古做东,会的主持人徐学文请我社的张玺恩、李成治和我作为宾客,参加玩玩。徐学文办事能力强,食宿行程等都安排得很好,因而耗时两周,获得生活舒适、大开眼界的善果。眼所见太多,还是照原来的想法,只说观感。为头绪清楚,分项。其一,我们乘飞机先到呼伦贝尔盟的盟所在地海拉尔,次日就西行看大草原。确是大,平坦,一望无边,只是据说,草已经退化,不再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形势。其二是到大兴安岭看大森林。大多是松林,也有桦木林。树也如人,争,是争阳光,或说争天地,都挺直地往上钻,肩并肩,有些地方很密。干粗超过人体的不多,据林业局的人说,常说原始森林,其实没有原始森林,因为没有百年以上而不失火的。其三是看满洲里以南的达赍湖(旧地图名呼伦池),也是大,南北长二百里,站在湖岸上面西,也是一望无边。水产丰富,如在大草原吃的是全羊席,到这里就变为全鱼席。其四,往满洲里,由海拉尔是西行到尽头(再前行就出国境)。我们曾北行也到尽头,地名满归(东略北百余里即黑龙江省最北部的漠河)。这里已经是北纬五十二度多,晨起看日出,景象不一样。还有大不一样的是早晚到室外要穿毛衣,而在北京,则正是汗流浃背之时。凉爽,就是夏日也会含有不利的一面,是连蔬菜也不能种,因为无霜期太短。冬天呢,那就更不得了,据说经常是零下五十度。在这里,北望,不知怎么神魂一飞,竟想到充军西伯利亚(等于中国的北大荒),怎么过下去呢?人生终归是不容易的,所以就更不能不诅咒专制制度以及专制魔王的为所欲为。其五,再说个大,是东行到阿里河,北行约二十里看嘎仙洞。洞在面西的山麓之上,高大而深,稍阴暗,如果一个人进去,向上望(有五六层楼高),向内望(总有百八十米远),就会心惊胆战。洞是天然的,何以造山时形成这样大的一个洞,真不能不赞叹自然之奇妙。前不久,发现入洞门的北(右方)面石壁上有刻字,辨认,所记为北魏皇室来此祭祖的事,与《魏书》所记合,才知道北魏视此洞为其祖先的发祥地。也可能鲜卑人的远祖真就在洞里住过,总之就不能不发思古之幽情了。其六,转回来说在满归,曾到密林中鄂温克族猎户的一个居住点去游览。林中空地有几个帐篷,养有狗,不远处有驯鹿群。只见到几个妇女,都朴实,而且好客。午饭招待我们吃鹿肉。我到帐篷里看看,卧的地方铺鹿皮,现代化的装备几乎都没有。帐篷附近走走,捡到一个桦树皮做的长方形小碗,据说是吃饭用的,用几次就扔了。在帐篷里坐的时候,曾经因主人生活条件的简陋而慨叹,可是返途的路上,心情忽然飞到另一端,是想到他们可以多日手不沾钱,而我们,手中没有三百五百就会呼天喊地,真是太惭愧了。其七,上面曾提及满洲里,其地是到海拉尔之后的再次日去的,目的主要是看看国门,曾登上瞭望塔(八九层楼高),用高倍数望远镜看苏联妇女在住房前做农活。其时两国不通商,街道上清爽洁净,印象是颇宜于隐居。其后不久通商了,听由海拉尔来的人说,大批倒儿爷、倒儿奶奶蜂拥而至,用伪劣商品骗人,而现世报应飞快,也是不久,货不再有人买,以至彼方的商店门外都标明“本店不卖中国货”,满洲里又恢复为清爽洁净。可是,街道,清爽了,人心呢?就是倒儿爷、倒儿奶奶,也该想想了吧?痛心的是,倒儿爷、倒儿奶奶,以及制造伪劣商品的,我们不能不承认也是“民吾同胞”!其八,幸而在内蒙古所见,尤其蒙族人,几乎百分之百是朴厚的。以招待吃饭为例,总怕你吃不饱,上大盘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没完没了。他们自己喝酒就更值得欣赏,都是整瓶白酒,一个人一个玻璃杯,三个人,一个人三分之一,四个人,一个人四分之一,分完,大口喝,不推托。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我在通辽印刷厂住十一天,小食堂照顾吃饭的那个蒙族妇女娜仁,也是唯恐我不能吃饱吃好,而厚意的表示却几乎不用语言。告别,我只说一声谢谢,想不到,不久有人从通辽来北京,却给我带来两瓶白酒。我一愣,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她。到通辽的机会大概没有了,真想还能见到她。那就化私为公吧,或者只是自慰,而说,因为国里也还有些这样的人,就可以确信,我们终归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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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1994年5月23日到28日的郑州之行。当然也有因缘,是有个关系较深的张君在郑州工作,有供应食宿以及代步的条件,听说我没到过开封和洛阳,表示欢迎我去看看,本想安排在4月,因为到通辽去看校样,推迟到5月。碰巧石家庄《语文周报》的高莉芙女士到郑州去办什么事,就结伴同行。中夜上火车,次晨到,当日看了郑州的大河村先民住房遗址和商城遗址。次日乘汽车东行往开封,看了相国寺、铁塔等名胜,当日回郑州。过夜,乘汽车西行往洛阳,住一夜,看了龙门石窟、白香山墓、白马寺、少林寺等名胜。郑州认识的人不多,陪同游历,有省政协的袁蓬先生,以及有写作关系的段海峰君(《时代青年》编辑)和李莉女士(中原农民出版社编辑)。开封和洛阳都是古都市,因为时移事易,可看的却不很多,也说说观感。其一,厚古,先说商城遗址。直而长的土岭,还可以显示当年的高而且厚。我们知道,商朝是常迁都的,每迁一次,都是这样筑城吗?为了统治者一家的安全和享受,小民的负担也太重了。还会联想到其后的秦始皇,变都城为长城,小民的痛苦必大升级,今日提到长城而感到自豪的人还会想到吗?——不好,这是由游乐而滑到斗气,应该迷途知返。说适意的,是遗址上还有些陶片,有的上面有网纹,也许真是商的遗物吧?高莉芙女士捡了几片,放在手提包里。其二,开封是《东京梦华录》的东京,可是据研究中州文史的袁蓬先生说,因为黄河多次决口,宋时的城已经埋在九米以下,这样,不要说李师师的故居,就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杨柳岸,也就难得找到了。大相国寺像是也可以为证,如宋人笔记所写,应该很大,可是今日的不大,总是有其名而无其实了。其三,城内东北隅的艮岳更是这样,也是一点遗迹都不见。名胜之一的铁塔(实是黑色琉璃)完整,问是何时所建,承见告,可惜未以文字记下来,不久就忘了。其四,宋朝一条街的礬楼是新建的,过于雄伟繁复,推想是为旅游创汇,宋朝的商店,总不会这样千门万户、雕梁画栋吧?其五是到了洛阳,当日下午即南行约二十里,游第一名胜的龙门石窟。石窟很多,还有第一,是奉先寺,不只佛像大,而且诗圣杜甫有诗,曰《游龙门奉先寺》。到此处游的人当然不只杜甫,异性,高如杨玉环,低如张好好,都不会没到过吧?所以站在窟外,面对佛像,总不能不发思古之幽情了。我更感兴趣的是古阳洞,因为讲书法,有名的造像记,所谓龙门二十品,都在这个洞里。石窟依南北向的山而凿,在伊水西岸,都面东,下午背光,洞内无灯,阴暗,看不清楚。我最想看到的是《始平公造像记》,原因是:一,字最精;二,字凸起,稀有;三,我有个好拓本,可是估计是看不到了,感到遗憾。“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万没想到,陪游的李莉女士听见,向上一望,指,大声说:“就在那里!”原来它在北壁的最上方,且紧靠外,光能照到。我用小望远镜细看看,照了相,大有不虚此行之感。其六,过龙门桥到伊水东岸看白香山墓。墓如城市里的环岛,不很高而面积大,环绕看看,不知怎么就想到《本事诗》里记的他的诗句:“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这所述是伤老之情,所以就“于我心有戚戚焉”。其七,返途,由洛阳东行二十里游白马寺。据说寺的地点还是东汉的,建筑当然不能仍其旧。寺有高名,是因为在中国建佛寺的历史上,它排名第一。据旧记,东汉明帝时是建在洛阳城西,现在的洛阳却在它的西方二十里,可见变化之大。游白马寺,东望,我禁不住想到古诗的“驱车上东门”,以及《洛阳伽蓝记》中所记,嵇康被杀于建春门外的马市,永宁寺的祸乱,瑶光寺的香艳,直到百果园枣,刘白堕酒,等等,可惜都化为空无了。其八,由白马寺东南行,穿嵩山,游少林寺。未见到练武;文像是也没有,最多的是商业。几层殿,塔院,都没留下什么印象;印象深的是寺门内那几棵粗大的银杏树,也是因为思古,坐在最大一棵的根部留了个影。车继续前行,路上想到有名的寺院都辟为旅游点,大赚其钱的问题。佛寺,所谓精舍,或清净山林,是修行求解脱之地。何以想求解脱,如何才能解脱,就必须信受奉行“本师释迦牟尼佛”的“四圣谛法”。这是承认娑婆世界是苦海,“苦”来于“集”,要以“道”“灭”之。辟为旅游点,卖门票,卖纪念品,收香火钱,显然都是“集”,也就不能走向“灭”。这样,表面看,香烟缭绕,日进斗金,寺院是越来越兴旺,而实际呢,扔开四圣谛法,货真价实的佛教就如影随形,不复存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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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同一年8月27日到29日的承德之行,路较近,所看不过是避暑山庄和外八庙。是同事张玺恩的公子张放招待,以报他成立公司求人书写牌匾的小惠吧。乘汽车,张玺恩同往。晨起上车,经古北口、滦平等地,十一时许到下榻之地山庄宾馆。下午看了一部分庙,次日上午游山庄,下午仍看庙,还剩下一个庙,是再次日,登上返途之前看的。很对不起,对于帝王的游乐享受,我一向兴趣不大,所以见景物不少,几乎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印象比较清楚的反而是那个天然景物,棒槌山的棒槌,可惜我好逸恶劳,没有乘缆车到跟前去看看。回来的路上,由我提议,在古北口吃了一顿午饭,菜有村野风味,我觉得有意思,这关系不大,值得记下来的是青年时期就耳熟其名,想亲临其地看看,直到桑榆之年才得这样个机会,在街头盘桓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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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1995年10月23日至29日的石家庄之行。是有个读者兼友人在石家庄某学院工作,有供应食宿和代步的条件,听说我还没看过正定大佛寺和赵州桥,就约我于春秋佳日去看看。因为我和他都不是闲人,一直拖到10月下旬才来车接。要歌颂现代化的高速公路,晨八时许由北京我的住所出发,十一时左右就到石家庄。日程排得不很紧,单说游,由近而远,先是正定,游大佛寺(正名隆兴寺)一处;其后是东南行到赵州,游赵州桥和柏林寺两处;再其后是南行到邯郸,游黄粱梦、丛台、学步桥、回车巷四处。也说说观感。其一,正定大佛寺比想象的好得多。以为不会这样大,却很大,包括还有遗址的六师殿,共有七层殿,殿与殿间距离大,因而远望,就有占据半个城的气势。六师殿柱础还在,如果不倒塌,更会大得惊人。尚完整的摩尼殿(在六师殿后)和转轮藏(坐西向东)为宋代建筑,木架结构雄伟而精巧,据说昔年梁思成夫妇来,看到也叹为稀有。后面大佛殿里的铜佛高二十多米,在国内也许是仅有的吧。这寺里还有个重要文物是隋朝的《龙藏寺碑》,讲书法的人都知道,因为造诣高,对唐初的楷法有不小的影响。碑在一个殿前的左侧,已残破,有个砖砌的小房(前面用玻璃)保护着。就体积说,在寺里它是小字号,寺里的人也不重视,门内的导游图上没有它,我告诉导游的人(一位女士,是文物单位的)应该添上,比如通中国文化的日本人来,未必知道宋朝建筑摩尼殿,却一定知道隋初刻的《龙藏寺碑》。其二是到赵州,先看州南五里洨河上的赵州桥(正名安济桥)。桥的构件已非隋朝之旧(栏杆、路石等其旁的展览室中还有一些),但地点、形式都是原来的,也就很值得看看了。其三,然后到原州城内东部的柏林寺。据说这里就是唐朝禅宗大师赵州和尚(法名从谂)驻锡的观音院,而殿宇却是全新的(后部尚未完工),想来也是“大革命”时候毁的吧?寺里柏树不少,且大多很粗大,不知与赵州和尚的有名机锋“庭前柏树子”有没有关系。导游的人是当地文物单位的,告诉我寺里有个出家人(法名明海)是北京大学出身,建议我同他谈谈。找来,剃发布袍,确是没有世俗的浮华气。他很年轻,至多近于而立吧,是毕业以后出的家。我问他出家的因缘,他说是在大学念哲学系,接触佛教经典,信,所以出了家。这就与六祖慧能闻人诵《金刚经》,心悦诚服,决心脱尘网,是一路。面对这样一位,我想得很多。他明的理(主要是情欲乃苦之源)也从我心里走过,并且,灭苦的愿望也决不比其他人微弱。如何灭呢?禅宗的“顿悟”是理想,至于实际,就不得不秣马厉兵,面对情欲,做长期抗战的准备。有的人,如明海,是决心应战了。一定能够告捷吗?只能说,希望他能够这样。说到我自己,也读过《金刚经》《大智度论》之类,不幸是读,还没记牢,就转而翻兵书,念“知彼知己”,翻儒书,念“畏天命”,也就没有胆量应战了。其四,由石家庄南行,到邯郸,住一夜,次日早饭后先看黄粱梦。这景点来自唐人小说《枕中记》,当然是编造的。记中说“行邯郸道中,息邸舍”,这邸舍是旅店,可是现在成为道观,供各种保佑人得福得禄得寿的神仙,塑像都俗而陋。还有一陋,是所有文字解说,“粱”都误为“梁”。这样,这个景点就成为既虚假又庸俗,实在不值得看。其五,黄粱梦在城市的北方,路相当远,看完,回车南行,看丛台。这是赵武灵王练兵之地,名丛台,推想应该有许多土丘,可是现在成为一个砖砌的小城堡,可见也是来于附会。其六,再南行,已经是市内了吧,看一个平面的石桥,名学步桥。典故来于《庄子》,任人皆知,那是寓言,而且原文只说“学行”,并未说在什么地方,这里指实是桥上,也是很勉强的。其七,最后还看个回车巷,说是战国时候,蔺相如受廉颇之阻,车避入小巷的地方。这就更可笑了,因为战国时的邯郸城并不在现在这个地方(据说以南若干里曾发现赵城遗址);而且,即使城池未变,街巷还会是两三千年以前的吗?所以在邯郸所见,四处,可以总而言之,都是假古董,惟其好古敏求的人就更可以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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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1996年9月15日至22日的山西之行。又是借了华北五省(区)市教育出版社年会(轮到山西教育出版社做东)的光,到未曾到过的太原。以之为据点,并南行,以临汾为据点,看了一些名胜。山西是我多年来想看看的地方,因为民情保守稳健,视旧如宝,保存的巨细,有不少很值得看看。年会送来机会,我决定再“老骥伏枥”一次,与北京出版社的吴坤定先生结伴,去了。我二人的名义是特约代表,有不掏食宿费以及不参加会议的特权,于是到太原之后就可以会亲友,然后是专心游。共游了十处,以时间先后为序是:交城县的玄中寺,晋祠,祁县的乔家大院,平遥县城,吉县的黄河壶口瀑布,隰县小西天,蒲县东岳庙,洪洞县的广胜寺、大槐树和苏三监狱。还是说观感,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或从略)。其一,住太原四夜,只乘汽车穿过一些街道,印象有一些,不完整。总感到阴沉沉的,听一个亲戚说,是空气受污染,夜里,星辰也只能看见一个(想是金星)。其后西行南行,见路旁常有许多高大的烟筒冒烟,说是用煤炼焦,出口。这些都是工业化的应有之事,可是如此一化,日月星的三光就丧失一光,以及不再能吸到清鲜空气,得失如何,总当想一想吧?其二,游晋祠,从众,看了圣母殿及其中的塑像。我更感兴趣的反而是入门后右手一方的唐槐以及圣母殿前左方的周柏,是年寿使之不只高大,而且稀奇。《晋祠铭》在书法史上占一席地,也看见了。其三,乔家大院,房屋坚实精致,以及布局的严整,就是在北京,也应该叹为稀有。站在院里,四面望望,还可以想象百年以前富庶大家庭的生活情况,男男女女,出出入入,都是旧的,也会有多种苦乐吧?总之都过去了。其四,平遥城,我们看的是西门,有瓮城,雄伟完整,只是没有城楼。登上城头看,城很大,能看到远远的雉堞。望中的街道也古香古色,据说还保留明清时代的旧貌,可惜时间不充裕,未能去看。说起旧貌,不由得想到国内数不尽的完好的城,只是因为迷于破旧,连北京的周围六十八里的在内,都拆了。拆,容易,手中有权,一声令下,可是,万事都在变,人的头脑也会由火热变为清凉,烧退之后,来了平静,不会想到祖先的遗产吗?已化为空无,后悔就来不及了。其五,黄河的壶口瀑布,布之上,黄涛滚滚而下,险恶到使人几乎不敢正视,可以说是天下奇观。这次往山西,所见不少,如果排名次,当以此处为第一。也就可以领悟,与自然相比,人力终归是微弱的。其六,由洪洞县治东行二三十里,汽车盘山路而上,到广胜寺。建筑好,尤其山门内的琉璃塔,十三级,高四十多米,造形很美。有下寺,在山下北部,未看,返京,与卫建民(洪洞县人)闲谈,始知有名的“太行(即太行山的太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那幅壁画就在下寺。其七,明代风尘女子苏三的悲欢离合故事是根据实事编的,所以看苏三监狱就比看大槐树多有感慨。也是听卫建民说,县衙的大堂二堂,以及其西侧的监狱,都是明朝初年建筑,“大革命”中县政军管,革委会的头头某人也是迷于革,一声令下,都拆了。其后革之风过去,为旅游卖票,重建了监狱,形貌追往昔,却不再是苏三住的那一个。一个监狱,小节,但小事可以通大理,是权太大而知过少,就容易胡来,引来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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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记之游都是大举;还有几次零碎的,既然题目是记游踪,也就应该提一下。以时间先后为序,共三地,大同云冈石窟,新安东关看白洋淀,通县张家湾。先说云冈石窟,是与大学同学王造年兄结伴,于1982年8月28日到大同,29日去看的。窟多,佛像多,那尊最大的大得惊人,可以想见其时费了多大力量。这次前往,我有记,重点却是说遗憾,之一是没有找到李凤姐当垆那样的酒馆,之二是住在起火老店而没有起火(文题即名《起火老店》,收入《负暄续话》),真是往看佛而离佛门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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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说看白洋淀。那是北国的水乡,早想去看看而没碰到机会。是1977年年底,在我这里度过后半生的岳母病故,火化,骨灰仍存在北京。活人眼目,入土,并与配偶并骨,是优厚的待遇,于是于1982年9月下旬,由我们夫妇和死者的一个侄儿乘长途汽车,恭送到白洋淀旁的大北流村(在淀的西北方堤外),下葬。此地在新安镇北十里,大事已毕,偷闲于27日到新安看看。出东门下堤就是淀的码头,也许这一天有集市吧,停在水边的小船多到数不清,心里想,到苏州,到吴江,情况也不过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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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游张家湾。张家湾在通县城东南十几里,是早年南粮北运卸粮的码头,我在通县上学六年,视通县为第二故乡,却没到过张家湾,一直引为遗憾。遗憾更是“勿言难”,于是惊动了北京市政协的贾凯林女士,还殃及池鱼,惊动了通县政协,由他们招待,于1993年10月29日乘汽车去看。徐秀珊女士陪同前往。久不用,当然不会是昔年的形势,但石桥以及残存的城还是明代的,桥东西还有水塘,也许就是所谓湾吧?捎带着还看了那块我认为必不真的古董曹雪芹墓碑,因为沾上点“红”,安静地躺在一间房里的玻璃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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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至此,算算,我这欣赏“好事不如无”的人,只是近年,也竟走了七八处,信哉,说了就照办之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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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滥竽上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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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题目,或说这个题目所指之事,一再沉吟之后才鼓起勇气写。想不写,是因为述说自己的世俗视为光荣的经历,有夸官之嫌,会使大方之家齿冷。可是不写,又有违这本书的据实留影的精神。两难,求“允执厥中”,其实也就是时风所谓坦白,决定这样下笔:事,查有实据,不隐避;可是同时要说明,点头,是打鸭子上架的结果,而上架之后并未站稳,所以总是感到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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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有上下,想当不会在周口店的生活以后吧?有所谓政治之后自然更要这样,高到帝王,坐要南面,其下的臣妾就只能两旁侍立。出门上车也不例外,如信陵君接侯嬴,表示谦逊,要“虚左”。座分上下,与平等的信念不合,所以世纪一个一个过去,终于产生了消灭阶级的理想。但这又谈何容易,比如依例应该坐上座的人,有个应该消灭阶级的讲话,报纸或电台当作新闻发表或播放,讲话前就要加“重要”两个字;小学教师向学生讲德育如何重要,这“重要”两个字就只能放在德育之后,而不得放在讲话之前。同理,求好理想实现,要做,此意出于坐上座的人之口,要称为“指示”,小学教师限期交作业就不这样称谓。所以应该赞叹,伟哉,座分上下之为用也,之长寿也!赞叹,还可以加个微末的理由,是桑榆之年,因为写了些不三不四的文章,印了几本不登大雅之堂的书,有些人闲情难忍,起哄,我竟也分得一杯羹,就是说,有些可以得世俗之名的事,常有人找上门来要求做,而做了,也就挣来一些或大或小的上座之名。名,求,是俗事,不想求而得,仍是俗事,何以“未能免俗”?总的说,我是世俗(取不能忘情之义)人,住在俗世。分着说就多了,只举一个例,比如一种报纸的副刊是个老朋友的外孙女编的,入门叫一声姥爷,让写刊头,你能拒绝吗?鸭子无能力上架,无奈打的力量常常太大,抗不了,只好上。上的架各式各样,依祖传大罪恰为十的惯例,只收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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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是评介人、评介书。书是人写的,著文说某书好,值得看,是非全面地评介人,为减少头绪,也可以并入写人一类。由八十年代早期拼凑《负暄琐话》起,评介人的文章我写了不少,说评介,因为所写之人经过选择,大致说所言,就都是灶王老爷上天,好话多说。不过,至少我自己认为,虽然是好话,却都是实话。有些读者也是这样看吧,所以,耳闻,少数也眼见,领其带的才子,高其跟的佳人,等等爱名不减于爱意中人的,就以为上我的笔端可以增些光彩,于是而委婉表示,甚至送来他或她的小传(或加大作),希望不久或退一步有朝一日,某版面就真见到他或她的大名。这情况表示,至少在希望上我的笔端的人的眼里,我的座位上移了,由“食无鱼”“出无车”升为“比门下之车客”。真是这样吗?我仍是未能免俗,想取得正面的证明,有那么一天,面对我写过的赵丽雅女士,就问她,是否因为我写就增加了光彩。她说不知道有没有人真把她看作柳如是(我在文中曾称赞她可以比柳如是之身不高而才高),却有人来看她的脚。我追问看后说了什么,她说:“只是说:确是大,张先生说得不错。”至此,我可以寄语希望上我笔端的,即使真能上,也只能捞个大脚片之类的特色而已,推为上座,总是所费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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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是命令用宣纸、毛笔写点什么,小捧是留作纪念,大捧是装裱后悬之壁间,以光斗室云云。念,光,可见在降雅命的人的心目中,我的地位已经与街头巷尾的赵老大、钱二丫头不同。真有什么差别吗?单说写毛笔字,雅名曰书法,我就惭愧之极。惭愧,是因为,虽然也面对碑帖临过几天,却至今仍是书不成字。这原因和苦恼,记得写过两篇小文,《左撇子》和《学书不成》(都收入《负暄三话》),已详细表过,不重复。可是不管你怎样哀哀上告,降雅命的人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仍是或来信,或登门,甚至求我不敢抗命(情况万端)的人代言,总之万法归一,都要遵命完成任务。也曾想发表个歇业声明,择黄道吉日焚笔砚,可是再思,立即感到不妥,因为据传闻,启功先生有封笔之说,我也如此云云,不是等于自封为书法家了吗?只好沉默,以婉言谢绝为原则,相机行事。且夫原则,性质同于冠冕的口号甚至主义之类,很少是说了算数的,于是,例如,有那么一天,接到一个年轻姑娘由四川自流井寄来一封信,其中说她没有钱,不给钱,求我写点字成不成,我只能立刻回信,说我向来不卖字,你不给钱,我更要写。结果还是写,写,写,而据说,也曾眼见,这地道的涂鸦,有的真就爬上堂室之壁了,这是本不想爬,更不敢爬,而就爬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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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由涂鸦接着往下说,是还有题写刊头和书名一类事。新的时风,报刊栏目,如琉璃厂之古董铺或书店,牌匾要是名人,如翁同龢、沈尹默之流,所书,才显得气派,还外加一项,勤换,名人之人和字如老鼠过街,才显得编的人来头大,有办法。在这种新形势之下,我有时也就被拉去,从众过街,入啜香茶数口之后,以报刊消长日的诸读者之目。涂鸦,得制版,入未知数的读者之目,依俗世的评价逻辑,总是坐在上座了。题写书名不像题写刊头之多,其中却有使我无地自容的,想这里记一笔,立此存照。是一本有关启功先生的书,名《汉语现象问题讨论论文集》,来由是启功先生于1991年在香港出了一本《汉语现象论丛》,到1995年,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主持召开了“启功先生《汉语现象论丛》学术讨论会”,会后把有关的论文集到一起,交文物出版社出版,就成为这本书。书排印,制封面,要题写书名,当然应该找启功先生,可是他不写,说因为是吹捧他的。不知哪位天才灵机一动,想到我,就降下雅命。我陷入两面受敌的惨境:写,这是有关启功先生的书,不敢拿笔;不写,这是“吹捧”启功先生的,不敢拒绝。再思三思,终归是不从命事大,只好忍痛写了。这次是大痛,乃苦之尤,记一笔,大慈大悲的君子可隅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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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是为别人的大作写序文。记得开卷第一回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陈熙中先生驾临我的蜗居,求为他和张明高先生注释的日本合山究选编的《明清文人清言集》写序,其时是1990年。因为依不成文法,写序之人要是名家,名和实都在著书人之上,为即将问世的书加一顶高帽,书的身价,连带著者的身价,才可以提高,我受宠若惊,固辞,不得,勉强写了。想不到此门一开,尤其近几年,就不断有人找上门。书的性质五花八门,上至论“朝闻道”之道,下至谈“饮食男女”的红烧鲤鱼,都有。质量也是上上下下,十个手指不能一边齐。再打打时间算盘,有的大作篇幅也大,粗粗翻一过就不只一天两天。总之是不容易。可是登门的有各种来头大的因缘,有的,也曾想抗,有困难,还有些,干脆就不敢抗,结果总之是一样,只好写。写之后,稳坐在书之前,怎么样呢?只有才女靳欣传来一点点反应,我给她自费印、送而不卖的《傻话集》写了序。有人看了这本书,见到她,说了这样一句:“你还认识这老头子!”说认识,本意是幸呢,还是不幸呢?那就有待于看到郭象注、成玄英疏之后才能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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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是有各样的主持人,约到各种场所,去讲前面不能加“重要”二字的话。以前说过,五十年代初,我的饭碗由中学课堂移到出版社的编辑室,乃一生的大幸事,因为可以不面对群众。面对群众有什么不好?是动口,要当机立断,不得体就驷马难追;而且群众为多数人所组成,人多,所好不同而势众,就最难伺候,也就最容易提心吊胆而不讨好。躲开,轻松(只就不面对群众说)了几十年,想不到时移事易,又来了不写于课表的讲,而且次数不少。次数多带来花样多,如面对的人,数目可以少到十几或几十,可以多到只有天知道(如在电台);程度,低,不知道,高,知道,有教授。讲的内容,限于我的腹内所有,也可以庄重,讲怎样读经史,或轻松,讲怎样写报屁股文。讲的时间,极少数,十分八分钟,大多数,两三个小时。再说说讲之前,主持人照例要说一通广告体的话,讲完,照例有鼓掌(未必热烈)。前有吹,后有鼓(古昔倒过来说,曰鼓吹),我为什么还不踊跃前往呢?掏心窝子说,至少在这方面我有自知之明,是肚子里既少值得听的,又说不清楚。推想有抬杠之瘾的人会说:“既自知矣,为什么还去献丑?”这一问给我带来辩解甚至诉苦的机会,抽象说是予岂好讲哉?予不得已也。具体说呢,只举两次为例。一次是到北京大学中文系去讲,约讲的理由是:您是由这里走出去的,只是在校同学想看看您,也不能不回来吧?另一次是到东城区教育局组织的什么会(一部分青年语文教师参加)去讲,约的招更绝,是让一个与我有多次共酒饭之谊的人通知,某日某时在社里等,一同到东城一个地方去,问去做什么,答路上告诉你。总之,种种堂皇理由,或再加巧机关,近些年就真的多次被人推向上座(或说正座),依照不同的命题,乱说一通。乱说就难免跑野马,不合规范。也举一个例,是到海淀区为一些语文教师讲有关作文的问题,我一阵犯了老毛病,想言志而忘记载道,就说教师精批细改作文是自费精力,无用。说之时,看看听者的反应,教师面上现出笑容,校长、主任等则肃穆如对严君,可见即使所讲不完全是空话,也必无用。不过说到用,它也未尝不可以摇身一变,径直说是化为对我有用。比如一次到唐山讲,就借此机会看到长兄那一支侄辈的劫(地震)后余生。还有重大的,是在我的残生中占重要位置的一些人,其中有的是在讲的场所结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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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六是为评高级职称的人写鉴定。这更是有坐上座之名和位(或称谓)的人才能办的,可是竟也写了几次。高级职称清一色,副教授,我行礼如仪,先看送来的大作,然后举特色,说优点,抄清,交差。结果,我得照规定应收纳的数十元,关系小;关系大的是能不能起作用,即来求写的人由非高级转为高级。事后传来消息,是有成效者少而无成效者多。可是数十元不能退,也关系不大;关系大的是转过年来,也许仍是失意的那一位,又送来大作,求再写。这是仍旧推为上座,如何处理呢?时风兼世故限定,只能用曾文正公对付太平军的办法,曰“屡败屡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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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七是飞来各种高帽。高帽就性质说有两类:升乔木的,如总经理、董事长之类;有降幽谷的,戴上,去接受批斗或游街是也。我“大革命”中受过批斗,不只一次,幸或不幸而未戴后一类高帽。至于前一类,出乎意料,近些年却未掏钱买而送来不少,以由虚到实为序说一些。新的时风,在与白纸黑字有关的范围之内,得一顶高帽像是非常容易,比如你写一篇小文,说“救命”与“救火”,表意的路数不同,你就可以挣一顶语法学家的帽子;同理,你说某大作的某处,用逗号不如用分号,你就可以成为语文学家。就是由于高帽廉价大甩卖,我这无本钱买的也就收得不少顶。语法学家、语文学家之类以外,因为曾谈禅,成为佛学家,曾谈人生,成为哲学家,曾诌打油诗,成为诗人,等等。其后或简直是同时,觉得这分号性质的还不够高,干脆扩张为总店,曰学者,曰作家。有的人受小说笔法的污染,喜欢加修饰语描画,这顶高帽就变为著名学者,著名作家。这一下子,到头了吧?曰不然,还有白纸黑字范围以外的。一种曰顾问,同样型号的若干顶。也是新风,顾问都是既不顾又不问,所以可以看作无所谓,城门大开,来者不拒。还有一种曰社长,就与顾问不同了,是要参加会,或说活动。这是多有交往的一个小友靳飞出头,联络一些京剧界的人,为挽救京剧,成立一个票社,由他做主,先斩后奏,我就成为三个社长之一的京剧票社的社长。又为了挽救,要由社长带头,表现为都有精气神,有活动我就不能不参加。费了些时间,却也有所得,是通京剧的浮名。我不骗人,有机会就表白所知甚少,可是头上有一顶社长的帽子,听者以为是谦逊,反而觉得必所知甚多。其结果,演员,包括旦角而女的,也愿意来亲近。这使我想到远年看戏,视坤角如在天上,就不能不援笔作高帽之赋了。赋完了还干什么呢?我想最重要的是借老伴之镜(因为自己没有)照照,看眼睛是否还在眉毛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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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八是印象记、访问记之类常见于报刊。这早期是涓涓之水,多半是相识之人所写,或吹所作,或兼吹执笔之人。依照戈培尔假话多说几次就成为真的之定理,未必都假的话断续见于版面,就更有诱惑的力量。心里少定盘星的一些编辑大人坐不住了,无人投稿就自己组织,或干脆上门访问,然后记述所见所闻,送上版面,以表示自己能目不遗珠。就这样,近些年,我看到不少这类吹嘘的文章,对我少所知的人呢,不得不耳食,就想象我真是有高造诣,坐上座而无愧的人了。其实呢,听了许多灶王老爷上天式的好话之后,我并没有扔掉自知之明,这明是——勉强说,可以引两句古语,略加改造,这就成为,怠于“学”,也是“然后知不足”,不敢“欲寡其过”,过就更是“而未能”减少;改为用今日的大白话说,是所知甚少而失误很多,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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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九是访问记之类还不只爬上报刊版面,竟挤入电视荧屏。任人皆知,在这电气化的年头儿,出名有各种渠道,而效率最高的是上电视,所以,据说,有人不惜一掷万金,只图自己的尊容在荧屏上晃一下。可是我,虽然未能如禅门古德,已经破名利之关,却很怕电视台的编辑大人来录像,原因仍来自自知之明,是容貌衰朽,很不好看,语言钝拙,很不好听。还有不好看、不好听之后的,是万一入高雅人之目之耳,以为我是寻找机会招摇,报以冷笑,所失就太多了。可是主持电视某栏目的人却另有一算盘,而且经常是有了目标,就势在必得,决不退让。对人,尤其有公关之才之能的,我是弱者,所以理想虽然是蜷缩于陋巷寒斋,实际却有时也到电视荧屏上晃动。这用时风且世俗的眼看,是由上座再升,成为上上座了。自然,任何事都有得失两面,我上电视也不能例外,即也有所得,是一次在医院,排队等照什么部位,主管照的人提前叫我进去,而且面带笑容,我正疑惑不解,她说:“我认识你,在电视上见过。”我大为得意,回家向老伴汇报,如金榜题名后之对花园赠金的小姐,不想老伴冷冷地还了一句:“我看不病比什么都强!”就这样,这上电视唯一的收获也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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