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101790
民国清流:那些远去的大师们 6
1706101791
1706101792
1919年3月26日夜,北京乍暖还寒,弯弯的下弦月时隐时现,昏暗的路灯下,有辆洋车独自行在寂静的路上。蔡元培在车篷里呆坐,他刚从北京医专校长汤尔和博士家中出来。他和沈尹默、马叙伦在汤尔和家的西式客厅里刚刚开了个小会。会的内容是讨论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的去留。
1706101793
1706101794
就在昨天,北京各报以重要版面刊登了陈独秀在八大胡同“因争风抓伤某妓女下部”的不雅新闻,学界方哗,蔡元培、胡适也大为惊骇。早在去年,沈尹默就曾对蔡元培说,仲甫夫妻矛盾加重,高君曼向沈尹默哭诉过仲甫私德不检,常去寻花问柳。还将仲甫写的《丁巳除夕歌》的八行笺交给蔡元培,说:“高君曼一直怀疑仲甫在外逛八大胡同,曾骂他是无耻之徒。仲甫反讥讽她假正经。当年他喜欢上小姨子,还不是不顾一切同居。”
1706101795
1706101796
蔡元培见《丁巳除夕歌》曰:
1706101797
1706101798
人生是梦,日月如梭。我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十年不作除夕歌。世界之大大如斗,装满悲欢装不了他。万人如海北京城,谁知道有人愁似我?
1706101799
1706101800
1706101801
1706101802
1706101803
1706101804
蔡元培捧笺良久,只觉得狂飙激进的仲甫内心也很柔软。蔡元培在北大成立进德会,主要是为提倡新道德改造社会风气,杜绝北大师生吃花酒、捧戏子、赌博和拥娼狎妓恶习,当然也有意规劝仲甫,他自己也自愿入会。谁料到仲甫劣习不改,我行我素,直沦落得遭舆论声讨的地步。特别是有把柄落在北大旧派手中,以此攻讦新文化运动,攻讦北大的教育改革。这让一向爱才惜才的蔡元培十分惋惜和痛苦。正巧,汤尔和正想找蔡元培商量如何对付北洋政府要北大停止越轨行动之事,顺便听听他们如何处理仲甫的意见。
1706101805
1706101806
汤尔和知道蔡元培不想撤换陈独秀,便苦心相劝:陈独秀不仅成为众矢之的,且关系到北大存亡的焦点。总不能因一个有争议的人,牺牲整个北大的利益。接着汤尔和又说,解聘陈独秀,对和他唱双簧的胡适也是个制约。这让蔡元培的心为之一震。他看着被人公认的谋客,心里多了几分寒意,说:“年初我曾与玄同说过驱逐陈仲甫,除非‘上谕’革我职。我不能为迎合外人的心,做让林琴南之流高兴的事。”
1706101807
1706101808
沈尹默也被世人公认为谋客,他终于插嘴说,报上所载仲甫嫖娼之事,绝非虚言,一次仲甫酒后吐真言,说北京妓女比上海的有味多了。况他已加入进德会,此丑行违背“不嫖之戒”。若还让他任文科学长,何以服人?
1706101809
1706101810
汤尔和接过话说,私德不修,祸及社会。仲甫由我们向你推荐,说起来我们也有责任。在他们苦苦相劝下,蔡元培真的乱了方寸。走出汤尔和的宅第,他感到丝丝凉意。想起当年三顾前门外小旅舍,请仲甫出山,其为辅佐自己呕心沥血的往事,他甚至伤心地流下眼泪。
1706101811
1706101812
次日,胡适早早闯到校长室,为陈独秀大鸣不平。胡适不好将火气发在校长身上,校长是位德高望重的雅儒,他只好怨汤尔和听信谣言,沈尹默夸大其词。蔡元培默默地听,肝胆欲碎。
1706101813
1706101814
得到此消息的陈独秀,一次在路上与汤尔和、沈尹默不期而遇,他二人尴尬不语,陈独秀却怒瞪双眼,其脸色令人恐惧。
1706101815
1706101816
胡适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匆匆赶到东安门的箭杆胡同陈宅。见陈独秀面容沮丧,心里也别有一种滋味,他安慰和挽留这位请他到北大的兄长。陈独秀苦笑说,我曾与老蔡说过,先在北大干三个月试试,谁料一干竟有三年了。只是我的去职,最终让林琴南们看了笑话,给新文化运动丢了面子。
1706101817
1706101818
说到此处,这位刚强的硬汉,心头一酸,当着老友竟别过脸去,淌下两行热泪。
1706101819
1706101820
陈独秀离开北大,最终还是成了现实,不过蔡元培尽力让他走得体面。
1706101821
1706101822
4月8日,蔡元培召集文理科教授会议,通过了文理科教务处组织法,以“教务长代替学长”,废除了北大的学长制。接着,从十一位教授会主任中推举一名教务长。马寅初当选为北大第一任教务长,襄助校长领导全校的教学工作。文科学长陈独秀和理科学长秦汾改聘为教授,陈独秀由校方给假一年。
1706101823
1706101824
此次体制变动系早有的计划,原定于改年暑假过后实行。所以提前,蔡元培有良苦用心,为陈独秀体面离去。
1706101825
1706101826
蔡元培无意驱逐陈独秀,可从他回复林琴南的信中得到证明:
1706101827
1706101828
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以无背于第一种之主张(指学术自由,兼容并包)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本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例如复辟主义,民国所排斥也,本校教员中有拖辫而持复辟论者,以其所授为英国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筹安会发起人,清议所指罪人者也,本校教员中有其人,以其所授为古代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嫖赌娶妾等事,本校进德会所戒也,教员中间有喜作侧艳之诗词,以纳妾狎妓为韵事,以赌为消遣者,苟其功课不荒,并不诱使学生而与之堕落,则姑听之。夫人才至为难得,若求全责备,则学校殆难成立。且公私之间,自有天然界限。
1706101829
1706101830
蔡元培不愿驱逐陈独秀,此信可鉴,胡适原谅了他。胡适一直认为汤尔和利用谗言和他在教育界的威望,向蔡施压,对最后驱逐陈独秀起了关键作用。所以,直到1935年12月28日致汤尔和的信中,仍念念不忘十六年前他参与北大驱逐陈独秀之事,信中说:
1706101831
1706101832
三月二十六日夜之会,蔡先生不愿于那时去独秀,先生力言其私德太坏,彼时蔡先生还是进德会的提倡者,故颇为尊议所动。我当时所诧怪者,当时小报所记,道路所传,都是无稽之谈,而学界领袖乃视为事实,视为铁证,岂不可怪?嫖妓是独秀与浮筠(北大理科学长夏浮筠)都干的事,而“挖伤某妓之下体”是谁见来?乃今思之,岂值一噱?当时外人借私行为攻击独秀,明明是攻击北大的新思潮的几个领袖的一种手段,而先生们亦不能把私行为与公行为分开,适堕奸人术中了。
1706101833
1706101834
胡适这封信如同他当时一样,清醒地道出了驱陈事件是旧思潮与新思潮斗争的一部分,且极客观地指出即便汤尔和们不是与旧思潮沆瀣一气,起码也是被人利用。到1936年1月2日,胡适仍对汤尔和耿耿于怀,再次致信汤尔和,继续批评汤尔和的不厚道:
1706101835
1706101836
我并不主张大学教授不妨嫖妓,我觉得一切在社会上有领袖地位的人都是西洋所谓“公人”,都应该注意他们自己的行为。因为他们自己的私行为也许可发生公众的影响。但我也不赞成任何人利用某人的私行为来做攻击他的武器。当日尹默诸人,正犯此病。以近年的事实证之,当时攻击独秀之人,后来都变成了“老摩登”,这也是时代的影响,所谓历史的“幽默”是也。
1706101837
1706101838
说到沈尹默,学界皆云其为谋客,最早被赞颂“独立人格”的学者之一,在对待驱逐陈独秀一事上,如此积极,让人怀疑他对陈独秀挟嫌落井下石。这或许也是历史的“幽默”吧。
[
上一页 ]
[ :1.70610178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