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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02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1706065594]
1706068203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三 礼教与少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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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05 由于胡适平时“作圣”的功夫很深,一般人并不真知胡适其人。他曾自我描绘说:“我受感情和想象的冲动大于受理论的影响。此是外人不易知道的。因为我行的事,做的文章,表现上都像是偏重理性知识方面的,其实我自己知道很不如此。我是一个富于感情和想象力的人,但我不屑表示我的感情,又颇使想象力略成系统。”而且,“我虽可以过规矩的生活……虽平时偏向庄重的生活,但我能放肆我自己”,有时也能过很快活与放浪的生活。这一层“外人很少知道的。我没有嗜好则已,若有嗜好,必沉溺很深。我自知可以大好色,可以大赌”。不过,也要不时“率性”的胡适认为,这些别人不知的真性格,“有时我自己觉得也是一点长处”。实际上,胡适“最恨的是平凡,是中庸”。[20]只有认识到胡适的这一面,才能理解下面一段胡适的“率性”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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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07 1923年10月11日,正在杭州养病的胡适向来访的徐志摩出示其烟霞洞杂诗。徐似有所感,于是“问尚有匿而不宣者否?适之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似有所顾忌”。两天后,二人再次长谈,“谈读书谈诗谈友情谈爱谈恋”,“无所不至”。这一回,匿而不宣的诗也出示了。徐氏读后下一断语:“凡适之诗前有序后有跋者,皆可疑,皆将来本传索引资料。”[21]胡适自称是讲究“诗的经验主义”的,主张“做梦尚且要经验作底子,何况作诗”。他的诗正像他的梦:“都是平常经验,都是平常形象,偶然涌到梦中来,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梦与诗》)[22]所以,胡诗的冰山下面,正隐藏着他生活的经历,可惜徐志摩那段重要的启示,并未受研究者的足够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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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09 周策纵先生曾说,胡适个性“太冷静”,故他写诗多是在发宣言,有意见要发表,“而不是由情感冲激而成,也就不能以情移人”。这是不错的。胡适做诗既然以经验为底子,又主张以作文的方法做诗,故其诗多平淡无余味。唯有他的爱情诗,因为那经验的底子就是动感情的,故写出来也分外动人,与其他诗大不相同。换言之,当胡适的诗确由“情感冲激而成”时,也是相当能“以情移人”的。不过周先生终是胡适诗的一个真正解人。他看出胡适在其涉及爱情的诗中努力用理智道义来约束纯粹的情欲,所以“他诗中所写的爱情多已遭理性约束”。胡适的“情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一诗“固然是他对自己约束自由恋爱的一种解说,我看他内心还有时难免有一些‘烦恼竟难逃’的”。[23]胡适在自解之时,是在“作圣”,但这也未必就掩盖得了他内心的烦恼,所以总会有以“率性”为爆发之时。徐志摩目睹的情景,就是这样一次“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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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11 那位使胡适做诗而不敢宣者,就是曹珮声,小名娟,学名诚英,是胡适三嫂的同父异母妹妹。曹约小胡适十岁,胡适与江冬秀结婚时,曹是伴娘之一,胡适自己一向称为珮声表妹。珮声曾嫁上庄胡冠英,在其兄曹诚克支持下于1920年到杭州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其时参与编《安徽旅浙学会报》。1921年5月5日胡适日记中有珮声为该报乞序,胡允之。同日记载当时戏曲名家吴梅著有白话《聊斋》,也向胡适乞序,却不允。亲疏可辨。1922年冬,曹的夫家以其结婚三年无子,给胡冠英娶妾,结果次年春珮声即与胡冠英离婚。1923年胡适到杭州养病,再见曹珮声,遂有一段挚热的爱情生活,近年才渐为人所知。[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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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13 胡适一生,尝试过与发妻江冬秀那“名分所造的爱情”;也尝试过与陈衡哲的“高洁之友谊”;与曹珮声这一段,则是他晚年为人书写条幅最爱写的“山风吹不散的心头人影”。那段“高洁之友谊”,学者多有争议,也有不少误解,本节不拟涉及。但后一段胡适爱情生活的高潮,则与他那“名分所造的爱情”不是十分成功有关,所以不得不简单论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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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15 诚如一般所见,胡适与江冬秀的婚事是相当勉强的。他自己说:“吾之就此婚事,全为吾母起见……若不为此,吾决不就此婚。”[25]1914年,胡适得家中照片,冬秀也在其中。有诗记之。里面说到“图左立冬秀,朴素真吾妇”;然后一面对久未归娶致歉,也再次承诺“归来会有期,与君老畦亩”。在描绘了一幅“辟园可十丈,种菜亦种韭;我当授君读,君为我具酒”的田园诗后,胡适点明这一切的“真趣”都在于“可以寿吾母”。[26]这首被许多人引用来证明胡与江情意的诗中,有关冬秀部分的总纲就是这一句,正可为前面那句话做注脚。其实无非是一种“由分生情意”的心境写照;“分定”之后,只好以“宁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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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17 胡适在留学时曾提出:“西方婚姻之爱情是自造的(Self-made),中国婚姻之爱情是名分所造的(Duty-made)。”中国人订婚之后,双方对对方都能产生“特殊之柔情”,虑其所虑,喜其所喜。到结婚时,“夫妻皆知其有相爱之义务,故往往能互相体恤,互相体贴,以求相爱。向之基于想象,根于名分者,今为实际之需要,亦往往能长成为真实之爱情。”这里恐怕半是自解,半是希望。胡适起初也很想发展他与冬秀那“名分制造的爱情”,多次提出与冬秀通信,而竟然终不可得。一方面因为冬秀识字不多,写信困难,但主要还是因为以传统礼俗论之,这样的通信实是“越礼”,故江冬秀不得不“避嫌”。[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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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19 同样,胡适在结婚前一直想见冬秀一面而不可得。他在归国前的诗中自叹:“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晚年仍在说:“我和我的太太订婚之后,我们从未见过面。到我民国六年回国,我走了一天的路去看她,还是看不到。”可见他终生不能忘记那次专程去看人而不达目的之事。这当然仍怪不得冬秀。唐德刚先生是极少看过江冬秀日记的人中的一个。她在日记中记述了胡适初回国时到江家要想看她,她颇“不好意思”,想见又不敢见,不得不躲在床上装病,自己又暗暗落泪。实际上,她也不可能“敢”,因为家里的人仍不准她“越礼”。[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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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21 而胡适于婚姻重“名分”和“实际需要”的倾向在前面那段话中也表现得很明白。胡适后来虽然提倡易卜生主义,但自己要“作圣”,便不能走极端。以他幼年的家境,孤儿寡母在大家庭中看脸色度日,后来能留学美国念博士,来之不易,他自己是十分珍惜的。母亲对他的深情,他更有充分的体会。所以即使不“暴得大名”,他也未必能进行彻底的家庭革命。1915年胡适在致母亲的家书中说:“儿若别娶,于法律上为罪人,于社会上为败类,儿将来之事业名誉,岂不扫地以尽乎?此虽下愚所不为。”彼时的胡适未必就能梦见两三年后即为士林之首的佳境,但将事业名誉放在婚姻之上的价值判断已经形成。所以胡适也一向反对留学生“回国后第一件事便是离婚”。[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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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23 胡适在留学将归国时有一首《朋友篇》的诗,其中说道:“此身非吾有:一半属父母,一半属朋友。”以他受过西方民主洗礼的人,在美国时又很注意观风,而全不提名分上的未婚妻江冬秀,可知那名分造的爱情,本来不深。婚后,胡适才发现他过去还是太理想主义了。他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他以前所说的“名分上发生的情意,自然是有的……但这种理想的情谊往往因实际上的反证,遂完全消灭”。考虑到他的“理想”是在结婚之前,而说“实际的反证”是在结婚之后,胡江之间的感情生活,想来就不会十分融洽了。[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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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25 1918年婚后不久,胡适译了一首“世界情诗之最哀者”的《老洛伯》,言一女子因洛伯照料其父母,心虽不爱而身终嫁之:“我只得努力做一个好家婆,我家老洛伯也并不曾待差了我。”该诗有跋,说“全篇作村妇口气”,是知译诗时心中有“村妇”在。其实就是他的夫子自道。的确,胡适对此婚姻虽觉勉强,但江冬秀一等十三年,二十七岁始出嫁。在当时的农村,也不知受过多少白眼,他又怎能不努力做个好丈夫呢!实际上,他为了“博吾母欢心”,确曾“极力表示闺房之爱”。在胡母去世之前,胡适是做到“力求迁就”的。[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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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27 胡适的努力,似乎也有些效果,他在1922年4月做了一首《小诗》:“我们现在从生活里,得着相互的同情了,也许人们不认得这就是爱哩。”这大约就是说他与冬秀了。但“人们”(实即自己)还不十分认得这是爱,到底还不是很肯定。胡适在两年前写了一首《我们的双生日——赠冬秀》的诗,把他们那种“宁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的关系描绘得很清晰:“他干涉我病里看书,常说:‘你又不要命了!’我也恼她干涉我,常说:‘你闹,我更要病了!’我们常常这样吵嘴——每回吵过也就好了。”十年后胡适写《自述》时,说他自十四岁起,“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虽是怀念母亲深情,也道出一丝深深的孤独感触。则婚后在冬秀那里,至少未能得知音之遇,大约是可以肯定的。[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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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29 但胡母去世后,胡适或有责任顿卸之感,身心为之一松。1919年2月26日,胡适译了一首诗,名曰《关不住了》,专言爱情是关不住的。两日后,又有译诗,要和爱人一起“把糊涂世界一齐打破……好依着你我的安排,把世界重新造过”。可以见到胡适此时心情之一斑。看来他是在往“率性”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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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31 1920年11月,胡适有一首诗《一笑》,记以前有人对他一笑,“我不但忘不了他,还觉得他越久越可爱”。不仅如此,胡适“借他做了许多情诗”,记述不少欢喜伤心。西湖养病之后的1924年初,胡适又有一首诗:“坐也坐不下,忘又忘不了。刚忘了昨儿的梦,又分明看见梦里那一笑。”诗后有跋,正是徐志摩所谓可疑者,当系为曹珮声所做。则以前有人对他一笑,即珮声也。这一笑的时间,是否即在做伴娘时,已不可考,但必在那时的前后。那次胡适返乡后,曾写有《三溪路上大雪里一个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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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33 我行山雪中,抬头忽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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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37 我不知何故,心里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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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41 踏雪摘下来,夹在小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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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45 还想做首诗,写我欢喜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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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8249 不料此理很难写,抽出笔来还搁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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