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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本色任天然 《解放全人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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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来一段时间后,学校里流传着一个说法——“孔丹雄心在,秦晓意未宁,三友挥笔动肝火,翻案舆论生”。这可能是对我们当时状况一种真实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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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革”当中,我一直都是个喜欢做实事的人。刚出狱时,身体很虚弱,全身浮肿,每天搬个藤椅在院子里头晒太阳。到了五六月间吧,身体开始恢复了。按道理我从监狱里出来,就应该踏踏实实地休息了,但是我们确实是太不甘于寂寞了。我消停了没有三天,就又开始四处串联,热烈讨论,针对当时文化大革命运动出现的问题,力图发表我们的看法。由此,在1967年夏天,就和马凯、秦晓、李三友等人办起了《解放全人类》的铅印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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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理在释放我们那天晚上讲的那些话给我印象太深了,我理解有这么几层意思:一要承认错误;二要放下包袱;三要继续革命。这对我们搞《解放全人类》报肯定起到了推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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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报纸的创刊号是1967年5月24日出版的,一共出版了三期。我们当时认真得不得了,非常严肃地在探讨问题。特别是8月18日第三期《历史与教训》的社论,我们用了两个半版面,试图对文化大革命以来的红卫兵运动进行分析和总结。今天看,我们当年写下的这些文章,依然是“文革”的思维模式,表现了对毛主席、对“文革”的尊崇,不过也对我们自身以及初期红卫兵存在的问题进行了一定的反思。对这些问题的认识,正确还是错误不要紧,它反映和表现的是当时我们的一个思想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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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办《解放全人类》报反映了我们当时的一种探索和追求。参加的人有我、马凯、秦晓、李三友,四个人都是党员,还有孔栋。王向荣基本没有参加这事,我们对林彪的异议也没有跟他很深地交流。当时我们写的几篇东西中,马凯写的是探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我写的是一篇社论,“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这里面可以看到我们有一个倾向,比如在对联问题,在“红五类”、“黑五类”的问题上,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思想。我们不赞同老红卫兵、高干子弟搞小团体,一小部分人自己去革命,我们必须团结大多数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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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的社论是我写的。我在文章里提出:我们认为有必要在红卫兵内部全面展开整风运动,整顿思想,去掉不良作风。要通过整风,反对个人英雄主义、组织上的自由主义和宗派主义。提出以解放全人类作为我们的旗帜,这是我们的基本思想。这个时期,中央没有什么指示,我们却提出要搞什么整风,跟形势是格格不入的。当时,我们也开始读马列的书,30本原著。学习原著和我们探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是密切联系的,也是为了理解文化大革命的初衷。在一定意义上,读马克思、恩格斯的书,感觉是视野更开阔,跟只读毛主席著作大不一样。从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中,可以看到外面很宽的天地,导师们也是有来有往的,有根源、有发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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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们写了三篇文章,来探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我们一直是一个严肃的群体,不是一时冲动就去干什么的人。我们是想通过那种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状态,找到里面根本的道理。但是,我们的父辈一下子成了“文革”和群众的对立面的人,说得再重一点,那就是敌人。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受到很大的刺激。而这个事实产生的基础就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它比“文革”造反之类的表述要理论化,其依据就是共产党执政以后,党内还会出现修正主义,还会出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从基层到高层都有。我们对这个理论没有很透彻地理解,而且我们认为这跟社会现实也有矛盾。所以要探索,继续革命的理论是怎样一个体系?它是怎么提出来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条件下为什么还要继续革命?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是力求正统。而且,我们当时还有这样一种心态:不能以我们个人和家庭的境遇来否定和对抗文化大革命。《解放全人类》报很反映那时候我们的真诚,很真诚地在探索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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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中间还有一个插曲。由于我父母跟王震关系很好,我小时候和王军就经常在一起。他大我六岁,是老大哥,那时已经是海军军官了,在湖北造船厂做驻厂军代表。他们这些人在“文革”中都是很有想法的,很早就对林彪和“中央文革”有看法。他找到我说:“你们办报,没钱我可以支持你们。但是有个前提,就是你们得反林彪。你们反林彪,我就给你们钱,支持你们办报纸。”因为办报,买纸、印刷都需要钱。我们就收了王军的200块钱。“文革”中反对“中央文革”、反对林彪,我们在思想上都是相通的。但是我对王军说:“这件事儿,我们也不能按你说的那样做,要讲策略。”我们后来用这样一个方式来提出问题,就是“要警惕赫鲁晓夫式的野心家在我们党内”。仔细一读,可以品味到这里面暗含着一个逻辑上的推理。如果说赫鲁晓夫式的野心家——当时指的是“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已经被揭露出来了,那么再提出警惕赫鲁晓夫式的野心家显然就另有所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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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句话,又让人家把我们给按住了。人家可以问我们:你们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反对林副主席?因此,大约在1967年8月我们出版完第三期之后,四中的军宣队和造反派的学生组织就把我们几个抓起来了。那天,我正在李三友家的院子里摆上小桌下围棋,突然冲进来一大群人,是杨帆带队。他们原本是来抓李三友的,没想到我也在场。他可能看样板戏多了,一见我马上做了一个很滑稽的京剧亮相动作,大喊一声:“大家不要动!……孔丹!你得跟我们走一趟。”我说:“走就走呗。”他又喊了一句:“李三友在哪儿?”三友就坐在边上,正低着头看棋,一抬头说:“我在这儿呢。”杨帆说:“一块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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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次比专政机关抓人的气派差远了,我们是跟他们坐公共汽车走的。一群人把我们带到了学校,然后关在了小院里。当然是分别隔离在不同的房间里。当时抓了我们四个人,秦晓、李三友、王向荣和我,宣布对我们实施群众专政。刘辉宣这时也被抓进去了,不过和我们不是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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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被抓,我就把在半步桥监狱学到的手段用上了,所以大家后来说我有一定的监狱斗争经验。在四中我们被隔离审查的这段时间,首先是要统一口径。第一次启动是最要紧的,我先写了一个纸条,告诉大家我们交换情报的地点定在厕所的蹲坑的角上。然后,我把它搓成一个小纸团。准备好了之后,到吃饭的时候,有学生押着我们去食堂。我走在前面,就给三友使眼色,然后假装蹲下系鞋带儿,把纸团就搁在地下,还踩了一脚。学生到底比不了警察,没有发现这小动作。李三友走在我后面,他患小儿麻痹症,一拐一拐地走到那儿,也做个系鞋带的假动作,然后把纸团捡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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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这样给三友传的第一个消息,接着我给秦晓写了个条儿,也是写好联络方法和地点,然后借着去给他送西瓜的机会,递给他一半儿西瓜,顺手就把纸条塞在下面递给他了。最难的是与王向荣联络,他看着挺粗犷的,但有点胆小。给他传消息,他也不敢接,不敢和我们串通。没办法,我就直接找了合适的人给他带了话,就是:千万别胡说八道,涉及安危啊。那时候如果有多少其他错误,也不过是思想认识问题。但如果是反林彪,根据当时的《公安六条》,那就是现行反革命,死罪。这是非常危险的,是一个死线。抓我们的人,就是想要我们承认反“中央文革”、反江青、反林彪的行为,把我们定为反革命。而这些事情,我们确实都曾议论过。所以我要和他们串供,意思就是要提醒大家,千万要注意,说话不要过那条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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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们就利用放风的时候、上厕所的时间,互通消息、串供。我们必须要通消息,这用来对付讯问非常有用。一个反江青,一个反林彪,这两个题目上他们应该没有发现很硬的材料。当时还不能叫审讯,就是和我们谈话。他们问:你们是不是反对江青,对江青有意见?我们说:当然没有,她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文化革命的旗手嘛,我们怎么会反对她呢?不可能!我印象当中他们还问:你们的报纸为什么写赫鲁晓夫式的野心家?你们指的是谁呀?我们回答:我们评论赫鲁晓夫就是说他对斯大林无耻吹捧。这是从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角度看问题,当斯大林在世时,他非常恭维、尊崇,但在斯大林身后就否定,就刨坟掘墓、抛骨扬灰。所以说赫鲁晓夫式的阴谋家,是始终要警惕的。我们死死咬住,文章是从这个角度来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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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把我们关了有四十多天吧,也确定不了我们有什么反革命罪行,就把我们放了。这次出来以后,一直到1968年底,我就没参加过什么实质性的活动了。因为这一轮下来,就逼得我不得不超脱了,难以再有那种活跃的心态了。我们在办《解放全人类》报的时候,还经常批评“逍遥派”没理想、混日子,后来我也成了地地道道的“逍遥派”了。现在回忆起来,那也是一段愉快的“逍遥派”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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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们约几个朋友,骑着自行车出发,从北京往张家口走。在公路上,遇到大卡车,我们就抓着车帮滑行,很惬意。我们沿路骑到官厅水库,怎么过去呢?绕路去到张家口就太远了,于是我们就借了两条船,把自行车和随身物品放在船上,把船划到对岸。我游泳水平比较高,自恃水性好,然后再叫上一个哥们儿,把船划回来还了。两个人再游泳横渡官厅水库过去和大家会合。这在我的经历中是非常刺激的一次,有那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感觉。后来我们又跑到天津汉沽的渔村去,住在村里头,跟着渔船去出海打鱼,我记得还带上了彭真的小儿子傅亮。那段时间,我过的是比较超脱、比较逍遥快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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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本色任天然 陕北的“受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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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下乡是我们那代人的大多数无法躲避的宿命。我是1969年2月到陕北的,在陕西延安专区延长县安沟公社高家川大队插队。在那里,我一直待到1972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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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人经常活得很累,但经常是身不由己。我那时就是去插队,想去什么地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1968年底,毛主席发表了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去农村插队已经是大势所趋。在此前后,我是有这么几个想法:一个是跟孔栋一块去山西,哥儿俩嘛,一个学校的,在一块儿也很自然。可军宣队不同意,就是不行。二是想跟秦晓、李三友他们去内蒙古,学校还是不同意,不批准。最后,是和初中同班的韩松,再搭上其他班的同学,有刘建党、马伟博、蔡丹江等,一共是13个男生,一起去了陕北。到那边,有个女校,36中的九个女生,和我们分在一个队里。而且,我后来才知道,北京送知青的干部和延安专区做了专门交代,延安专区又跟县里管理知青的人打过招呼:对孔丹,是要特殊加以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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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孔栋一走,我们家从北京就拔了根了。我们没有家了,按过去说法就是流离失所了。我记得火车离开北京的瞬间,车上哭成一片。我当时一滴眼泪都没掉,反而有一种无可留恋的感觉。我这时已经觉着我走到哪儿都行,怎么样的活法都能活下去。我也一点没有什么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扎根一辈子的那种激情。心情比较黯淡,感觉也许人生就这样了,走到哪里算哪里。可以说,非常的平淡。可能是因为我跟其他同龄人比较,被折磨、被冲击啊,说麻木不太准确,但是对很多新事物已然没有很强烈的感觉了。我觉得换个地方挺好,到农村也就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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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陕北之后,汽车把我们送到延长县城。队里派了人来接我们,因为走山路要近一点,第二天我们就步行翻山到队里去,一路翻了两座山,大概走了四五个小时。那次印象很深,刚到农村就尝到爬山的滋味,看着老乡是一步一摇地走,他们不着慌,速度很稳定。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学生,嫌人家走得慢,紧跑慢跑的,结果最后还跟不上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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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长县靠着延河,从延安下来一百五十多里到延长县。高家川在延河支流的一道沟里面,从县城走土路到队里是三十多里,翻山走是二十多里。我们去的第一年,国家一个月给44斤原粮,实际上是根本不够吃饱的。生火做饭就得打柴,打柴要走出五六里地,都是毛刺柴,那种带刺的灌木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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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农民很实在,也很热情,给我们准备的土窑洞,一个窑里住四个人的也有,五个人的也有。我可能在那一片的知青里边是最快本地化的,我觉得本地化对我来说既是生存需要,也是一种情趣。所以我先是很快学会了陕北话,说得也算是地道。穿衣戴帽也都是陕北老乡的样子。比如说在县城里头,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穿着土布衣服,穿着当地老乡给做的鞋,那种底和帮都很硬的鞋,再晒得黑一点就看不出与老乡有什么区别了。当地人说:“三夹不如一棉,三棉不如腰间一缠”,所以冬天再扎上根棉线编的腰带,完全是当地人的样子了。我这人性格比较江湖化,平时跟老乡连说带逗。老乡们也对我很好,他们知道我父亲有问题关起来了,母亲不在世了。他们说,这娃儿也怪可怜的,所以常常帮我绗个被子啊,补个衣服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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