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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589 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1706169017]
1706171590 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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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592 新生政权一直没有忘记父亲。父亲分到了两间正房,隔成了一间堂屋、两间卧房和一间狭小的后屋,正房旁是一间靠北的重屋即厨房,正房前是一个约十来平米的小院,外屋则是两间茅草房,一间堆杂物,一间是猪圈。这是当时南方微型袖珍的院落了。房子位居村中心,就在村里的仓库前面,可见组织对父亲的看重。枣树湾是南北狭长的村落布局,北高坝南出口,西面就是山丘,背西面东的房子布局,出外屋门两步即是“道场”或说打谷场,跟道场挨着的是各家的一小块领地,或者是茅房,或者是堆放麦草的柴草堆,然后是一口堰塘,再向东是地势低下去的田地,然后是大路,是河滩,是厥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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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594 我后来到南方,遇到一个自学风水的人,随意聊起村里的格局,比上述介绍还要简单,但他铁口直断,你们村长子的命一般,次女的命也一般。我想了想,大哥、二姐,好像有些道理;再想其他几家,好像真是那么回事。读《易经》时偶尔想起,可能是长子的震卦位和次女的离卦位出了问题,一直在受冲受克,而没有补救。枣树可能是补的,但后来砍伐掉了,又在村北修了一道高坝水渠,使得村子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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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596 从易理言,我也属于长子之震卦。我跟大哥的命有相似性,我们都走出了随州,奋斗得“有何胜利可言”。但回忆少年时光,我仍感谢村落房屋给了我开阔的视野。每天早上起来,出门即见太阳从东方升起,俯视低平的道场,看南来北往的村人从眼前走过,也是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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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598 我们小时候常听父母和村里人说枣树湾的光荣,村子内外到处都是枣树,一到秋天,随便摇一摇,枣子吃都吃不完。但我的记忆里,村里好像没有一棵枣树。母亲说,那都是大炼钢铁时砍掉了。村里的大人也都这样说,甚至夸耀。我小时候对自己的村子是很骄傲的,总觉得自己的村子跟别的村子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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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00 从70年代直到80年代初的农村仍是“一穷二白”的贫穷,跟今天边远地区农村的“家徒四壁”隔时成趣,但一无所有的我们居然在众多村子中跟部队沾边。一支代号“602”的部队驻扎在村后的山上,那山丘本是我们团结六队的土地。我们村获得的福利就是,部队放露天电影时,村里人都可以去看。当然,团结大队的其他几个村也沾光去看。这让本村人多少有些愤愤然、悻悻然。小时候父亲常把我背着或把我举坐在他的肩上,走几里路去看露天电影。老式的放映机转盘、换带,部队官兵的方阵和村民的胡乱围堆,正面看、反面看(电影荧幕背面也可以看,只不过一切皆反),风一吹幕布就会卷动时的画面扭曲,放映前常放新闻纪录片《祖国新貌》,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枪声》……这些情景今天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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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02 日本名片《望乡》引进中国的时候,因为讲“男女乱搞”,部队不敢露天放,就在礼堂里放给自己人看。这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村里的青壮小伙子带头去砸了礼堂的窗户。部队抓了不少人,事情闹大了。但军民鱼水情,因为领头者是我们团结六队的,放人放人。部队为缓和矛盾,又放了另一片子,请了团结大队的老少爷们儿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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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04 外面的一切在乡村少年眼里都新奇。部队的红砖围墙都显得比村里烧制的青砖灰砖高级,我们翻墙、在墙上飞跑,在里面捡拾或偷铁丝、铁钉,当做废品去卖,一斤也能卖几分钱。但向毛主席发誓,我好像从未偷过。在物资缺乏的乡村,说来惭愧,我第一次吃西瓜居然是跟部队有关,村里常年产的瓜果作物只有黄瓜、花生、红薯三四种,番茄、西瓜、香瓜等得到80年代后才引进。当时跟另一小伙伴在村后松林里玩,遇到两个当兵的在那里吃西瓜,他们吃得很仔细,把瓜皮扔地上,我们捡起吃时,没什么瓜瓤,但仍觉得比黄瓜、花生要美味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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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06 跟部队有关的大事是,我们村后的一块坡地——“团坡”——被部队占了多年,70年代末,部队要在上面盖房,搞“基建”时,发现了一个古墓。震惊中外的“擂鼓墩古墓”即是此墓。当时村人都去围观,在部队的宣传照片里,把围观中的母亲也照进去了。据说墓里有很多金银财宝,还有很多字,现在的中国人没几个人认得,有一个叫郭沫若的大科学家、大学问家认得,要坐飞机来看。但郭沫若没来看成。照片、郭沫若、飞机、科学、古字、学问,甚至金银财宝,这都是乡村少年不熟悉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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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08 我一直想,这可能是推动乡村少年不断走到外面去的原因吧。部队给村里少有的福利,修水塔,从河边挖井抽水到水塔,给部队和团结六队供应自来水,使我们村成为周围乡村率先用上自来水的村子。这些也让人觉得外面的世界比乡村精彩。但遗憾的是,无论团结大队如何改名擂鼓墩村,村里不断有人被招工进城,我们那一带没有出产几个人物,也就是地方官、军官、吃城市商品粮的能人,说明这种城乡军民的强烈对比也没有撼动多少乡民的头脑和心智。村民是因循的、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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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14 家世:百年中国家族兴衰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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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16 从今天的眼光看,我们村并不算贫困。在地缘上,它不是偏远的山村,而是郊区农村。母亲也为自己嫁给父亲骄傲过,一是父亲的身份,虽然没有亲人在村里势单力孤,但也没什么人情债往还;二就是从山村嫁到城郊,在娘家人面前还是有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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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18 母亲跟父亲结合,对新生活充满过向往。嫁到枣树湾,比起娘家兄妹,生活上了一个档次。温饱一度解决了。就在60年代初的“三年灾害”期间,周围村吃不饱,饿死人,但枣树湾人种的红薯(山萝卜)年年丰收,母亲说,那时,山萝卜堆在道场里,堆成山,小娃子都把山萝卜当“得螺儿”踢。她个子高、聪明、漂亮,跟“男将”们一样能挑重担,村里人说起她:“王大个子几能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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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20 组织安排父亲当农协主席,也在全国扫盲运动中安排母亲去识字,但母亲却对识字没有积极性,她学了几个月认识的字还不如父亲自学认识的多,她没能作为扫盲代表。母亲似乎郁闷过,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她觉得那应该是男人的事。她更多地寄望于父亲,却对父亲一再失望。当组织要安排父亲当生产队长时,父亲退却了,他晚上回来跟母亲商量,母亲一言不发。后来她骂父亲,没有胆,泥巴扶不上墙,她要是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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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22 母亲求我们好好读书时,倒是承认自己吃亏是个“睁眼瞎”。很奇怪,她在我们面前抱怨父亲滔滔不绝,但跟村里人吵架却笨嘴笨舌,她教育我们的话也不多。倒是父亲经常能跟我们讲讲故事,说说笑话。母亲虽然在一旁听得认真,但笑过后仍会批评父亲“没正经”,只会在孩子面前信口开河,很少在村里、在会上讲话。母亲说,沉默是金,要么不开口,要么开口就说得板上钉钉子,结结实实。父亲经常被母亲批得很“无趣”,这妨碍了父亲的发挥,也妨碍了我们兄弟姐妹们对讲话的爱好。父亲晚年的话日渐少了,实在想跟母亲交流时,也就在一边以自言自语开场。几个子女的口才都差,不爱说话,不会说话,母亲后来也着急,但已经无可奈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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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24 母亲其实是能说的,在丈夫、孩子都开不了口时,她无惧于外人、城里人、干部们。以至于二哥做生意时被城管没收物品,二哥不敢去要,催她去说,她还真说成了。母亲很无奈,把孩子养大了,还要去为孩子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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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26 我在《母亲的功德》中介绍了母亲的奉献、自足、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却多少漏写了母亲的抱怨、随性。她任劳而少任怨,对生活的艰难、无奈无望,她无法憋在心里自己消化,她多少发泄了出来。跟父亲一样,她爱干净,却也时而用心,时而随便。即使她后来住进城里的楼房,收拾屋子也会经常敷衍。这多少影响了我们兄弟姐妹的人生习惯。培养一个好习惯不容易,等我们后来多少明白时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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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28 我是在不断的反省和观察中,理解了传统中国的圣贤们直到农耕文明晚期,还把洒扫、进退、应对当做做人的基本学问,把律己治家当做每天的“日课”。比较起来,作为父母亲的子女,我们是失教的,“放养的”,我们的家庭环境太散漫放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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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30 我爱母亲。不过,在跟侄子侄女们交流时,我多次称道父亲的才华。我对他们说,你们的爷爷是余家人中最有才华的。他也曾对生活有很高的要求。夏天的黄昏,收工后,他会把门前的土台及台阶下的道场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再洒点水。在落日余晖下,我们把饭桌搬到道场里,一家人围桌吃饭。晚上村里人多半要到道场里支床睡觉,我们也支几张凉床,躺在竹床上看星星、听故事。秋天,父亲会把茅草房翻盖一新,新屋顶上的稻草清香十天半月都不会散去。冬天,他则会打点家具,虽然无非是从山里买了几根木头做成桌椅,或用废铁去打一把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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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32 父亲对母亲也有抱怨,他最多的抱怨是说母亲出身贫农,却像个“大小姐”,不爱干活。干活回家,他会说家里这没收拾,那里也不干净,饭也没做好,他饿得要命。母亲就委屈得要命,会把她在家干的活儿数落好几遍,并说父亲在外能干,在家是“老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们相依为命,却苦于怨于难以养家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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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71634 直到今天,农村的返贫仍是一个问题。我们村在60年代没有饿死人,但到80年代初仍未解决吃饭问题。我说过母亲有几个冬天经常不做晚饭,我们饿极了才知道去睡觉。母亲对生活的失望也是因为她没想通何以如此:年轻时村里都不穷,别的村劳动力一年的口粮定为360斤、300斤时,我们村就有450、420了,我们接济过亲戚;但到80年代一度也降到300,以至于冬天没有余粮。父亲只会“死做”,一年到头,仍解决不了全家温饱,且经常给她气受。母亲绝望时经常睡在床上不起来,任凭我们跪在床头求她。我后来看材料,说中国农村妇女是全世界自杀率最高的群体之一。只是到晚年,她和父亲皈依了基督,她的精神世界才略为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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