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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10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1706065577]
1706066911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三 祖国:你如何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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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13 胡适知道爱国与爱主义有时会矛盾,他持和平主义的德国朋友墨茨,欧战起而不愿从军,就远避他国。胡适说他“非不爱国也,其爱国之心不如其爱主义之心之切也,其爱德国也,不如其爱人道之笃也”。但胡适也指出这正体现了墨茨只能是一个“理想家”。如果不能鱼与熊掌兼得之时,胡适自己究竟爱那样更甚,用他的话说,要等到国家危难时才知。他在1916年9月作的白话诗《他》中说:“你心里爱他,莫说不爱他。要看你爱他,且等人害他。倘有人害他,你如何对他?倘有人爱他,更如何待他?”日记中说是因东方消息不佳而做此自调,并加注说:“或问忧国何须自解,更何须自调。答曰:因我自命为‘世界公民’,不持狭义的国家主义,尤不屑为感情的‘爱国者’故。”可知其虽自命为世界公民,大致也像当年自命为新人物一样,并不能完全认同理想上的世界主义。同时,也可知胡适虽爱国而有时做得像不爱,但发誓祖国有难时将体现其爱;最后更暗示若有别人爱,则自己或者宁可做些看上去不怎么爱的事。[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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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15 在胡适看来,这里面还有一些细微的区别:一个是心与行动的区别,心可甚爱,行动则不必一定参与。一个是参与是否能改变局势的区别,如果不能,则如他的好友许怡荪眼中高卧南阳的诸葛亮:“诚知爱莫能助,不如存养待时而动。”所谓待时而动,就是参与能改变局势的时候,就要动。后来抗日战争起,胡适觉得他能起作用,也就参与了。不过,他自己也一直有要以不朽来报国献世之心,故每引歌德的例子自安其心。歌德说,他凡遇政治大事震动心目,就全心全意致力于一种绝不关系此事的学问以收束其心。当一向主张和平不争的韦莲司也为战争所激动,因报名从军未得批准而“感慨愤懑”时,胡适又将歌德的话转赠女士,果然生效。[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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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17 在理想的层面,胡适或者真希望世界一家。他曾对本城一牧师说,“今日世界物质上已成一家”,并举航海、无线电等为例;而世界“终不能致‘大同’之治者,徒以精神上未能统一耳,徒以狭义之国家主义及种族成见为之畛域耳”。胡适自己就一向努力消除种族成见。他知道美国人心目中的中国,“但以为举国皆苦力、洗衣工,不知何者为中国之真文明”。他到处演讲的一个动机就是要“清除此种恶感”。[26]世界若真能一家,胡适就可脱离不甚高明的中国人之认同而成世界公民,当然也就不受“种族成见”的影响了。但一“家”与世界公民并非同一概念。一家也好,大同之治也好,这些词语的使用说明胡适自己所持仍是中国观念。而且他一向心细,事情要反复想过。世界一家当然好,但现在实际尚未一家。胡适虽然以歌德自居,以安其心,还要能自圆其说,且眼下的危机也不能不顾,所以每不得不再进而自解。这一点在因第一次世界大战而起的中日危机上,表现得最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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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19 早在1914年8月初写的一篇分析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文章中,胡适就预感到战争可能波及中国。那时他已经据比利时抵抗而失败的例子,判断“吾国即宣告中立,而无兵力,何足以守之”!十天后,日本参战以得青岛之势已明,胡适还希望日本得青岛后“或以归中国而索偿金焉”。这个想法,“人皆以为梦想”。但胡适自有所本。原来他认为“他日世界之竞争,当在黄白两种。黄种今日惟日本能自立耳。然日人孤立,安能持久?中国者,日之屏蔽也。”所以,胡适觉得日本会为中国得青岛。黄白种争,本当年革命党人的口头禅,足见中国公学那段经历暗中仍在影响胡适。不过,胡适对国际政治的理想化和“乐观”,也的确超乎常人,难怪他的同学都笑他“痴妄”。[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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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21 但是胡适此时还没有想到假如日本的行为证明他确实“痴妄”,中国应何以处之。他在夏天与女友韦莲司讨论过这个问题,韦女士主张取不争主义,胡适则持两端,觉国防也不可缓。到11月的一次演讲中,他仍主一面讲国际道义一面准备国防。但在同月韦女士将去纽约时,两人又谈及不争问题。韦女士重申不争胜过争,她也以比利时为例明确指出,中国不抵抗日本侵略,损失虽大,若抵抗,则损失必“更大千百倍”。胡适已有同感。[28]但日本的威胁是明显的,争与不争,都要有个解决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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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23 到12月,胡适终于决定接受韦莲司的观点,并“决心投身世界和平诸团体”。他因而从根本上考虑和论证中国的国防问题。胡适以为,今日世界之大患是强权主义,也就是以所谓“天演公理”为思想基础的弱肉强食的禽兽之道。他显然已读过更多的西学著作,认识到“天择”之上还有“人择”,养老济弱,就是以人之仁来救天地的不仁。他在那年早些时候写的《非留学篇》中认为中国旧文明不适于今日之时代和世界,其中之一即“人方倡生存竞争优胜劣败之理,我乃以揖让不争之说当之”。今思想既然扭转,胡适乃专以此说来纠正优胜劣败之西说。他再读中国古代的老子、墨子,就发现其以争斗或不争不斗来区别人禽(其实儒家亦然)是很有价值的思想资源,可以用来构建他的大同主义。这样,对胡适来说,西方的“人择”说就起到了为中国传统思想正名的作用。[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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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25 胡适问道:“今人皆知国防之不可缓,然何谓国防乎?”在他看来,即使中国的海陆军与日本并驾甚至超过日本,都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日本有盟国,盟国还有与国。想以增军备救中国之亡者,“其心未尝不可嘉”,但行不通。即使日本和欧洲国家二十年不发展,中国之军力也不可能在此期间达到与之为敌的地步。所以,增军备不是根本之计。“根本之计,在于增进世界各国之人道主义。”以目前言,中国所能做的就是以个人和国家的名义,“斥西方强权主义之非人道,非耶教之道”;同时“极力提倡和平之说,与美国合力鼓吹国际道德”。如果国际道德“进化”到重“不争”的“人择”程度,中国也就有了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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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27 胡适敏锐地认识到日本的行为是以“西方强权主义”为思想武器的。他在下意识中也已暗示先秦中国思想实较当时的欧洲还更“进化”,但这一观念似乎始终未能到达意识的层面。而且,胡适的这些观念不论有多么正确,他的解决之道也太多未知数:日本肯停下其行动来听中国讲人道和公理吗?美国愿意并能够与中国“合力鼓吹国际道德”吗?后来的史实证明胡适方案中这主要的两点都是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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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29 胡适认为远东局势的最后解决一定要建立在中日的相互理解与合作之上,但相互理解与合作绝非一方以武力征服另一方所能产生。[30]他在30年代重申此观点时,进一步指出日本要征服中国不能靠武力,而必须征服中国人的心。结果引起舆论大哗,为各方人士痛诟。其实胡适心灵深处,仍有黄白种争的思想;他在30年代写文章时心里想的,应该也就是中日的相互理解与合作而已。但他的日记那时还未出版,一般人也没有读到他早年写的东西,在日本侵略正急之时,当然不会想到胡适言外的深意了。关键在于,虽然相当多的日本人也公开主张或心中暗存黄白种争的思想,他们却并无中日合作的念头,反而以黄白种争的观念来为其征服中国正名:中国既然已败弱,日本就必须负起这一斗争中黄种方面的绝对领导责任。胡适与日本人的出发点不无共同之处,但他的方案的确只能是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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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31 胡适对美国更是寄予厚望。他一向不喜欢拿破仑把中国比作睡狮,而主张不如比作等待爱情之吻的睡美人,并希望美国能充当那吻美人的角色。[31]但是,美国在处理国际关系之时,首先要考虑其实际的利益及其能力的范围。当与其利益一致时,美国是可能愿意与中国“合力鼓吹国际道德”的。但即便如此,美国是否能够做到其所欲为,还要视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定。一战时对美国——特别是威尔逊政府——寄予厚望的中国人当然不止胡适,威尔逊也确曾努力想要实现其提倡的民族自决的原则;但他的“新原则”终于斗不过欧洲的帝国主义“旧政治”,胡适和许多与他思想相近的人,也就不得不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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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33 而且,如果这些理想化的目的不能实现,中国当下应该怎样对付日本的侵略呢?这一实际而具体的问题,胡适并未回答。其实,胡适心中有一说不出口的答案。他知道他所说都是所谓“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而且是“独一无二之起死圣药”。如果有人认为这太“迂远”,则“惟有坐视其死耳”。换言之,中国眼下若与日本战,则只有死。正因为这样,他才专门讲大同、人道与和平。“吾岂好为迂远之谈哉?吾不得已也。”中国不能打,胡适要学歌德,不得已而言长远之计,一半也是聊以自解罢了。胡适后来说:“与韦女士谈论最有益,以其能启发人之思想也。”他这一次由半争半不争到完全不争的转变,就是在韦女士的步步“启发”之下完成的。韦女士对她此次成功,显然非常满意。因为“女士知吾思想之变迁甚审,今闻余最后之决心,乃适如其所期望,故大悦”。但是胡适之所以有这样的转变,并不是想取悦于女友,主要还是他早就认为中国无力抵抗日本。世界已成强权世界,对于弱者来说,除此又有何术?胡适心里明白,他的“所谓拔本探原之计,岂得已哉!岂得已哉!”[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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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35 在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胡适的思想又已大变了好几次。从为祖国辩护到看见中国社会体制的大病,再从认为中国的不争思想不适合时代和世界到专以此思想来矫正西人竞争之说,其变化的幅度之大及其迅速和频繁,都已可令人叹为观止。而他还自觉其“思想之变迁甚审”,可知这里的“审”,主要是指思虑的周详。胡适每转变一次,都要试图自圆其说,且努力使之系统化,所下功夫,确足以当“审”字。想其心目中的“不审”,还不知有多频多快。胡适的善变固然是其个人特征,但那段时间的中国甚至世界,都正经历着翻云覆雨、既快且频的大变,胡适已是有意想“以镇静处之”者,余人尚不知怎样变化来“赶上时代”呢!而且胡适这些变化中,也蕴涵着不变,那就是他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关怀。仔细观察,每次变化的后面,都可见那一层“不得已”的爱国心。所变者,不过是其表述、诠释以及拟想中的解决之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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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37 中日“二十一条”交涉起,胡适认为,中国之事,“病根深矣”。许多留美同学“不肯深思远虑,平日一无所预备。及外患之来,始惊扰无措;或发急电,或作长函,或痛哭而陈词,或慷慨而自杀;徒乱心绪,何补实际?”反失了“大国国民风度”。在同学会集会专论此事那天,他因事不能参加,先留一条子请会长代读。上面说:“吾辈远去祖国,爱莫能助,纷扰无益于实际,徒乱求学之心。电函交驰,何裨国难?不如以镇静处之。”结果,“会中人皆嗤之以鼻”。他的好朋友任鸿隽也说:“胡适之的不争主义又来了!”这“又来了”数字,暗示了胡适的不争主义一向不十分得人心,此时当然更加不受欢迎。他继而在《留美学生月报》上发表一篇公开信,呼吁采取他所称的“理智爱国”(patriotic sanity)的正确途径,并重申:“吾辈远去祖国,当以镇静处之,以尽学子求学之责。切勿为报章之喧嚣所纷扰,致离弃吾辈之重要使命。吾辈当庄严、镇静、勿被扰、不动摇、安于学业。吾辈尤应自我预备,若祖国能渡此大难——对此余深信不疑——乃推动其全面之进步;即或不能,亦可使祖国起死回生。”[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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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39 胡适知其信不会受欢迎,结尾时特地提醒说,要骂我之前请先细读我书。结果如他所料,这封公开信激起了许多留学生对他猛烈攻击。也如他所料,并没有多少人细读他的信。大家的批判集中于他的态度而不是信的内容,总的精神是大家认为他不够爱国。不过也有一些批评颇能击中胡适的要害。一位学生批评说:“一旦日本控制了中国,则要驱逐他们势必使用武力”;而且,“去使中国起死回生要远比在日本入侵之前进行抵抗要困难得多。”另一位学生虽然接受学生的本分是读书学习,但他也提醒胡适,一个国民有责任在国家陷入危机时去探索解决问题的方法。胡适的确早就在思考一个“真正的最后解决”。他以为那不能是对日作战,因为中国的军力不足以战;他也知道那不能是像袁世凯政府正在进行的那样将中日问题国际化以寻求列强的支持。“真正的最后解决必须往其他方面探寻——他远较吾人今日所猜想者更为深奥。余亦不知其在何处;余只知其不在何处。”[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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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41 实际上,胡适是有意不“逐诸少年之后”而“作骇人之壮语”,以体现其特立独行之处。胡适后天修养使他颇能折衷,天性却不喜调和。他以为,“调和者,苟且迁就之谓也。”张奚若曾对胡适说:“凡人之情,自趋于迁就折衷一方面。有非常之人出,而后敢独立直行,无所低徊瞻顾。如此,犹恐不能胜人性迁就苟且之趋势。若吾辈自命狂狷者亦随波逐流,则天下事安可为耶?”胡适以为,“此言甚痛,为吾所欲言而不能言。”[35]胡适一向推赞其女友韦莲司的“狂狷”,原来他自己也是“自命狂狷者”中的一个,则其在韦女士那里,或者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就是他“率性”的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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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43 胡适下意识中颇欣赏自己少时的“先生”认同和读大学二年级时同学所赠的“博士”绰号,在四十岁写中英文自传时犹不能忘。那两者的共同点,其实主要不在胡适自己说的不爱游戏,而在其“异于群儿”。他这种从小由母亲着意培养出的与众不同之处,更由于父亲关于做人要“率其性”的教导而增强。胡适有意无意间总爱维持之。他的朋友说他“好立异以为高”,喜欢“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等等,都是这个倾向的发展。且胡适的立异是要立大异,他认为,在小事上自表与人异,而临大节则不知所措,只是“下焉者”。他所向往的,是“不苟同于流俗,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非吾心所谓是,虽斧斤在颈,不谓之是。行吾心所安,虽举世非之而不顾”。[36]胡适对中日关系本有些与人不同的观念,但他做人要“率性”,要与众大不同的倾向也是清楚明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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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45 不过,胡适虽然认为在中国人内部“作骇人之壮语”于事无补,但他自己暗中已定下“执笔报国”的计划,即对美国报刊上不利于中国的“不堪入耳之舆论”,要予以“斥驳”。在2月初的《新共和》杂志上,曾刊有“中国一友”的来信,说中国人不适于自治,其共和制已失败,故日本的干涉,对中国对西方都有好处。此信的观点不久又为美国另一大杂志《展望》吸收进其社论。胡适“读之大不满意”,分别做书驳之。他在信中提醒那位中国之友,现在的时代是一个“民族觉醒的时代”。胡适肯定,已经推翻了满人统治的中国民族之觉醒,也一定会永远憎恨任何外国外族的统治或“指导”。他强调,任何旨在使日本控制或“指导”中国的尝试都只会在中国播下骚乱和流血的种子。中国眼下确实无力抗拒日本武力胁迫下的要求,但中国青年的英雄热血,尽管未必当下见效,必会洒遍共和之神州。胡适指出,像中国这样一个大国,改革是不能一蹴而就的。中国实行共和不过三年,要判断其成败尚为时太早。更重要的是,他引用威尔逊的观点说,每个民族都有权决定自己的政府形式;每个民族都有权不受干涉地寻求自救之路。中国有权决定自己的发展。[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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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47 这正是胡适在实行他以个人名义“斥西方强权主义之非人道”的主张,也就是以西方之理论来驳斥西方强权主义。对胡适来说,“执笔报国”的战场不在中国同学会里,而在美国的舆论界。胡适在这两封信中表现出他对西方有关政治理论的熟悉已达如数家珍的程度,这正是他长期“预备”的结果,也是他高于其大部分中国同学之处,颇能体现“大国国民的风度”。这里表现出的民族主义,其诚挚不下于《留美学生月报》上的那些文章,而在理论表述上则过之。胡适提倡“不争”本是不得已,他其实就很赞赏孔子表扬执干戈以卫社稷的“国家思想”。胡适以为,“国家思想惟列国对峙时乃有之。孔子之国家思想,乃春秋时代之产儿;正如今人之国家思想,乃今日战国之产儿。”[38]一次大战时代既与战国时代相类,则正宜有国家思想。胡适又何曾例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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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49 同时,胡适虽然提倡大家对中日争端以镇静处之,其实他自己的心情又哪里有那么容易平静。胡适在1915年5月29日给韦莲司的信(见日记)中承认,他本来已经意识到自己骛外太甚,正拟纠正,结果中日交涉事件“把一切都搅乱了”。可知胡适再三劝大家要以镇静处之,恐怕也有自戒之意,他大约知道自己就未必做得到。在国家民族处于危机之时,胡适与其他人一样,心中是极不平静的。心既不宁静,胡适就实行他要“斥西方强权主义之非耶教之道”的主张,直接以斥骂传教士纾解其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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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51 3月21日是教会的礼拜日,胡适在本城的长老会教堂以“基督教在中国的机会”为题发表演说,到耶教的本垒去攻击耶教在中国的传播。胡适再次援用他的“双重标准”理论,指斥传教士只有在处理国内事务时才称得上基督徒,一旦进入国际事务,他们都不复是基督徒了。他说,现在那些基督教国家实际上只认暴力为权威,置弱小国家的权益于不顾,并将国家获利、商业所得和领土掠夺置于公平正义之上。一句话,胡适宣布:“今日的[西方]文明不是建立在基督教的爱和正义的理想基础之上,而是建立在弱肉强食的准则——强权就是公理的准则之上!”这是胡适对西方文明最激烈的攻击,其背后隐伏的,就是中日交涉给他带来的不安和激愤。[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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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53 胡适并直接指出,当年德国夺取胶州湾和法国侵占广州湾,都是以一两个传教士被杀害为借口。也就是说,个别传教士的死早已成为所谓基督教国家进行领土掠夺的理由。这仍是章太炎指出的,始创自由平等之人却对他人不取自由平等的意思。但是,当胡适提出这些基督教国家的行为应为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负责时,他的意思实际上已比章太炎进了一步:如果西方不以自由平等待中国,则中国也可以不以自由平等待西方。义和团运动本是近代所有中外冲突中胡适最感不能为中国辩护者,但现在他已认为西方也要为此负一部分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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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55 1914年9月,土耳其政府宣布废除不平等条约中的领事裁判权。胡适见此消息,“不禁面红耳热,为吾国愧也!”土耳其政府本来一直要与列强谈判解决此问题,而列强则要先观察土耳其政府能否维持治安,并以此为由拖延谈判。结果土政府乘欧战之机,一举废除之,“不复与列强为无效之谈判矣”。[40]胡适的口气是明显同情支持土耳其方面的。他当然更希望中国也能这样做。这才是胡适民族主义真情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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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57 胡适之所以不能在意识的层面完全接受民族主义,是因为他觉得民族主义在理论上有讲不通的地方。胡适给自己下的一个定义是“行文颇大胆,苦思欲到底”。他还有个法宝,有时思不到底时便“展缓判断”。1914年1月下旬,胡适自称近来颇以“有倡以孔教为国教者”一事“萦心”。其实这是他为康大基督教青年会所请,要在“宗教之比较研究”系列讲演中担任“中国古代之国教”“孔教”和“道教”三题目。但胡适因此提出许多问题,从立国是否须有宗教,到中国,再到孔教的定义和内容,再到孔教是否需革新及革新之道,再到中国古代其他诸子学说可否并尊,最后还想到如不当有宗教,则何以易之。所思甚宽而极细,条析论列,层层进逼,逻辑性相当强。胡适一向主张要有思想能思想,观此次关于孔教的思考所提的问题,知其的确比大多数人能思想。当他觉得有问题不能解决时,就写下来“供后日研思”。[41]则其在不能决时便展缓判断的做法,似乎也不待学实验主义而后有之。这一点在他对民族主义的认知上也有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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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959 1917年3月,报载王闿运去世。胡适想起十年前读其《湘绮楼笺启》,王氏曾说,八国联军入北京而不能灭我,更谈不上瓜分中国。而且,中国人“去无道而就有道,有何不可”?当时“读之甚愤,以为此老不知爱国,乃作无耻语如此”。如今“思想亦已变更”,觉得王所说“惟不合今世纪之国家主义耳”,其实正合中国“古代贤哲相传旧旨”。故不应以后出之外国学说责中国旧学家。这引起胡适对民族主义进行系统的反思,他从“去无道而就有道”之理论证民族主义说:“国家主义(民族的国家主义)但有一个可立之根据”,即“一民族之自治,终可胜于他民族之治之”。中国人推翻“满清”,即因满人实已不能治汉族。但若所得不过袁世凯,不见得比“满清”好,则“不以其为同种而姑容之”。若在袁与威尔逊之间选择,“则人必择威尔逊,其以威尔逊为异族而择袁世凯者,必中民族主义之毒之愚人也”。[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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