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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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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们余家跟这样灿烂的地域相连,用随州话,叫“沾光”,当然,也跟我向读者介绍自家诚惶诚恐有关,我怕余家的故事实在平凡,而先来讲讲家乡的光荣以不使人失望。如果不愿读下去的读者,到此也就可以不用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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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的,我们余家祖上没怎么阔过,跟随州的光荣几乎两样,而且只有在老实本分、散漫、听话随性方面跟随州一致。小时候村里人比谁家牛,一是村里大姓当仁不让,二是跟国家领导人同姓者与有荣焉。记得胡耀邦上台时,村里何姓人都有了光彩——何、胡在随州话里发音差不多。余家在村里只有两家,而且关系一般,自然抬不起头来。在那样一个没有资讯的年代,《随州日报》还没有创刊,村里难得见到一张《人民日报》,父亲却告诉我们,有一个叫余秋里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只是父亲说,也没逑彩,余秋里只有一只胳膊。直到今天,我仍惊讶父亲是怎么打听到余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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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支余从哪里来,已经难以考证。父亲十来岁时失去双亲,跟唯一的亲妹妹分开,我那从未见过的姑姑被卖或送给武汉人家,虽然我小时听闻姑姑或表弟的消息,但由于地域、阶层的分别,已经没有了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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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对十岁前的生活已经没有多少记忆,他跟我们说起自己小时候吃的苦,常常唏嘘感叹,说在山里吃不饱,才跑到畈上来,到随州郊区的枣树湾给人做长工。放牛、砍柴、拾粪,样样都干,经常被毒打。没有多余的衣服穿,有一次唯一的一条裤子不小心被烧了一个洞,被东家发现,遭到一顿痛打。没有人帮他,村里同姓人家跟他保持距离。因此,1948年,随州易帜时,他作为一穷二白、苦大仇深的“孤儿”被新政权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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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有一个解放军的团长骑马来找父亲:“小鬼,想不想跟我走?”十六七岁的父亲没有答应,留在了枣树湾,后来更名为“团结大队六小队”的村子。这一故事应该可信,我后来查随州历史,“截至1942年8月,随州共建立8个县、26个区、89个乡抗日民主政府,面积7150平方公里,人口56.3万人。抗战胜利后,1945年9月中原军区于应山浆溪店成立。桐柏战役的胜利,解放了大片敌占区,建立了13个县、45个区、135个乡爱国民主政府。1947年12月刘邓大军挺进江汉,1948年8月随州全境解放。1949年5月江汉区党政军机关由随县双河迁往武汉,即湖北省委、省政府、省军区的前身。”由此可知,随州在湖北现代史上的位置,那样一个人员大流动的时候,如果父亲跟随了那个团长,那该是什么样的前途。小时候,哥哥姐姐说起这事儿,都叹惜父亲没参军,使孩子们只能跟他当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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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对“解放前”还有几个记忆:“跑匪”,说小时候经常会有兵匪经过,那时候,村人喊一声“土匪来了”,大家就往山里跑。这记忆大概也符合20世纪40年代的随州日、伪、国、共、匪拉锯的政情。1945年日本人投降,随州的日军还在邻村附近的真武庙里举行唱歌联欢……父亲是跌跌撞撞地成长,迎来了红色政权。只是他这个成份最好的、比“贫下中农”还赤贫的“孤儿”雇农没有跟上时代进步,去参军、积极靠拢新生政权,成了我们亲人间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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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还有一件事,父亲从山里到郊区畈上,为什么没有继续向前走几里路,到城里落脚,也是家人经常埋怨的话头。因为从团结六队到随州(当时还叫随县)城里,只隔一条厥水河,到城中心的十字大街也就五六里路。父亲如果能多跑这几里路,跑到“街上”去,我们好歹生下来就是城里人,命运就不一样了。这是哥哥姐姐包括母亲都无论如何想不通的事。我也曾长久地想过这一问题,除了举目无亲,没有技术,到街上谋生艰难外,就是对父亲胆识的判断,他不敢大闯。他跑到枣树湾已经不易,再往前走一步,由熟悉的农村人生活到陌生的城里生活,对他来说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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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大出格之事,大概是我们家人的特征。我们弟兄四个后来也多少继承父亲的这一做事风格,我们不敢闯,不敢做大的开拓。90年代初,三嫂就业的工厂倒闭,她想到南方深圳一带打工,征求我的意见,我就坚决反对,现在想来,我也跟父亲一样保守了。后来三嫂跟三哥在随州城一直做早点生意,直到今天也只能维持温饱而已。三哥太老实了,只会拼体力、拼时间,没有胆识扩大规模。三嫂的聪慧、手巧一生也未曾得到大的施展。2000年后,二哥所在的公司精简,一度面临下岗的危险,他咬牙到北京来打工,待了半个月,发现北京不是他待的地方,也就偃旗息鼓,回随州做“生意”了;但他的“小卖部”开张不到半年就关张,他发现自己锻炼不出经商的才能。总之,家人规规矩矩,用随州话,随大流生活,随不上,也宁愿自己受苦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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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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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政权一直没有忘记父亲。父亲分到了两间正房,隔成了一间堂屋、两间卧房和一间狭小的后屋,正房旁是一间靠北的重屋即厨房,正房前是一个约十来平米的小院,外屋则是两间茅草房,一间堆杂物,一间是猪圈。这是当时南方微型袖珍的院落了。房子位居村中心,就在村里的仓库前面,可见组织对父亲的看重。枣树湾是南北狭长的村落布局,北高坝南出口,西面就是山丘,背西面东的房子布局,出外屋门两步即是“道场”或说打谷场,跟道场挨着的是各家的一小块领地,或者是茅房,或者是堆放麦草的柴草堆,然后是一口堰塘,再向东是地势低下去的田地,然后是大路,是河滩,是厥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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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到南方,遇到一个自学风水的人,随意聊起村里的格局,比上述介绍还要简单,但他铁口直断,你们村长子的命一般,次女的命也一般。我想了想,大哥、二姐,好像有些道理;再想其他几家,好像真是那么回事。读《易经》时偶尔想起,可能是长子的震卦位和次女的离卦位出了问题,一直在受冲受克,而没有补救。枣树可能是补的,但后来砍伐掉了,又在村北修了一道高坝水渠,使得村子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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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易理言,我也属于长子之震卦。我跟大哥的命有相似性,我们都走出了随州,奋斗得“有何胜利可言”。但回忆少年时光,我仍感谢村落房屋给了我开阔的视野。每天早上起来,出门即见太阳从东方升起,俯视低平的道场,看南来北往的村人从眼前走过,也是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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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小时候常听父母和村里人说枣树湾的光荣,村子内外到处都是枣树,一到秋天,随便摇一摇,枣子吃都吃不完。但我的记忆里,村里好像没有一棵枣树。母亲说,那都是大炼钢铁时砍掉了。村里的大人也都这样说,甚至夸耀。我小时候对自己的村子是很骄傲的,总觉得自己的村子跟别的村子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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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70年代直到80年代初的农村仍是“一穷二白”的贫穷,跟今天边远地区农村的“家徒四壁”隔时成趣,但一无所有的我们居然在众多村子中跟部队沾边。一支代号“602”的部队驻扎在村后的山上,那山丘本是我们团结六队的土地。我们村获得的福利就是,部队放露天电影时,村里人都可以去看。当然,团结大队的其他几个村也沾光去看。这让本村人多少有些愤愤然、悻悻然。小时候父亲常把我背着或把我举坐在他的肩上,走几里路去看露天电影。老式的放映机转盘、换带,部队官兵的方阵和村民的胡乱围堆,正面看、反面看(电影荧幕背面也可以看,只不过一切皆反),风一吹幕布就会卷动时的画面扭曲,放映前常放新闻纪录片《祖国新貌》,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枪声》……这些情景今天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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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名片《望乡》引进中国的时候,因为讲“男女乱搞”,部队不敢露天放,就在礼堂里放给自己人看。这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村里的青壮小伙子带头去砸了礼堂的窗户。部队抓了不少人,事情闹大了。但军民鱼水情,因为领头者是我们团结六队的,放人放人。部队为缓和矛盾,又放了另一片子,请了团结大队的老少爷们儿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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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一切在乡村少年眼里都新奇。部队的红砖围墙都显得比村里烧制的青砖灰砖高级,我们翻墙、在墙上飞跑,在里面捡拾或偷铁丝、铁钉,当做废品去卖,一斤也能卖几分钱。但向毛主席发誓,我好像从未偷过。在物资缺乏的乡村,说来惭愧,我第一次吃西瓜居然是跟部队有关,村里常年产的瓜果作物只有黄瓜、花生、红薯三四种,番茄、西瓜、香瓜等得到80年代后才引进。当时跟另一小伙伴在村后松林里玩,遇到两个当兵的在那里吃西瓜,他们吃得很仔细,把瓜皮扔地上,我们捡起吃时,没什么瓜瓤,但仍觉得比黄瓜、花生要美味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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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部队有关的大事是,我们村后的一块坡地——“团坡”——被部队占了多年,70年代末,部队要在上面盖房,搞“基建”时,发现了一个古墓。震惊中外的“擂鼓墩古墓”即是此墓。当时村人都去围观,在部队的宣传照片里,把围观中的母亲也照进去了。据说墓里有很多金银财宝,还有很多字,现在的中国人没几个人认得,有一个叫郭沫若的大科学家、大学问家认得,要坐飞机来看。但郭沫若没来看成。照片、郭沫若、飞机、科学、古字、学问,甚至金银财宝,这都是乡村少年不熟悉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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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这可能是推动乡村少年不断走到外面去的原因吧。部队给村里少有的福利,修水塔,从河边挖井抽水到水塔,给部队和团结六队供应自来水,使我们村成为周围乡村率先用上自来水的村子。这些也让人觉得外面的世界比乡村精彩。但遗憾的是,无论团结大队如何改名擂鼓墩村,村里不断有人被招工进城,我们那一带没有出产几个人物,也就是地方官、军官、吃城市商品粮的能人,说明这种城乡军民的强烈对比也没有撼动多少乡民的头脑和心智。村民是因循的、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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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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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的眼光看,我们村并不算贫困。在地缘上,它不是偏远的山村,而是郊区农村。母亲也为自己嫁给父亲骄傲过,一是父亲的身份,虽然没有亲人在村里势单力孤,但也没什么人情债往还;二就是从山村嫁到城郊,在娘家人面前还是有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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