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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飞渡:中国首位战地女记者张郁廉传奇 四 瓦娃的明达——中国人必须上中国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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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到入学年龄,瓦娃就作了个最明智的决定:佐雅是中国人,必须接受正规中国教育。因此,她舍弃了邻近的俄国小学。她一边在家中教我算术,一边先送我到附近的中国私塾学中文。从前,我们和佳家同住时,我上的是俄国人开的幼稚园,我只会说俄语。这所私塾是萧老师开的,设备简陋,土炕中央摆着方桌,师生盘腿而坐,老师坐对着门口的首位,学生分坐两边。陪伴我来的农家女孩,和我岁数相仿,是邻居的孩子,名叫老妞。每次上课,只有我和她两个。老师教《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也教当时小学课本上的内容——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等。懒汉屯成了我开始接受中国教育和学说中国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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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娃请我父亲协助,积极而慎重地寻找新的住所。她所着眼的,主要是附近有没有优良的中国小学。1922年(民国11年)夏末初秋一个下午,瓦娃带着我,离开居住了两年的懒汉屯,结束近似隐居的孤单生活,住进哈尔滨商业区——道里十六道街“东顺祥”大院,住所在二楼,有三个房间,厨厕俱备。我们乘坐一辆马车,跟随一辆装满简单家具和衣物的马拉大板车,缓慢地由后门驶进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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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长以后,回想当年的情形,才透彻理解到,这时瓦娃自己心灵深处的创伤并没有痊愈,而如此果断地做了迁居的决定,完全是为了我的学业和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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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料不及的是,这次搬迁竟成了我生命的转折点,否则,我此生无法和孙家结下终生之缘。马车一驶进“东顺祥”的院子,我们就被住在这里的一群孩子包围了,围观者中有桂云和桂毓。一个洋太太带着一个中国小女孩,而小女孩穿的衣服和短发,又和他们的不同,引起他们的好奇。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穿的是带白点的淡蓝色连裙洋装,下摆上印着许多敲鼓打锣的小人儿。在孩子们的注视下,我那份难为情和兴奋,现在好像还能隐约感觉出来。尽管不太懂他们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他们以后就是我的朋友和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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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搬进新居的当天,一个梳着一条小辫子、发根缠着红头绳、穿着中国裤褂的小女孩,静静地站在我家敞开的大门外面,向里面窥看。她就是桂云,小名竹青。那年我八岁,她九岁。从此以后我以“竹青姐姐”称呼她。她不但是我的好玩伴,还成了我的小老师,她教我说中国话,带领我去上学,从小学到中学。我们一起度过欢乐的童年和彩色多梦的少女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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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进东顺祥大院不久,我就跟着竹青姐姐到和家仅隔一条街(十五道街)的十四道街“第十六小学校”就读,开始接受正规的中国教育。开学前,父亲来看我,再三叮咛,一定要听竹青姐姐的话,她让做什么,就照着做什么,跟着竹青姐姐走,不能乱跑,还嘱咐我对老师要恭敬有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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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的初秋,凉意已深,竹青姐姐小心翼翼地牵着我的手,迎着晨曦,踏着落叶,走向她已读了两年的学校。十六小学规模不大,名声很好,师资优秀,许多老师是由“关里”请来的“南方人”,教学方法新颖。我们走进校门,一位少女模样的老师正穿梭于学生丛中。她看到来了新生,便走到我们面前。竹青姐姐赶紧用手推推我,说:“这是老师,行礼!”我光顾端详对面的姑娘,没有反应。竹青姐姐连忙再推了推我:“行礼,行礼,这是老师!”我小声对她说:“这是大姑娘啊,怎么——”在我的想象中,老师必须是个老头儿,像懒汉屯教私塾的萧老师那样,只会盘腿坐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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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们这些新生在一间很大的教室里就座,每张供两个人坐的书桌前,挤着四五个孩子。女生都梳着扎红绳的小辫子,只有我不同——短短的头发上戴着小帽子,身上穿着同料同色的长及膝盖的外套。一会儿,一位男老师登上前面高高的讲台,开始说话,他说的中国话我听不太懂,只见他招手喊我,我由座位中间挤过去,到讲台前面,仰头看着他。他忽然问我:“你是‘小子’,还是‘蛮子’?”我不懂什么是“蛮子”,但知道“小子”是“男孩”的意思,因此猜到他问我什么。我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是‘蛮子’。”多年以后我才弄清楚,山东人和其他有些省份一样,称小女孩为“妹儿”,“妹”在山东土音为“蛮”,但说不定当时老师看我装扮不同,故意开玩笑地喊我“蛮子”,含有“外来异族”之意。我被分到一年级。其实,我的数学和常识的程度足够读二、三年级,因为瓦娃在家里已教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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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顺祥大院是正方形的四合院,前排是一幢三层楼房,面临通往松花江畔的新城大街,但只楼下四个临街单位有门开向新城大街,这一栋的其他各层楼的住户,以及左、右两排和后排平房住户,都由十六道街后门出入。从后门面向大楼看,最右一侧是房主孙家兄弟所经营的五金杂货店,宝号“东顺祥”,“东顺祥大院”因此得名。它的隔壁是一家经营脚踏车的商店,左边拐角两个单位及二楼一部分是一家名叫“幻想”(俄语:фантазия)的西餐店,由一位白俄经营,类似夜总会,晚间可跳舞,还有表演。正楼左右两旁及对面都是平房。右边一排是“幻想”餐厅的厨房、储藏室等,左边及对面平房住着几户人家。孙家是左边靠后门的第一家,孙家二叔一家也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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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顺祥”是名副其实的大杂院,后院相当宽敞,“幻想”餐厅在院子里还建了一个大冰窖。那年代没有电冰箱,每年松花江解冻前,“幻想”餐厅为夏季消暑而订购的巨型冰块,用大板车一车一车地运进后院。冰块入窖前,小山一般堆在院子里,成了孩子们游戏的乐园。我和桂云不放过机会,手持彩色手帕在冰块上跳跃,载歌载舞。进入冰天雪地的漫长冬季,大院的孩子们会同心协力,在院子中间,把积雪堆成七八尺高的冰橇台,再平成坡度和缓的长滑道,形状如台湾的溜滑梯台。最困难的工作是把一桶桶水浇在雪堆和斜坡上,直到形成坚硬如石的平坦冰坡。这以后,每天还要不断浇水,使之保持平滑。冰橇台搭好后,孩子们手提自制的小雪橇(用木板拼成,底部钉铁条),轮流由冰台后边登级,在最高处,或坐、或卧、或立,溜下来。孩子们欢笑,高呼,喧闹声充满大院,打破北方冬天的沉寂和单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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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云的哥哥桂籍,小名“震洋”(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是民国前一年出生的。他当时已在广益小学校读六年级,虽然比桂云和我只大两三岁,但给我的印象是“高不可攀”。他自视也高,完全是个有抱负的“爱国青年”的架势,十分神气,很少理会我们。次年(即民国12年)他就读的小学扩充为中学,他成了第一届中学生。该校是哈尔滨的第一流中学,采用新学制,多数教师由北京师范大学重金聘来,皆一时俊彦,他们对哈尔滨的启蒙和教育革新贡献很大。许多年以后,桂籍还常提起一位教历史的孟老师,是前清秀才,后来参加革命,成为同盟会会员,他讲述中国历代兴亡和东北受侵略的惨况时,声泪俱下,给学生留下难忘的印象,并影响学生的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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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云的弟弟桂毓,是1916年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出生的,因此小名叫重阳,比我小两岁,比桂云小三岁。桂毓小时候瘦小孱弱,动不动就哭,老当妈妈的跟屁虫。有一年冬天,我们一群孩子在院子里抛雪球,不知为了什么事,我和桂毓争吵起来,我顺手撕掉了他头上戴的新毛皮帽子上一个护耳,他蹲在雪地上号啕大哭,不肯罢休。院子里的玩伴,还有伊戈,他是白俄,从小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他的父亲经营一家书店,一家三口是桂云家的近邻。伊戈强壮有力,不喜欢讲话,所有体力活,像冬天提水浇冰橇塔,他都默默地干,从无怨言。秋红的岁数比我们都大一些,梳一条过腰的长辫子,发根缠的红头绳比别人的宽,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花布裤褂,十分抢眼。秋红家在三楼,就在我家上面,我每天清晨上学前,都到她家,让她妈妈给我梳小辫子。我的头发太短,很难梳拢,学校里规定女学生一定要梳辫子,瓦娃无能为力,只好请秋红的母亲代劳。她每次给我梳头发,先在头发上涂上“刨花水”(所谓“刨花水”,是把一种有黏性的木材刨成薄片,泡在水中,作用类似现在的“发胶”),扎起左右两条羊角辫,缠上红头绳。有时候,和我们一起的,还有脚踏车店的两姊妹,她们的后母很凶,年纪虽小,但煮饭、洗衣一类家务都由她们做,很少有空闲的时间出来玩。孙家二叔的宝贝儿子桂荣,小名跟养,年纪太小,跟我们玩不到一块。院子里还有其他小朋友,已不记得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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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飞渡:中国首位战地女记者张郁廉传奇 五 “东顺祥”大院主人孙宝书先生,孙府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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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顺祥大院的主人孙家户长孙宝书先生,字省三,后来成为我的公公,他就是桂籍的父亲,宇同、宇立、宇昭兄妹的祖父。瓦娃和我由懒汉屯迁居东顺祥大院那年,他不到50岁,是受人尊敬的仁厚长者。身材不高,结实健壮,两目炯炯,十分威严。他性格爽朗、豁达,讲起话来,声音洪亮有力。他的思想进步,爱国,富正义感。桂籍于1965年在“国防研究院”受训时所写《自述》中,曾这样描述他的父亲孙宝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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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父刚强豁达,茶余酒后,乐道大彼得、俾斯麦、伊藤博文等俄德日各邦维新轶事。对彼时中国官场腐败颟顸,时扼腕太息;对国父孙中山先生暨先烈黄克强、宋钝初,言下窃深表敬佩。说国家文明维新之道有“要考究实学,大家守法、讲理、知耻、莫忘根本”数语,言犹在耳。先父至孝,勤劳节俭处异乎同侪缙绅。市居,严冬子女皆必轮班扫雪。还乡,尝命余负粟六升,往十里外集市,亲手卖粮,换铜钱数十吊,再买鲜鱼回村为家人添菜。农忙,必到田间帮工或送饭。虽在乡小住二三个月,余亦必入村塾叩圣牌,补习国文。曾遣余聆听塾师讲易经阴阳消息、元亨利贞之道,时余方十岁,茫然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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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同兄妹的祖母孙于氏,是位温顺体贴、处处忍让、不多言语的小妇人,1935年(民国24年)在山东老家逝世时,不过40余岁。她嫁到孙家时是“填房”(继室),“先房”郝氏逝世后留有三子二女;长子桂馨,次子幼年夭折,三子桂山,另有二女桂香和桂美。桂籍排行老四,桂毓为老五。桂籍还有一位哥哥,为于氏所生,小名孟阳,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在港、台的郝姓亲戚如郝如九、郝铭三、郝晋谱,都是先房郝氏方面的亲戚。桂馨、桂山较桂籍年长许多,都在东北及天津一带经商,颇有积蓄,同父异母兄弟之间感情融洽。民国34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桂籍受政府派遣,以“接收委员”的名义返东北,途经天津,得以会见多年不见的三哥桂山,桂山以有弟能光耀孙家门楣而骄傲。桂籍兄妹的外祖父,祖籍山东潍县,寄籍旅顺,经商远至俄国海参崴,人多称他“于五爷”。桂籍的母亲居长,另有弟弟一人及继母所生的两个妹妹。桂籍的外祖父我没有见过,听说交游甚广,为人潇洒、慷慨。但见过桂籍的舅舅、二姨和三姨,小时候的印象,桂籍的母亲处处以长姊的身份照顾她的弟妹们,二姨和三姨的婚事由她做主。后来二姨夫(曲铭三)事业发达了,在哈尔滨拥有几个面粉厂,还有数艘轮船在松花江行驶,跟着家里添了两三个姨太太,家庭纠纷时起。道外大舞台戏院常有演出,除了平剧,也演“文明戏”——话剧,二姨夫在那里常年订有包厢,桂云和我也常和大人被邀去听戏。三姨出嫁后又离了婚。舅舅是于家独子,从小被娇纵,长大游手好闲,这些都是桂籍母亲的烦心事,加上孙家家人的闲言闲语,受到的困扰更多,但她处处退让。桂籍在他《自述》中提到他的母亲时说:“先母晚年体弱多病,子女游学远飏,光景寂寞,居家对亲戚委屈忍让,感人至深。维今,故园庐墓荒芜,国难未平,事变方殷,缅怀慈亲鞠育之恩,曷胜愧怍。”桂籍母亲逝世时年不满五十。随着年龄的增长,桂籍思亲之情益发殷切,每逢年节,常见他独自默念,黯然泪下,我也感伤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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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家祖籍山东省掖县,世居县北的麻渠村。掖县濒临渤海,为胶东平原富饶之区,居民世代务农。桂籍在他的《自述》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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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父瑞麟公,先祖母王氏,忠厚仁慈,见重于乡里。先父讳宝书,初在故都北京麻刀铺营造行习商,未久,出关自营致富,卜居哈尔滨市。壮年产业多处,散在松花江以北,远及边陲,在故乡麻渠村增殖良田数百亩,广拓祖居,为瞳中首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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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知,宇同兄妹的祖父不但在东北有产业多处,他旅居俄国海参崴多年,在该地的商业区也颇具声望。桂籍、桂云和桂毓都是在海参崴出生的。他们全家直到1917年俄国发生革命才离开该地,途经日本返国,定居哈尔滨。后来,桂籍的母亲叙述他们乘坐日本轮船离俄返国时,中国乘客遭受日本人的凌辱的情景:桂毓年幼,爱哭闹,触怒了一位日籍船员,他挥手掴了桂毓一个耳光,当母亲的只有忍气吞声,不敢有所表示。这位娴雅瘦小的妇人在有生之年,每次提到这件事,眼神依然充满屈辱和愤恨。他们定居哈尔滨那一年,桂籍六岁,开始上“直鲁豫同乡旅哈小学校”(后来改成“广益小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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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笼统地称呼桂籍的父母为“大大”,而不是“大爷”“大娘”,需要分辨的时候,我会很自然地叫“男大大”或“女大大”,这是我初学中文的缘故。在语言上,我还闹了许多笑话,诸如把“戴帽子”说成“穿帽子”。桂籍、桂云和桂毓也随着我,称我的养母为“瓦娃”。两家相处得十分融洽愉快。我有了这么多玩伴,再也不感到孤单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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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东顺祥大院以后,我的中文进步很快,在小学校的成绩很快就赶上了班上的同学,名列前茅。孙家教育子女的规矩很严,任何时间,父亲一进门,子女马上停止言笑,起立问安,再垂手旁立。遇到这种情形,只有我仍坐在原处。“男大大”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对我笑笑,逗逗我。我还记得,有一次“女大大”对人开玩笑,说:“我们家可娶不起这个媳妇啊,完全外国脾气,就喜欢吃巧克力糖。”(是指给桂毓做媳妇)。就在那个时候,我从孙家长辈的交谈中知道,桂籍在山东乡下老家有一个从未谋面的未婚妻,姓史,是孙、史两家老人指腹为婚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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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后时间过得特别快,一眨眼我已读完了六年小学。当时的小学是“四二制”,即小学四年,高小两年。上到高小,课程中多了英文和古文。我在1928年(民国17年)毕业,那一年北伐成功,不久东北易旗,红、黄、蓝、白、黑的“五色旗”改成“青天白日满地红”,归顺中央政府,全国实现统一。这一年桂云在哈市第一女子中学读初中二年级,桂籍则于前一年,即1927年(民国16年)考入东省特别区立法政大学预科。当时东北的政治环境十分艰险复杂,他年方十七,仍奋不顾身,秘密参加了国民党,投身革命,领导学生运动,奔走呼号,呼吁全国团结,共同抵御外国侵略。哈尔滨街道上,中、大学生及群众不时举行游行及演讲。有一次,日本计划修筑吉会铁路(从永吉到朝鲜边界会宁),以便由朝鲜直接运兵,侵略东北。消息传来,举国愤怒,哈尔滨爆发大规模的游行示威。那时我还读高小,小学生不准许参加游行,经我向桂籍大哥哥再三要求,他终于答应,游行队伍绕道到十四小学大门前,敲锣打鼓,硬把我们接进游行的大队。我随着队伍走到道外一处广场上,看见桂籍站在高处,对挤满四周的人群慷慨激昂地讲话。一大群警察开来,手拿枪、棍,连推带打,把人群驱散。我魂飞魄散地回到家中,牵挂着桂籍大哥哥的安危,却不敢向家人透露。小学的中国历史科中有关朝代的更换,我一直弄不清楚,瓦娃请桂籍来给我补习,每周一两次,有时他也讲解古文,彼此有了接近的机会,也更加深了我对他的钦佩和敬重。美术科杨老师知道我对绘画的兴趣浓厚,每个星期六也到家来教我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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